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芬下队转了一圈,收上来的是一堆分队申请和队干部辞职报告。她正坐在风雨桥上发愁,见张鸡换看父亲回来了,就急忙拉到屋里问:“爹干啥?”
“开会!”
“爹问了队里的事没有?”
“没问,不过,他好像啥事也知道……”
“爹说了我没有?”
“没说。不过,我说了!”
“爹咋说?”
“爹不同意分队,说你没事找事。我说已经分开了,爹说,干不好,挨整应该!
干好了,挨整值得!”
“这是啥话?干好了,成绩摆在那儿,为啥整我?难道多打了粮食,我反而有罪了?他一辈子,叫人家整怕了,所以才小心过度!”
“我也这样认为,但爹说我们考虑问题太简单了,有多少高级干部谁没想过?
能办到吗?爹说他二十几年前就想过,办不到!不但自己引火烧身,还把一大堆干部卷进去挨批斗,把生产队抄了个乱哄哄!”
“我就不信这个邪!我要干出个样子,叫爹回来看看!粮多人心稳,有吃有花了,我看谁再闹事?”
“爹可能知道你不听,说你干不成了,回家当农民也好嘛!”
姜雪芬又呆呆坐了一会,说她要开支委会,就忙忙地走了。
会议室的桌子上,一大堆申请一页一页摊开,靖胡堡要求分两个队,满旗寨要求王姓、哈姓分两个队,临羌堡要求黄姓、贺姓、乔姓分三个队,宁朔堡要求分四个队,五夷堡要求分的队就更多了。分队挑头的多是些老党员、老干部,他们都写了保证书。有的保证分开后,一个队打原来两个队的产量。有的保证分开后,增产多少万斤粮食,社员人均口粮比原来增多少,现金分配比原来增多少。每张保证书后面都有一串名字,上面按着血红的手印,像一只只期盼的眼睛。
支委都说:“这是好事嘛!”
姜雪芬呆坐着,说:“上面,肯定不同意!”
贺珍说:“要不,你再跑跑!”
姜雪芬说:“六月里借扇子———不识时务。跑到最后,上面不同意,反说我把大队闹了个乱糟糟!”
支委都低下了头。
贺珍叹道:“我跟上你爹,干了这么多年,啥不知道?这上下老是两张皮嘛!把我们夹在中间,受不完的气!还说我耍滑头不干,咋干呢?整天求爷爷告奶奶的扶队干,上面具体情况就不了解嘛!”
姜雪芬说:“今天开支委会,正巧工作组的何组长请假回家。我没叫他参加,因为我有个想法,先和你们商量,看行不行?”
支委们立马抬起了头,两眼瞪着她。
姜雪芬说:“分队,显然行不通。分开生产组,看行不行?”
纳长青说:“分组要彻底分,不但把牲口、田地分开,还要另堆、另打,不然他们咋在产量上论高低?我的意见彻底分组,但对外仍称是一个生产队!”
黄勇说:“另堆、另打、另分配,上面查出来咋办?”
贺珍说:“这个好办,我当了一辈子大队会计,是干啥吃的?年终决算分配,按生产组搞,给上面报表时,仍合在一个生产队,上面是不会知道的!知道了,我们就说是奖勤罚懒,他们也没说的!”
姜雪芬终于表了态,她说:“对!彻底分组,就这么干!能干好了,就是挨整也值得!”
这个关系到小东方几千口人、万亩余田的重大事情,就这样在支委会上决定了。除上下庄子外,其余生产队全彻底分了生产组,另干另打另分配。九个支委连夜分了工,连夜下队分生产组去了。
大队部反常的宁静,几只喜鹊落在房檐上叫,学校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不断传来,连远处渠水的哗哗声都特别清晰。姜雪芬在大队部转出转进的,他们分牲口、分田地都没吵闹,可能是知道变相分队是偷的锣不敢敲,每个生产队都哑巴动悄的。没人来告状,更没人来反映情况。姜雪芬第一次觉得她闲的没事干了,她看见门口立的锹,突然想起来了。普及大寨县六条标准里规定,大队干部每年劳动三百天、公社干部二百天、县上干部一百天,她劳动的天数还不够,就急忙拿出《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登记本》,掂上锹,提了个文件包下了队。只听她唱道:“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就在那个山下边……”
她刚走到五夷堡的拓家庄,拓东、柘林两个组长就笑嘻嘻迎上来。拓东说:“老姐姐,你不陪着老姐夫说说知心话,又跑来干啥?你放心,年终我要是达不到保证书上的指标,你把唾沫吐到我眼窝里!”柘林指着远处的一辆小驴车说:“老姐姐,你闲了把老姐夫的裤裆给补一补,你看他整天为生产队卖糖瓣瓣、糖瓜瓜,坐在车辕上崴上崴下,把裤裆都崴烂了,前露杆子后露眼子的!”他俩捂着嘴笑了半天,又说:
“你瞧,‘董家湾青年’现在指了事啦,‘梁秋燕’一进门,就把洗脸水端来了,脸没洗完,就把饭菜端了来。把‘秋燕’裤子洗得干干净净,裤缝子捋得展展的,衣裳烙得连个绉绉子都没有……”他俩人在路上一边霸一个,好像是不叫她进村似的。拓家庄这个生产队是有名的“吵嚷”队,人都说这个队长期不团结,是因为拓家兄弟几个“搅屎棍”搅的。现在分开了,拓家兄弟也团结了,咋反而不让支部书记进去呢?姜雪芬扯着脸子从他俩中间硬挤过去,到了队里才发现,原来躺倒不干的正、副队长又干起来,一个给组里当参谋,一个给组里出点子,几个老党员也出谋划策,连队上多少年都喊腰疼不干活的那位“豆腐西施”也下了田。
姜雪芬来到临羌堡,三个生产组长的婆姨远远地就迎来,她们拉住姜雪芬的胳膊不叫她下田,说:“老姐姐,叫他们干,你管他们呢!来屋里,我们老姊妹说说话!”
