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云越压越低,风雨桥上空乱云飞渡。随着三声沉闷的雷声和几道闪电,瓢泼似的大雨从天而降。桥上桥下,弯子渠两边,武斗的人全淋在大雨之中。当倾盆大雨把他们从头冲到脚时,他们都停住了打骂,一个个提着手里的家伙呆呆站着,又都一起朝呼叫的姜岚和朱葵花瞪,像是不认识似的。
暴雨洗掉了墙上、树上斜三横四、五花八门的标语口号,冲走了桥上桥下的血迹和污泥,哗啦啦的水都汇集到弯子渠里,渠里的红水全漫上了渠,渠两边的田顿时变成了一片汪洋,转眼间上下庄子全叫水淹了。
姜文瑞喊了下庄子几个人,推挡在桥那边的两挂拖拉机车厢,推了半天推不动,水都淹到人的脖子上。姜新田见他们推不动,喊了上庄子一伙人下去推,好容易才把两挂拖拉机车厢推到渠边。被堵塞的红流直冲而下,翻滚沸腾,像一群疯狂的野兽。桥这边的红水急剧下降,漫到田里、庄子里的红水急转过头,朝渠里奔流。
汩汩流水漂浮着殷红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葵花双手抱头,躺在歪脖子树下,双脚乱蹬。周怡搞完“四清”走后,经常给朱葵花寄正天丸。朱葵花老对别人说,她的头疼病从此治好了,咋今天又犯了?姜文瑞、姜文祥从泥水里,捞出朱守业被批斗时脖子上挂的大案板,他俩把朱葵花抬到案板上,朝庄子里送。还没进庄子,朱葵花又醒过来。她双手捶着案板叫道:“认真认真,结果伤心!认真认真,结果伤心!”
她被抬到炕上,见姜文瑞、姜文祥又要走,抓住他俩的手说:“你俩听我一句话,再不要跟上你们五哥干了!你们两个哥哥随链、跟链,名字是你们五年给起的。他说叫他俩跟上链链好好干,结果他俩没跟链链,反跟上坏人跑了!是他死前给你俩安顿的,叫你俩跟上链链好好干。你瞧,跟了这么多年,跟了个啥下场?他旧社会都没叫贼打死,新社会反叫造反派打死了!”
姜文瑞、姜文祥急忙说:“二妈,今天风雨桥武斗,五哥根本就没在场!”
朱葵花吸着鼻子,抠着腔子说:“你们都罢哄我!他,他已经叫造反派打,打死了!”
朱葵花抓住张鸡换的手说:“你扶我,再望你爹一眼,我的心也就甘了!”她望着窗外泪老不干。她就这么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闭眼。第四天早上,她说想吃半碗尽米饭,陶淑琴叹道:“稻子才出穗,哪来的米!”她又说想喝半碗面疙瘩汤,陶淑琴说:“麦子都堆在场上,还没打呢!”她听见门外有卖凉粉的吆喝声,说她想吃凉粉,肚子里烧得不行。
陶淑琴从衣兜里掏出两毛钱,拿了一只碗,到外面给她买了半碗凉粉,她就稀里呼噜吃完,连个汤汤水水都没留。吃完凉粉,她就喊冷得不行。嘴唇子也紫了,脸也青了,浑身直打抖儿。
陶淑琴忙叫张鸡换揽来填炕的柴,给她烧炕。炕烧的手到被里烫手,她还嫌冻。张鸡换就爬到炕上,给她压了几条被子,她还冻得磕牙。
朱葵花望着张鸡换,眼睛光挤,一点泪也没有。
她老说旧社会没叫儿子念书,窝在小东方,后悔了一辈子。张鸡换上小学时,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见张鸡换衣裳脏了,坐在海子湖边洗。她望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张着嘴露出三颗牙,得意地哼道:“月亮爷爷明晃晃,我在湖边洗衣裳。洗得白,搓得光,打发鸡换上学堂。读诗书,写文章,一考考上状元郎。喜报送到咱门上,你看排场不排场!”她为了给孙子攒学费,吃馍馍老留一半,说:“太阳走得快,忍一忍就过去了!”谁知道孙子上小学遇上了“低标准”,上中学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她的旧梦、新梦,都灰飞烟灭。所有的盼望,都鸡飞蛋打一场空。
她捉住张鸡换的手,嘴唇颤颤抖抖地说:“张鸡换,罢忘了到死忌日子,给你大姑妈、小姑妈烧一张纸,两人都没留下男娃娃!灵芝、改过,咋这些日子没见来?你抽空,看看你们两个表姐。表姐,也和亲姐一样!你大姐,多少日子没来?罢忘了,冬天给你们大姐送上两车芦毛,你大姐夫搞完‘四清’,又留在老区当书记,忙的不回来!你二姐,这几天又谝到哪里去了?那是个惹祸头,叫她回靖胡堡,再不要来庄子里!你听见,你三姐夫最近又打了你三姐没有?唉!咋就是个挨打的命!张鸡换!张鸡换!闲了,就到防沙林里你干爹,一辈子老光棍,一个人住在山上,可怜死了。你可要记住,往后,不要在官场里混,干啥不行?”她就这么断断续续说着,张鸡换趴在炕沿上,迷迷糊糊听着。
