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公社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开得很平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首先在会上宣读了宁静县革命委员会《关于东方红公社革委会组成人员的名单》,姜文旗兼任东方红公社革委会主任。散会的当天下午,姜新权精心策划的批斗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除姜新权没露面,“星火”的头头几乎都来了,把公社大会议室挤了个满满的。批斗台上不但有杨信、姜文旗、朱守业,还有两位副社长及公社一般干部。批斗刚开始,几个打手就冲到台上举起钢鞭打被批斗的干部。姜文旗扑到台上抢过话筒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他用自己的身体挡钢鞭,结果自己挨了几钢鞭,脊背上顿时鲜血直流。姜雪英、姜雪芬不住声地呼叫拦挡。“红农”的一部分人已把公社大门围了,他们高呼:“谁反对革命委员会,谁就是反革命!”从远处不断传来“冲啊!杀啊!”的喊叫声。姜文旗没料到“红农”的人会来得这么快!眼看一场武斗就要暴发!他脸色大变,不顾脊背在流血,双手抓着话筒不放,大声疾呼:
“你们快走!散会!散会!”他叫公社炊事员:“快开公社后门,你们都从后门走!
快!”他又叫公社电话员:“快把公社前门锁了,罢叫‘红农’的人进来!快!”会议室门口人头挨人头,姜文旗“哗”地拉开一扇窗户,“噌”的一声从窗口跳了出去,他跑到公社大门口,见今天双方来的都是一些有名的“响当当”的造反派,他见“红农”的小柯等正在砸大铁门,像疯了似的扑过去,霸在大门口喊:“你们走不走?要不走,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小柯等见姜文旗像条疯牛似的,不再砸大铁门了。
双方开始用毛主席诗词、毛主席语录互相攻击。这边说:“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那边喊:“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这边喊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那边回道:“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跑掉!”这边呼:“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那边回击:“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能说出不要脸的话!”骂着骂着,他们又唱着歌子跳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姜文旗的上身,从正面看是白人,从背后看是红人,血都顺着他的屁股朝下滴,他双手像钳子似地抓住铁门,像尊花岗岩雕塑,巍然如山,坚如磐石,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地听着他们大辩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们双方还是没有姜文旗的忍耐性大,吵了两个小时,嗓子喊干了,肚子喊饿了就渐渐地散了。姜雪英、姜雪芬和几个知青把姜文旗送到医院治伤贴药去了,谁知“星火”的一伙打手硬把朱守业装进麻袋里,从公社后门抢跑了。
小东方风雨桥上的批斗会是最激烈的。在“打倒策划假夺权分子朱守业”的横幅下,停放着两辆拖拉机挂车,车帮都放了下来,两个车厢并在一起成了批斗舞台。
风雨桥本来就高,现在变得更高了,台上被批斗的一溜干部,就像是悬到空中一样。
公社党委委员、管委委员、贫协主席朱守业,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细铁丝穿的剁肉大厚案板做成的牌子。小东方的贫协主席黄勇、书记哈文等大小队干部被揪上台批斗。强兵被剃了个阴阳头,脖子上挂着驴拥脖、头上套着驴笼头,腔子上吊着个草料筐,被双手朝后倒拧着“坐土飞机”。车帮上、车轱辘上、树身上、周围墙上贴着“打倒朱守业”、“朱守业策划假夺权罪责难逃”、“驴干部马干部溜尻子逢时是好干部”等等讽刺、挖苦、谩骂的标语。
“星火”今天来的人很多,把风雨桥围了个严严实实。偏远乡村的人没见过这个大世面,一圈一圈的围上来看。死胖子带着十几个持红缨枪的小青年,台上台下跑着维持秩序。
天突然阴沉了,从没刮过的东南风从云海翻滚的苍穹,飞鸟低旋的山谷刮来,打着每个人的脸,撕着每个人的衣服。没贴实的标语被狂风撕碎了,天地间纸片、树叶乱飞。
批斗会开始了,姜新权从台后跳到了台前,他首先迎着嗡嗡的风声呼喊:“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为啥有的麦场着火了,为啥有的圈棚倒塌了,为啥有的田荒了,这都是朱守业策划假夺权造成的!红色农民造反团是还乡团,是土围子,公社革委会是县假革委的私生子,我们坚决不能承认。有的人穿着革命领导干部的外衣,拉大旗作虎皮,保护自己,吓唬别人,长期在贫下中农和杭州侉子中搞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把他们当做自己的护身符,当作铁杆保皇派。他们把出身不好的红卫兵诬蔑为‘黑七类’,我们认为这些人最革命!他们把反对本单位党支部、党委诬蔑为反党,我们就是要反走资派的党!他们把戴高帽子游街诬蔑为武斗,我们说这是文斗的最高形式!他们说文化大革命只能触及灵魂,我们就是要灵魂、皮肉都触及!他们把查抄走资派和叛特反资诬蔑为打砸抢,我们就是要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他们说我们打倒一切,我们就是要打倒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他们说我们是无政府主义,我们说各级政府都是镇压群众运动的罪魁祸首!假革委反对上海一月风暴,对造反派实行围攻、分化,并正在阴谋策划八月大屠杀活动!