姜雪芬惊奇地发现每次她来开会,这三个婆姨就骂翻了天,人都叫“三丑会”,她们不知啥时关系又好了,亲亲让让的。原来她们三家本来就是亲戚,这些年你整过来他整过去,三大姓反目为仇,把她们三个人夹在中间受气,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回三大姓分开另干,她们三个反而好了。
她们叫姜雪芬洗了头,又叫她抹雪花膏,说她原来演《梁秋燕》时多好看,现在都变成“秋燕妈”了。她们忙着做饭,一阵油炸葱花味刺鼻子,转眼间几大碗银丝长面荷包蛋就端上来,四个人坐在炕上说着笑着吃着。
她们一直谝到天黑才放姜雪芬走。姜雪芬没见到三个生产组长还是不放心,从村子里绕了一圈,又打着手电筒到田里查看。她惊奇地发现他们原来把方田种成圆田,把圆田种成扁田,种田不种田拐子,不种田四周,不裁田埂,人都编成了口歌。这回田埂都裁了,田变方了,埂变窄了,连周围的荒滩也开成了田。远处月光下有几摊人影晃动,原来一个生产组在挖渠,一个生产组在挖沟,一个生产组在打粪,姜雪芬急忙走了过去。
一阵青春的旋律从练兵场上传来,是那么悠扬婉转,是那么情深意浓。谁听到它,都会唤起对那个时代的向往和回忆:“什么样的青春最壮丽,什么样的生活有意义。英雄王杰同志在毛主席的著作里,找到了革命的真理……”姜雪芬听见民兵嘹亮的歌声,埋在心底深处多少年的往事又被呼唤出来。白万兵那鲜活的身影又在眼前跳动,他那雄浑有力的歌声,又在耳边萦绕:“我擦好了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我背起了子弹袋,我浑身有力量……”她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迈着坚毅的脚步出了门。
大队男女基干民兵正在集训,民兵营长南克勤指导“三打三防”演练。姜雪芬见女民兵老跟不上队,就过去指点。男民兵出点子“考书记”,南克勤问:“三打三防是什么?”姜雪芬说:“打坦克、打飞机、打伞兵,防化学、防原子、防空袭。”南克勤问:
“原子弹主要有哪几种杀伤力?”姜雪芬说:“光辐射、冲击波、尘埃。”南克勤问:“原子弹从不同方向爆炸怎么防?”姜雪芬说:“脚朝原子弹爆炸方向悬胸爬地,两只脚不要立起来,朝地上放平,合嘴闭气,双目紧闭,双手捂耳。”南克勤又一会儿从东边撂块石头,一会儿从西边撂块石头,喊道:“原子弹来了!”叫姜雪芬作防原子动作。
女民兵望着姜雪芬在地上又是翻又是滚又是爬的,都捂着嘴笑起来。
南克勤训道:“你们瞧,姜书记比男民兵还做得好!”南克勤又拿出各国国徽和飞机、坦克上贴的标志叫姜雪芬辨认,结果她就把多一半都认出来。
县人武部来检查民兵“三打三防”工作,他们还以为姜雪芬是女民兵班长,知道她是大队书记,给她敬礼,和她握手,又听说她是姜文旗的二女儿,更是熟悉得不得了。他们表扬大队党支部对民兵工作重视,领导亲自参加“三打三防”训练,筑起了反修防修的钢铁长城,点名叫姜雪芬和大队民兵干部参加宁夏全区民兵军事演习。
小东方民兵营被评为全区先进民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