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说:“啊哟,我要是长上你那么个榆木疙瘩脑袋就好了!”她把一个野鸭蛋磕在碗里,用筷子当当当搅匀,倒了些白糖,用开水冲了端给他。
姜明问:“哪来的白糖?”
朱葵花说:“薅田呢,莫氏咋就转了去,说我眼睛里有红血丝,给了点叫我败火。”她朝炕上的孩子瞪了一眼,说:“省给链链吃的,你也沾光!”
姜明一口气喝完,朱葵花接过来舔碗。姜明说:“你有话好好和他说嘛,为啥开口就骂仗?他年纪还小,管这么大个家也不容易!”
朱葵花说:“噢哟,大头萝卜还用屎浇(教)呢!他一天烧包的,屁冒了高乎,见了凡人不搭话。自以为他一身的本事使不完,我再溜到他的尻子后头当参谋!不是你爹临死前嘱咐过我,我才不说。”
姜明说:“那你往后,就再罢说他了!”
朱葵花说:“你当我是为了谁?我拉上栏杆当讨吃也能过,只是这三个娃娃,一天小两天大的,往后咋办?嫁人要有一份嫁妆,娶媳妇要有一份彩礼!我想叫链链念书,将来也学着干点大事,也是你我没白为他操心一场。只是他要念书,老大的四个儿子呢?还有老六的儿子,都念书田谁种,五和尚肯定不同意!”
姜明听得呆呆的。
朱葵花说:“要是我们分开过,有我俩苦,再有一个儿子也能念书!一年打的粮食,吃的、卖的都够了!”
姜明朝窗外瞪了一眼,说:“快悄悄地,正经拢都拢不住,你还火上浇油的分。
狗咬锻磨的---找着挨锤子!”
朱葵花揉揉眼睛说:“这么一大家子人,都三家四靠的,咋能搞好?我看往后娃娃都跟上受罪呢!”
姜明摸摸链链的脚片,又摸摸链链的手掌,像是永远也看不够。
朱葵花说:“别把他弄醒了,不知你每天在他的身上瞧啥。娃娃晚夕睡不好,白天讹人呢!”
姜明把香香的被盖好,又朝里屋睡的红花瞪了一眼,还是呆呆地看着儿子。他说:“这尕子养下来右耳垂上就有个眼,他们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胎记。我们小东方除了上庄子大爹有,再就是我们庄子老五有,连我爹也没有。”
朱葵花说:“这叫耳记,哪里是耳朵眼!”
姜明说:“这尕子脚心不厚不平,脚后跟很长,完全和老大的四个儿子不一样,将来可能不是拉犁套车的料!”
朱葵花说:“反正将来罢像你最好,千万别养种像种,葫芦栽到上埂!”她用热毛巾给姜明擦背,擦完了他还呆呆地瞪着儿子不睡。
人说半茬小子,吃死老子。等到这一大家最小的娃娃都五岁时,光阴过得一年不如一年。白米饭变成了菜米掺半,白馍馍变成了稀溜子调和,渐渐的吃开麸子碎米面糊糊了。每次开饭时,娃娃都随父母在院子里鼠一窝猫一窝的围着吃,张氏总把饭端到自己屋里喊了她的一伙娃娃进去吃。
这天还没到晌午,朱葵花来提茶水。厨房门口静悄悄的,一股米饭香味直冲鼻子。她见大锅里冒着白气,“嗵”的一声掀掉锅盖,见煮菜的锅边上煮着白生生的米饭。她给别人在厨房里干了多少年,还没见过这么偷着吃的。她啥也没说,抓起香铲,把米饭和菜掺匀了。
张氏夹个盆子贼头火烧地进来,她朝大锅里看了一眼,急忙把盆藏到橱里,说:
“噢,是二嫂嫂,我当是谁,我就掺呢,唉!”说完忙借故走了。晌午吃饭,人都说今天菜饭里米多,吃得有滋有味的。张氏不再端进去吃,随链、跟链、金斗、银斗几个尕子都嫌饭不好吃,说他妈把咸菜疙瘩、萝卜片子、苤蓝根都掺到米饭里。还没说完,张氏不知拍了哪一个巴掌,顶小的两个先哇的一声哭了。姜曜扯着脸子骂:“别家娃娃都能咽下去,偏你们就从小惯的!”