我们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誓死和走资派及其爪牙斗争到底!用生命和鲜血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姜新权的演说,滔滔不绝,充满激情,他呼喊完备,高声叫道:“把大大小小的走资派押到台前!”后面一溜打手急忙把干部们朝前推。姜新权推朱守业手太重,朱守业一头从车厢上栽下来,跌到风雨桥下的弯子渠里。台上台下,顿时大乱。
姜文晏抡起一把鱼叉,打上台来。他乱绕乱打,把台上星火燎原的几个头头打得爬的爬,滚的滚。有的栽到车厢下,有的掉到弯子渠里。
姜新权见势不妙,第一个跳下台溜了。姜文晏又撵了过去,他被上庄子一伙青壮年挡住了。
姜雪花扑到台上,她把强兵脖子上挂的驴拥脖摘掉扔了。谁知,正巧套在台下黄大脚的脖子上。黄大脚骂道:“骚婊子,你眼睛瞎啦!你护你们贼爹,反打到你们奶奶头上!”
哈文的婆姨贺大翠把哈文头上套的驴笼头,像扔套马绳似的甩了下来。谁知,正好套在死胖子头上。死胖子骂道:“贼婊子,你眼睛长到裤裆里啦!”贺大翠骂道:
“这才套对喽!套到野草驴的头上!”
下庄子姜文红等“文”字辈的和姜生社等“生”字辈的蹿上风雨桥,他们把两挂车厢搡翻扣在弯子渠中。他们见上庄子一伙人挡住姜文晏,就都举着手里的棍棒打过来。上庄子姜万黄等“万”字辈的和姜新貌等“新”字辈的拿了杈棍刀棒出阵迎战。只听见噼里啪啦,打得木屑木皮满天飞溅。
春花、山丹、山妹见朱守业从风雨桥上栽下来,急忙扑到水中抢救。渠里的水越来越大,他们把朱守业抬到渠上,他已不省人事。渠里有水有泥,他没跌多重,主要是头碰到大案板上,满面血流不止。
朱守业没再瞪风雨闪电般的武斗,他只是两眼呆呆地瞪着风雨桥上他当年造桥时凿的“风雨桥”三个大字。他后悔当年东奔西颠造了这座桥;他后悔没听朱葵花的劝说,已经回了老家,解放初又来到小东方。他瞪着桥下红褐色的流水,他的情,他的意,他的半世辛酸,他的满腔热血,都像桥下的水一样,永远流去。
大吉扑倒在朱守业腿上哭叫爷爷。他长得眉清目秀,小时一身鱼鳞皮肤早脱得一干二净,中学毕业,顺顺当当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顺顺当当考上了大学,谁知四年大学刚毕业,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大学里乱了,毕业分配没人管,他就回到小东方,形影不离地陪着爷爷,谁知今天他到城里打听大利的下落,迟来了一步,爷爷就这么惨。
朱守业那宽宽的肩胛,高大的身躯,像拆散了所有的骨节,完全松垮了。他微微一笑,抓住大吉的手说:“你听爷爷的话,快回老家,不能在小东方住了!”他又用眼睛寻找朱进和秋花,两个人都不在这里。他拉住春花的手说:“快,快叫你妹妹、妹夫!快,送我回老家!”他头上突然直冒冷汗,汗点子像豆子似的朝下滚。他用一只手抓着腔子,一只手指着桥下流水喊道:“迟……”就闭眼断了气。
春花她们把他抬到风雨桥上躺着,从他身下流出的鲜血,一股一股朝桥面淌,又从桥面的栏杆朝渠里滴。
春花、山丹、山妹见朱守业死了,抓了镰刀、铲子朝上庄子一伙婆姨打去。上庄子一伙婆姨先是避,后来也拿上家伙打来。他们男人和男人打,女人和女人打,娃娃和娃娃打,像是谁给分了工似的。
