姜昕没想到管半个庄子会这么难。从早到晚在田里转,刚回来尻子还没坐定,煮饭的来喊锅里没米了,放牧牲口的来叫槽里没料了,干营生的说这件劳动工具坏了,那头牲口病了,一天到晚大大小小的事,像西瓜皮揩尻子---没完没了。收田赋税捐的,催渠工坝料的,红白喜事来请的,像走马灯似的。他不识字,姜又是个娃娃脾气,高兴了还来帮他,不高兴了就几天不说一句话,那么大的风浪,却老爱到海子湖边钓鱼。姜昕忙得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着,硬撑着给姜曜娶回婆姨,就说啥也支持不住了。
姜昕把弟兄六个、妯娌四个叫到一起,说:“这个家,还是老五管吧!当然喽,我还是帮着,不是站到半个里去,你们说行不行?”
姜庞着脸一声不吭,再的兄弟都说:“也行嘛!”
姜昕说:“内里这摊子嘛,我看老二家管上好……”
“哎,大哥!”姜插嘴说,“也不能连锅端了,还是叫大嫂管,她和老六家帮着也行!”他把“她”字说得很重。
“就是嘛!”姜曜的婆姨张氏端着个盘子,摇头摆尾地说:“就是!大嫂嫂那么老实厚道的人,咋能说蹬就一脚蹬了呢!”
她是个短小精悍的女人,全身每个零部件都展现出一个“小”字,小巧玲珑的手脚,灵活敏捷的身段,精灵机骨的眼睛,连头饰衣裤都显得那么小巧紧凑。张氏只从她的屋里端来两碗茶,给姜一碗,给姜曜一碗,就再不端了。姜曜哼了一声,把茶递给姜昕,姜昕板着脸说:“我不渴!”
吴氏双手放在膝盖上,光摇头不说话,瞪着朱葵花不住叹息,一脸无奈。曹氏两只眼睛的,谁说话瞪谁的脸。朱葵花像啥也没听见没看见,低着头只顾纳鞋底,把细麻绳扯得“刺啦刺啦”的。姜昕知道管家不易,既然姜应承了,先由着他,就这么定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张氏就当了内管家,等到后来这个家烟消云散时,姜昕才后悔当时没坚持住他的意见。
姜当了下庄子族长,便开始了他的发家梦。他要使下庄子良田千顷,牛羊成群,人丁兴旺。叫上庄子人看一看瞧一瞧,他这个姜大户要比姜秉山当年的姜大户大多少倍,富多少倍。他不服上庄子族长历来掌管小东方,而下庄子族长历来次之。他说:“谁见红砖爷爷有这个规定?就姜岚那个软蛋,也能掌管小东方?”他当族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姜嵬开的一大片荒地霸了过来,从此,人都不敢小看他。
上庄子姜嵬雇了一批长工,在老茔坟地西北边,开了一大片荒地。开荒时下庄子人就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姜不叫他们吭声,更不准他们到那里去看。他一个人坐在海子湖边垂钓,头也不抬。姜嵬把田都打耱好,准备下种。开渠时,才知道沿老茔坟地北边要占用下庄子一条田,他只得来找姜商议。他连叫三声“五弟”,姜只管钓鱼不抬头,只说了声:“原来是鬼来了!”他听姜嵬说了一半,就扔了鱼竿儿骂道:“你骆驼的脖子长,吃的隔山草!你饿急了,勺子到我们锅里掏饭来了!”他吆喝下庄子人,从弯子渠尾朝北西,沿老茔坟地挖了渠,渠开到对准弯子渠方向时,又直朝西挖,把姜嵬开的荒地全隔到了北面。他又叫人在弯子渠北边开荒,几天时间,把姜嵬开的一大片荒地圈在田心里。