人都吃完饭走了,张氏又到姜屋里诉苦:“你说嘛,一天不干营生,一会你来提茶,一会他来找刀,像个朝廷派下来的巡检似的,连锅里下了多少米,槽里倒了多少草料都查,像贼一样的防着我看着我,叫我咋煮饭?要不你给我半升米,我们婆姨娃娃另开吃!”她的话音没落,偏姜明进来找驴拥脖,姜就骂道:“好的不学,也学坏事头。谁再挑家无良,赶了出去!”
大骟驴挣死了,姜昭、姜晖说正经犒的,再捅上一刀子出点血吃肉。肉都剁成小块大锅熬了。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人都就围了来,你一碗他一碗的吃肉,每人两腿之间都吐了一堆骨头。朱葵花给红花、链链、香香盛了瞪着他们吃,朝院口望了几次不见姜明的影子。香香从小是胎里素,不吃肉,她叫朱葵花吃,朱葵花含了一片肉嚼在嘴里像木柴片子,一口也咽不下去,她又朝院口瞪。吃快的人都死仰八叉歇晌了,姜明还不回来。朱葵花咚的一声放下碗,到田里找他。
姜明又在打粪,三脚背架子支在粪堆边,他把粪上到背里用肩膀背了,弓着腰一步一步在大坷垃田走,全身都是灰土,汗淋淋的。朱葵花见他还一招一式的干,气得说:“你真是死了没埋的人!日头都斜西了,难道肚子就不饿,不知道晌午吃肉吗?”
姜明朝她笑笑,说:“他五爹说,这块田后晌还耙……”
朱葵花说:“我平常给你说的都成了耳旁风,他放个屁就成了皇上的圣旨了。
他几时把你当成哥哥,他几时叫过你一声哥哥?人善受人欺,马善受人骑。大骟驴顺使,人人抢着套车,不是扒了皮下了锅吗!”
大锅里的饭吃光了,剩下几块锅巴两面都是焦的。剩下的老咸菜,里面的肉都拣光了,幸好还有一块大骨头,朱葵花用筷子夹了几夹才夹起来。这是根驴腿骨,上面全是硬邦邦的筋,啃不动咬不烂。她从橱柜里搜出半盆肉,“嗵”的一声朝姜明面前一放,说:“吃!”
姜明朝四周瞪瞪不敢吃,又看了朱葵花一眼,才狼吞虎咽起来。
姜迈着八字步走来,他正眼不瞧朱葵花,朝姜明笑笑说:“我叫留了点肉,晚夕再沏点汤,还能凑合着吃一顿肉调和……”
朱葵花说:“这就是给你哥留的大驴骨头,肉呢?”
姜了她一眼,说:“我们哥俩说话,你少插嘴,滚到半个梁去!”他背着双手问:“骨头?这满地不是骨头?驴没骨头靠墙走呢!”
朱葵花把骨头砸到地下,骨头在地上乱滚,姜不住脚的朝后退,他急得骂道:
“你真是个泼妇!”
朱葵花嚷道:“我咋就是个泼妇?你把我这个泼妇说清楚!”她伸着双手朝姜扑了过去,姜退到墙根,朝她踢了一脚。
朱葵花趴在地上骂道:“今天,你不把我打死,你就是婆姨养的!我嫁给了你哥,还是嫁给了你?”
朱葵花忽地翻起来,一屁股崴在锅台上,大腿压二腿的坐着骂:“你不会当家了,到那些大户家里看一看,问一问,看人家里里外外是咋安排的。这么多人跟上你混,败家呢,还是发家呢?”
大人们听了都板着脸不吭声,他们把娃娃哄了出去,一个一个避得远远的。
朱葵花还在骂:“一天偷着吃香的喝辣的,饭锅边上塞鸡蛋,菜锅边上火通米饭,朝家里偷朝外面偷,勒了不会说话的咽喉子,又勒会说话的咽喉子,就是你雇的一伙长工,都不能这么对待……”
张氏扭着一双小脚过来接上茬了:“啊哟哟!这都是没有的事!我一天像你们的使唤丫头似的,你们吃了连碗也撂在外边,还要我一根一根的从地上拾筷子。一家人在大锅里同甘苦共患难,谁偷了摸了搞了特殊?”
姜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跳,他捞起鞭子朝朱葵花的身上抽了几鞭子。朱葵花的脸被抽烂了,鲜血从后耳根朝下淌。她把厨房里的碗碟盆都砸得粉碎,把筷子扔了一地,把大锅掀翻了扣在地上,用捣盐锤把锅底打了个大长口子。灶膛里的烟顿时在屋里弥漫。她还在骂:“你把我们分开另过。我们母子跟上你,往后逃荒还没处逃,要饭还没人给!”