秋花提着一筐白馒头跑来。姜新权说朱进的爷爷桃秦是大军阀,是旧军官,说朱进是“黑七类”的狗崽子。朱进挨批斗已经被打残了一条腿,姜新权他们还不依不饶要批斗,秋花只得背着朱进,从一个批斗点到另一个批斗点。她受的刺击太大了,今天蒸了几个馒头来看公爹和儿子,谁知又碰上这里武斗。
她朝风雨桥看了一眼,见朱守业倒在血泊中已死了,只有大吉跪在他脚下哭,先是把筐子扔了,里面的馒头滚了一地,一个个白馒头在地上变成了红馒头,又一个个朝她脚下滚来,她不住朝后退,终于抱着头乱跑乱喊起来:“快来人哪!快来人哪!郭栓子进村啦,杨尕娃又来啦!”她从风雨桥上跑了下来又朝人群中钻,人都只顾武斗,谁也不理她,她就又朝姜的老房子里跑:“快救命呀!杨尕娃又下山抢来啦!”
春花和山丹、山妹几个人正在围打死胖子,要她交出打人凶手姜新权,她猛听到秋花凄厉的呼叫声。这种呼叫声她多少年都没听见了,她手里捏着擀面杖跑来,不禁哭道:“妈哟!又把她的神经病吓犯了!这咋好呢,这咋好呢!”
她扔了擀面杖,又像当年那样撵她逮她。撵到庄子里,她跑到林子里,撵到林子里,她躲到山沟里。好容易把她抓住,她就哭喊:“链链哥,链链哥!杨尕娃又来啦!快叫链链哥!”她把头发都抓乱了,把脸又抹的红一道黑一道,系了几个裤带,还把两只腿腕用马莲绑了死扣。
春花哭叫道:“你快醒醒!解放这么多年,哪来的土匪?是上下庄子武斗!”秋花翻着两只痴呆的眼睛又跑,她坐在地上哭道:“苦命的妹妹哟……”
大吉撵过来朝春花说:“姨妈,我又到城里打听了,大利自从西塔武斗后,就失踪了……”
大利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和大吉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完全相反。他一身鱼鳞皮肤老不脱,害得李光明到处为他求医买药治皮肤。中学还没念完,就常和人打架不念了,在家更是游手好闲,人都叫他“狼牙棒”。李光明通过曙光公社插队知青的家长,把他安置在城里的起重机厂当工人,谁知他成了攻打西塔的造反派头头!
春花急得咬牙跺脚哭骂道:“这个贼种种子!”她把秋花托付给大吉,朝城里跑了。
朱葵花在家里说啥也坐不住了。陶淑琴拦不住她,她挣扎着扑出门,跌足叫道:“老天!秋花啥时又回来啦?她咋啦?”她见风雨桥歪脖子树上“火烧姜文旗”的标语,就只能吸气不能出气,骂陶淑琴说:“明明斗他爹,你还哄我!儿哟!儿哟!
你的磨难几时受完!”
她来到风雨桥畔,就吓得浑身发抖站不住。她双手抱住歪脖子树,两眼朝桥上桥下着姜文旗。桥上躺的人,坐的人,都红了。有的在包胳膊上的伤,有的在朝医院里送,有的头前已燃着了纸钱。桥下的泥水里人都变黑了,有两个人按着一个人朝泥里塞的,有三个人抓住一个人朝水里淹的,有两个人打抱在一起滚轱辘的。
弯子渠两边,只见跑动的人头,晃动的红缨枪、刀叉、木棒。
朱葵花朝风雨桥大声呼叫:“都罢打了!都罢打了!怨我养了个祸害儿子,害得你们经常不安宁!就来打死我吧!”
风雨桥那边,姜万国搀着姜岚来了,只听姜岚朝风雨桥大声疾呼:“都罢打了!
都罢打了!快来打死我吧!快来打死我吧!”
武斗的人见朱葵花和姜岚同时出现在风雨桥两边,一个是共产党书记的老妈,一个是地主分子,都觉得奇怪,有的停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