朱葵花悔恨交加,仰天长叹。人世的风雨折磨着她的灵魂,摧残着她的肉体,又逼着她艰难地往前走。她在痛苦中搏击,在风雨中挣扎,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颤抖,在痉挛。她闭上眼,眼前就出现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一眼望不到头的路。
岁月的摧残,风雨的蹂躏,使她觉得世事太难以预料了,前面的路太可怕了。她凄然地望着窗外惨淡的月色,痛苦地盼着天亮。她双手捂着胸口,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憋得脸色紫红,眼泪汪汪,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像是在冒火。她这辈子儿子是她的命,是她的希望,是她的一切,她青春守寡到如今,还不就是为了儿子嘛!而今,她最后的感情寄托被切断了,她心中的顶梁柱倒了,断了,塌了,垮了,完了!这突如其来的轰然爆炸,把她击倒了,击碎了!她身上的温度降到了零点,浑身的血脉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都冻青了。她胸中的那颗心,在被痛苦地撕裂。
她为了儿子,血肉耗尽了,心力衰竭了,全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头脑里空空的,两只眼睛呆痴痴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的灵魂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躯体,留下了承爱深重灾难的空壳。
陶淑琴一连使了好几个人叫姜文旗,回来的人说他正在生产队处理问题,会开完马上就回来。她急得搓手拈脚,进进出出。她伸手朝朱葵花的脑门摸了一下,吓了一跳,要叫张鸡换送她走医院。
张氏进来了。她朝朱葵花瞪了一眼,长叹道:“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朝哪里送?叫医生来家里再说吧!”
大队合作医疗站的知青小楼来了,她跳到炕上,把听诊器塞到朱葵花胸口,只听了一秒钟,就脸色大变,又从炕上跳到地下说:“人早死了,还看啥病!”
张氏“啊哟”一声,叫道:“快给穿,快给穿!”
陶淑琴从那只开天窗的小柜子里拉出衣服,急忙和张氏跪在炕上给朱葵花穿。
只听张氏叫道:“她的鞋呢,她的鞋呢?咋就脚上套了一只,那一只呢?”
陶淑琴满屋找鞋找不到另一只鞋,才想起从风雨桥朝回抬她时,就只穿着一只鞋。
张氏说:“你真是个木头疙瘩!上年岁的人有了病,就要早早的先把衣裳给穿好。迟啦!迟啦!她的魂日子早走啦!这咋好呢,这咋好呢!”她说完,把自己的一双新鞋拿来给朱葵花穿,把朱葵花脚上穿的一只鞋拔掉,朝炕洞里扔了。她给朱葵花穿鞋,穿了半天穿不上,说套上就行。她说朱葵花的裤裆烂了个大洞,要快换裤子,女人死、活都不能“漏底”,陶淑琴说,她就那么一条裤子还好,再的还烂!
朱葵花头顶凸起的疙瘩奇迹般地不见了,头发眨眼间全白了,一根黑发也没有。张氏又叫道:“她的黑斗篷呢?”
陶淑琴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没找见,张氏就把她头上箍的黑斗篷拉下来,给朱葵花朝头上缠。缠了半天缠不上,说搭上就行。
张氏把朱葵花的身子摆直,头放正,就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二嫂嫂呀!老姊妹呀!你们都一个个伸腿走了呀!撂下我一个人活现世呀!人都说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呀!你咋也是这么个下场呀!你一辈子多少风风雨雨,都顶过去了呀!咋就顶不过这场灾难呀,老姊妹呀!”
“奶奶走了!奶奶走了!”张鸡换趴在炕沿上惊醒了。他揉着眼睛叫道:“奶奶提着个小花包袱,哭着走了!说她回宁朔堡老家!她骂爷爷说,不看着你老实巴交的可怜,你们姜家的金银从宁朔堡铺到下庄子,用八抬大轿头顶香盘,一步三叩头的请我,看我来不来!”
陶淑琴惊叫道:“那是她人老八辈子的话,你咋也知道?她还说啥?”
张鸡换说:“她披头散发的,大衣襟纽子都没扣,敞胸露怀的,还光着一只脚,穿着烂裆裤。说她死了也回宁朔堡,不在下庄子!”
张氏又哭道:“啊哟!老姊妹呀,庄子里好不好,怨你我嫁到这里呀!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你以为我想住在这里呀,没办法呀,老姊妹呀!”