姜气得脸发黄发黑,双手不住抖动。
姜曜跑过来了张氏两个耳光子,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掠走了。张氏哭比笑来得快,她坐在炕上爹长妈短的号。曹氏进来劝挨了姜两脚,吴氏跑来把姜推了出去,数落他说:“你哟,哪有个弟弟当着哥哥打嫂嫂的?我常对你说,话到嘴边留三分,做事不要过了头,你总不听!”她朝张氏说:“你不住了声,还火上浇油的号。我早就给你说,把饭菜一份一份的分开,一大家子干营生,总有个先来后到的,你就是怕麻烦。这会子还不悄悄地,还要抄出个啥事来!”她又说曹氏:“还愣着干啥,快收拾!”
姜明灰头土脸的,他肉没吃成,撂下饭碗走了。朱葵花气得又骂他:“羞了你们八辈子先人了!”
姜进了屋,朱葵花又撵到门口骂:“你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影子,你也是块当家的料,马群里没马了叫驴拉套。你就像个瞎牧童,吆着一群不说话的驴,总有一天会扑通扑通,赶到黄河里淹死!”
姜从后门溜走了,朱葵花扑到他屋里,把他的水烟杆折成两截,把烟灯、鼻烟壶、夜壶打成碎片,把他屋里砸得乱七八糟的,她又搜出一碗肉,连碗朝大门口扔了。曹氏也不拦她,烧了棉花灰给她贴脸上的伤,劝着她,劝着劝着自己也哭起来:
“苦命的老姊妹呀……”哭得比朱葵花更伤心。
上庄子人都站得远远的瞧,姜嵬幸灾乐祸地说:“这回锥子遇上攮子了,茭瓜遇上礤子了,案板遇上刷子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段氏斜睨了姜嵬一眼说:“朱家丫头来得太迟了,五和尚这都比以前好多喽!”
姜见上庄子人看笑势,扑到弯子渠边跳蹦子骂,他骂姜嵬是攮给一锥子都不出血的“肉眼贼”,爹死了卖的---坏了天良;骂段氏是个“贱母鸡”,大门口挂屎桶---臭名在外。骂得上庄子人都缩着头不见了。
姜昕从外面回来,把姜训斥了一顿,这事就算完了。
后晌,人都集中整稻田,要浪稻子了。粪堆旁,背架子扔在一边,姜明上粪,狗蛋、二求、三娃子背粪,每上完一背,姜明就立起腰缓一会。姜昭裁完田埂,又忙着扎田嘴子。姜晖举着榔头打坷垃,打得脚下白灰乱冒。姜曜在撒粪,一堆堆粪从锹头扬出去,像天女散花。姜昕手扬鞭子,双腿叉开站在耱上,身子一摇一晃的。
又刮风了,满田尘灰夹带着刺鼻的粪臭味,四处扩散。姜站到风上头,指指点点的。
“瞧,二妈来了!”二求眼睛尖。
人都停下活朝田埂上看,只见朱葵花脸上带伤,头发蓬乱,一手端的,一手端饭,站在那儿正朝姜明看呢。
“你吃呢,还是不吃!”朱葵花说,“我饿死了事小,正好除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饿死了,又怨我是个歪人、泼妇、丧门星!”她说到这里吐了两口:“呸!呸!
不会种田了也不背上两斗高粱访一访,人说下雨不犁田,刮风不撒粪,你们到反了一个过!”
人都不敢朝姜看,姜气哼哼的朝田下梢避走了。
朱葵花说:“我不是看着你可怜的,给你送饭呢。早知道你们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是你们家把白花花的银元宝,从下庄子铺到宁朔堡,用八抬大轿,头顶香盘,一步三叩头的请我,看我来不来!”
姜昕见她又说得没完没了,朝姜明说:“还不快上去吃了,叫她走!”
姜明这才拍拍身上的灰尘,朝田埂上走。
姜明看了朱葵花一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接过饭,就着肉吃起来。他咬着牙,伸着脖子,把酸甜苦辣,使劲咽到肚里。
朱葵花说:“就不能慢点嚼,阎王爷没催着拿铁链子套你!”她朝田里大声说:
“你晌午加了班,后晌应当睡觉!”她拉过他的劳动工具说:“天哪!木匠使的烂车,铁匠使的烂锅。锹把裂口用三道皮子缠着,锹拐摇动了也不用个楔子逼住,怪不到你的手像两把礤子!等等,等等,我给你拨拨老茧,剔剔刺泡!”她弄得姜明吃吃停停,停停吃吃,直坐了半后晌,她也说了半后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