姜嵬急得到处告状,上面说,上下庄子内部的事他们不管,自行解决。姜嵬又求姜岚帮忙。上庄子大户分开后,本应是姜嵬当族长,但他影响不好,人都不推选他,都推选姜岚当族长。姜岚从大户里分出后,整天忙于自己创立家业,多不管庄子里的事。他见姜嵬三弟长三弟短的就差下跪了,只得出面。姜岚拱手笑道:“五哥,你把我们老大的田圈了过去,叫他咋种?”姜说:“小东方人老多少辈子,你难道不知上下庄子以弯子渠为界?”他指着老茔坟地南西说:“你们是泾水南流,我们是渭水北流!”姜岚见姜嵬开的田全在弯子渠中轴线以北,无话可说,只得劝姜嵬“揉个肚子疼”了事。他说:“弯子渠,是上下庄子的楚河汉界,我没法子!”姜嵬只得从弯子渠尾,沿老茔坟地从南西开了渠,然后在弯子渠南重新开荒。他大骂姜是“楚霸王”,又骂姜岚是“吃豆腐”的。
姜没想到,“刚蒸的包子”就从里“馊了”。朱葵花两口子闹分家,姜曜两口子弃农经商,一明一暗越闹越凶。张氏的娘家在宁夏城斗行铺子里,张氏住娘家,一去就是几个人,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他叫张氏管家里一摊子事,就是为了拴住这两口子,不准他们到斗行里打杂帮忙。谁知拴住了人,拴不住心。朱葵花闹分家,姜把她当作“挑家无良”的人逼出家门,谁知他的发家梦,还是像滔滔黄河水,付之东流。
朱葵花第一次朝姜发火,是因为派工的事。
东边天刚泛鱼肚白,姜就满门跑着喊:“大哥、大嫂、三哥、四哥、六弟上工啦!”他喊了几圈见姜明屋里的灯还没亮,就瓮声瓮气地说:“不知事的人叫人请,知事的人也长到炕上不起了!”
朱葵花早就起来了,她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只是还没点灯叫姜明。她听见姜在门外说闲话,咳嗽了一声,姜再不说了,他哼了一声,就朝曹氏使气,骂道:
“曹家坏传世的烂婊子,磨磨蹭蹭的,死了抢钱都在人后头!”这种莫名其妙的骂,曹氏早就习惯了,她一声不吭,把春花、秋花喊了起来,自己提上薅田的拉拉子,呆呆立在院口。
朱葵花点着灯,轻轻推姜明,姜明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瞪瞪窗户说:“迟了,迟了!你咋不早叫我?”
朱葵花说:“不迟,见天每日早上,我们俩赤眉白眼的,站在那里等人,像是他白雇的哼哈二将似的!”她给姜明递上毛巾,端来洗脸水,姜明三把两把揩了脸,就拿上鞭子出去了。红花起来正在裹脚,朱葵花又叫:“链链、香香快起,别把尿憋到炕上了!”
姜反背双手站在高台上派工:“大哥嘛,你照领上狗蛋他们起粪拌粪,三哥嘛,你和四哥把渠挖了,做闸子等秋天水退了再说。六弟呢,照领着红花她们到田里打坷垃……”
姜昕扛着锹,几个儿子抱着膀子,乏沓沓的。姜昭打着哈欠拉着锄头,姜晖揉着眼睛抱着叉棍。姜曜还在门口伸懒腰,吴氏、朱葵花提着薅田拉拉子,喊发愣的曹氏。厨房里的锅碗瓢勺,叮叮当当响起来,表明张氏也上工了。听到派工,多半人知道自己拿错了劳动工具,又回屋换,进去半天都不出来。一伙碎娃娃起来了,大便的提着裤腰朝茅坑跑,小便的站的蹲的,哗啦啦像进行浇尿比赛。
姜四下瞧瞧,见姜明蹲在背后的墙根下,眼巴巴等他派工。姜吐了两口,说:“你背上背,把田里的粪打开,那块田日上午干完,后晌还有北边的田!”
他瞪着吴氏,刚说完“薅麦子”三个字,朱葵花就插嘴说道:“打粪,昨天晚夕你不言传,背架子三条腿坏了两条,晚夕不修,今天头把背架子弄好多会了,一上午能打完?谁昨天干啥,今天不知道干啥,老在这里派。都不拨不转,挖渠的拿了叉棍,打坷垃的不带榔头,转上三个磨磨转晌午了。刚到田里干上两下子,又回来吃饭。煮饭的为啥不早点起?吃了早饭再上工,省多少走路的时间。家里都有娃娃,谁早上起来不揩屎捏尿的。唉!和尚误的寺上的工,原来误的自己的工,就这么混啵,磨啵!”她说完,提上拉拉子朝田里走,顺风还刮来一句话:“谁见过大清早薅麦子,田里露水大,把麦秧子都拉上泥起不来了!”