上下庄子的人都围了来,他们都跪在院里哭泣,谁也不说一句话。天空中突然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人都以为多少年不见的哨鸽咋又飞了回来。抬头望去,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远,湛蓝的天空五彩缤纷。
从海子湖边飞来一串串金蝴蝶,它们从窗子飞进了屋,围着朱葵花转来飞去,越来越多。屋里院外,到处金光闪闪,眼花缭乱。孩子们这个说是金蜻蜓,那个说是鬼叶蝶,又说是金蝗虫、金花斑,他们伸手捉,谁也捉不住,用苍蝇拍子扑打,谁也打不上。这些金蝴蝶从海子湖边到朱葵花家里,飞来翻去,织成了一道五彩的飞虹。庄子里的人望着这种从未有的奇观,惊呆了。
姜文瑞、姜文祥、姜万国、姜新田把姜文旗为母亲做了几年的棺材抬出来。棺材朝院里一放,来的人望着更加心酸。棺材盖上裂的缝子还小,帮和底都裂开了指头宽的缝子。
张鸡换忙着用花花绿绿的传单糊棺材,糊一层又一层,还是糊不住大口子。
张氏过来说:“罢糊了!埋到地里潮气一打,就又掉下来蒙在人的脸上、身上!”
屋里一股一股的金蝴蝶朝出飞舞,原来他们抬着朱葵花入殓。
朱葵花入了殓,棺材盖上盖,姜文旗才在姜雪英、姜雪芬及一伙队干和知青的簇拥下,慌慌忙忙走来。
这些日子,姜文旗经常没日没夜的忙着带人平田整地、拆除路障、清淤沟渠。
五夷堡和宁朔堡为换田倒茬闹纠纷,他刚处理完,听说风雨桥武斗出了人命,就急忙赶回来。
姜文旗用目光扫射着院里院外的人。他们都戴了孝,白茫茫的一片。他们不少人头上、胳膊上、腿上都包扎着伤口,鲜红的血从白纱布渗出来。他们都跪着低了头,谁也不敢朝他瞪一眼。姜文旗牙咬得吱吱响,眼泪在眼圈里转,只是没掉下来。张新海、张新业来了,他俩披麻戴孝,一步三叩头,哭得那个伤心哟,谁也拉不起来。
院子上空,飞旋的金蝴蝶像片片笼罩的红云。姜文旗跪在母亲的棺材头前,一手抚摸着棺材,一手按着胸口抽泣,连浑身上下每根汗毛都在抖动。院里院外的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姜文旗慢慢抬起头。天上的金蝴蝶都朝下落,把棺材都爬红了,把他的全身也落花了。他朝姜文瑞、姜文祥、姜万国等轻声说道:“埋吧!天气太热,不能搁了!”
千万只金蝴蝶突然朝天上飞去,它们像一条金线在棺材前引路,一直把棺材引到了海子湖边。当棺材抬到朱葵花原来住的场窝棚时,人都惊呆了。地上落的金蝴蝶爬成个巨形大葵花,金闪闪的,红彤彤的,像天上的太阳落到人间,彩霞升腾,光芒万丈。
姜文旗望着满地五彩缤纷的金蝴蝶说:“就埋在这里吧!她当年从黄云堡逃出来,就住在这里……”
当坟头圆起时,金蝴蝶渐渐消失在海子湖中。人都离开了坟地,姜文旗还呆站在坟前不肯离去,人们都远远地望着他。
朱葵花死的消息,咋就传的这么快。闪眼间海子湖畔,人山人海。各对立派群众造反组织中,凡认识朱葵花、姜文旗的人都来了。他们都没带家伙,双手空空,都挤了站在一起,呆呆地朝海子湖瞪着,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只听姜文旗的哭声,从碧波荡扬的海子湖面飘来:
娘啊,我含泪思绪像海翻,捶胸顿足肝肠断。我四岁丧父遭忧患,你孤寡携子度艰难。娘啊,你独贞苦节矢志勉,受苦受气受饥寒。你含辛茹苦夜漫漫,慈儿育儿有今天。娘啊,我上报朝廷下安黎民,道路崎岖行走难。我与百姓生生死死共患难,风风雨雨同舟眠。娘啊,你风中守望把儿盼,你为儿把泪流干……姜文旗的哭声,漫过田野,绕上树梢,在海子湖上空飘荡。那凄凉的呜咽声,激荡起海子湖面千泪滴滴,万水闪烁,露珠升腾。一道彩虹从天空隐现,一头插在海子湖中,一头搭在朱葵花的坟墓之前。
姜文旗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当年母亲携他寻找鸟蛋,教他捉鱼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给大户家打工挣回一点猪肉,望着三个孩子吃完,舔舔碗筷就心满意足了。
她送红花出嫁时忧伤的眼泪,红花死后她昏倒的那一瞬间,她双手把灵芝、改过拉回来那副为难的表情,她到香香棺材前那难忘的一幕。她送他入党时的笑容在眼前萦绕,她站在门前风中守望的目光又在眼前展现。他后悔自己没多回家看看,没多陪陪她,没多和她说一会话,没多尽一点孝心。他后悔的双手把腔子都抓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