众人一声不吭走了。姜在原地转了几圈,他最恨别人说“和尚”两个字,无奈朱葵花说的一大堆话,不是没有道理。他见姜明修背架子,吐了两口,说:“你那个歪婆姨,把你拿了个头朝下,还想拿我!”
姜明怒着脸,一声不吭。
晚上姜屋里的人最多,朱葵花一般不去掺和。前天曹氏说她搓绳子没麻了,朱葵花劈了一绺子送去。曹氏两眼红肿,说她近日两条腿棒子酸得很,朱葵花只得坐下帮她搓绳子。屋里的人不是讲故事,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他们正笑话上庄子,说姜秉山死后上庄子散了架,一个姜大户分成了十几家子,说姜岚小尕子没本事压不住阵,才东露雨散的。还说谁和谁为分一头牛骂的啥,谁和谁为分一块田咋闹了,谁家没车和有车的变工。
朱葵花瞪了姜一眼,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冷冷给了一句:“罢看别人的笑势啵!把自己的事干好比啥强!谁说姜岚没本事才分的?他爹活着时就那么指派了。他那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也说不准过不了多久,人家就由一个姜大户,变成十个姜大户!”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姜冷笑一声,反问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也要学上庄子了?”
姜昕见气氛不对,急忙打圆场。他不好说朱葵花,朝姜说:“你呀,她说她的,你听你的嘛!爹临死时咋说的?我们要团结一心,好好干嘛!”
他话音没落,张氏就进来说:“你说嘛,一点黄米还是我到上庄子借的。晚夕熬了一大锅黄米汤,拌了几大盆子苦苦菜,就你砸筷子他掼碗的。那两天,我就嚷着没面了,没面了!昨天才淘了麦子,晾干装上了,我又没劲抱到磨坊里。就准备磨呢,又发现磨盘底下叫老鼠打了个大洞……”
朱葵花忽地站起来说:“不说呢,听不上。要说呢,反说我的嘴歪!我就不信一大家子人,没个抱粮食口袋的!管家这一摊子,要长计划,短安排。一人一天吃几斤粮,几天动一顿荤,都要大致有个谱。一时米没了光吃面,一时面没了光吃米,一时米面都没了借黄米!自己的事都不好好干,反倒这里叽叽呱呱的!胡麻种子,要胡麻上场就换,这会子,人家和打油吃的胡麻掺到一搭里,才换了来。结果胡麻田里,出了一半芸芥、谷子!又在这里说,这块田淹了,那块田旱了,水没下来时,咋不修渠做闸子?唉!算啦,我不说了!”她把搓好的麻绳甩给曹氏出去了。
张氏的眼泪说来就来了,她撇着嘴说:“你说嘛,真是喂狗有恩,喂人有仇。你们改了早饭后上工,都搂着婆姨睡大头觉,单我顶着星星煮早饭。喂猪,猪见了我,还甩甩耳朵!”
姜曜骂她:“快夹住!滚!”
张氏不但不滚,反坐下来嚷道:“谁去糊老鼠洞?正经我一进磨坊……寡寡的,再钻出个大老鼠咋办?我昨晚夕老见磨坊里红红的……”
姜立马叫姜曜去糊老鼠洞,关上门说:“真是个丧门星,一来就扫兴!”
门“咚”的一声被踢开了,朱葵花指着姜的鼻子问:“谁是丧门星?今天当着一屋人,把这个丧门星说清楚!你妈是咋死的?还不是硬叫你给气死的!罢叫丧门星听见羞死了,这个屋里,总有个丧门星呢!”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姜从椅子上跳起来要骂,姜昕按住说:“你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丧门星这个话外人谁说了说去,自己人咋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都死也死了埋也埋了,又拉那些后抽子干啥!”他朝姜明说:“老二,你们回屋吧!”
姜明庞着脸一声不吭。
朱葵花不依不饶,非要叫姜给说个路路道道不可,吴氏说,他说错了,再不说就行了。曹氏二嫂嫂长二嫂嫂短的,说姜原来五天洗一次头,现在忙得十五天都洗不上一次。朱葵花这才一把拉了姜明,说:“还不快走,在这里接臊呢!”
姜明进屋就说:“嘴长了惹是非,衣裳长了刷露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水淹了来有小个子,你正愁的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