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来到厨房。迟翠花两眼揉得桃子似的,她蹲在地上拣韭菜,朝筐里扔一根,说一句:“一大堆山货都倒在地上,她还不高兴。原来以为我先拿到姜老五家里,是姜老五拣了剩下的,你听听!昨天晚上,她就骂一个长工。说脱了几天工,干啥去了?原来意思是我回娘家要扣工钱,呸!稀罕死了。扣去!谁张嘴朝她要了?
老天打号的人,就是难处……”
“你少说两句吧!”朱葵花朝地下放了个盆子,说:“又把韭菜撂到梅豆筐里。她病了想喝花豆米汤,你偏抓了黄豆;她想吃凉拌菠菜,你煸炒了白菜。”
迟翠花说:“我就不愿意服侍这个麻婆姨!”
莫氏又在屋里说闲话。她抖着姜岚的一件袍子,指着窗外,咬着牙,朝朱葵花说:“二嫂嫂,你!保长点验他只穿了一次就浞了雨。我叫她在清水里摆摆晾干,用大烙铁烙一烙,她就把一片烙煳了!”
朱葵花说:“要垫上湿布子烙!”
莫氏又气哼哼的,她咬着牙连声骂道:“河里的船摆尾巴———浪催的!啃光肉的猪蹄子———贱骨头!戴哨的鸽子———响(想)得高!丫环戴凤冠———想当娘娘!”
人都说她骂人能骂出花来,她见姜岚进来,又朝他发火:“你把她收到屋里,不过去睡,她骚咬的,老朝我使气!”
姜岚听了,哭笑不得,坐下叹道:“是呀!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朱守业又没个音信。要不,再给她说一家吧?”
莫氏说:“谁没想过?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这个不明不白的身份,小伙子呢,都不娶她;光棍呢,有娃娃。高的不成,低的不就,咋硬赶上走?”
姜岚呆呆地说:“是我对不住她……”
朱葵花说:“有个人,你们看行不行?”
莫氏说:“谁?能打发了,我不谢天不谢地,只谢你!”
朱葵花朝下庄子指指,伸出五个指头。
姜岚不由得叹道:“他五婶,死了多少年了……”
莫氏惊嘘道:“我咋就没想到他!他婆姨死后,人老成了,见了凡人不搭话,人都反把这事忘了。那年开春,她寻死觅活地上吊,不就是他从沙枣树上救下来的吗?缘分哟,缘分!啥事都是老天制定的!”她把门关上,说:“这事,还靠二嫂嫂!”
朱葵花说:“我先探听探听再说!”
姜曜又在挨训,见朱葵花进来,怒着嘴出去了。朱葵花知道为啥又训他。张氏见狗蛋兄弟回来,急忙把银斗塞到张斗行铺子里捞外快,姜把姜曜训了一顿,叫他叫回来重整家业。朱葵花扯着嗓子喊春花,喊了半天春花不见影子,秋花傻笑着来了。朱葵花给秋花梳头,朝她头上吐一口吐沫梳一下,闪眼间把她的头梳得油光发亮,她见春花来了就骂:“一个光棍,一家子都成了光棍。离了娘母子,越成了没笼头的野人。你瞧这屋里,快晌午了被还没叠,盆朝天碗朝地的!”
“李光明摸蒲芽给我们吃!”
“嘴脏!一天斜切萝卜横切菜的,单和男娃娃在一起。一天假尕子似的,难怪你六妈常咬着牙骂!你看人家山花、川花,绣得花像树上开的一样,袜底子上圈的城转子、云朵子,比梦麒画的还好。”她抹灰,箱盖上的灰铜钱厚;她扫地,地上的落索(垃圾)用簸箕端。屋里打扫干净,院里还是东一块坷垃,西一摊粪沫子。羊换和几个小子打尖儿玩,朱葵花又骂:“还小吗?裤裆还没缭严吗?离了娘老子就长不大了!”
羊换见朱葵花骂,喊了几个小子抱坷垃、铲牛粪、扫院子,转眼间,里外清爽爽的。
朱葵花端来半盆温水说:“洗洗头,刮刮脸!娃娃都大了,你又活得邋遢的!”
龚团长事发,姜在全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龚团长在弯子渠北开出的一大片地,再没人敢种了。姜当年秋天就在那里开了沟渠,圈了过来。他说:“这本来就是下庄子的地盘嘛!是红砖爷爷早就划定的,谁也侵占不了!”
姜洗头刮脸,朱葵花呆呆瞪着。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看他,他两腮上、嘴角上黑密的胡茬,越发显出男性的成熟和阳刚诱人的魅力。“他们兄弟长得多像!”朱葵花用手背揉眼睛。
“我见陶大家的又来了,链链的事该定了。”
“家里没个人不行,你再说一个吧!”
“说小五,你咋扯到老五身上?我这半辈子叫女人磨腾倒了,再不敢娶了!”
“遇上好的,你又放过了。”
“谁?”
“迟翠花!”
姜半天没吭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朱葵花说:“你再想想,完了给我个话!”
迟翠花终于出嫁了。
她坐在屋里瞪着镜子哭。她恨姜岚败坏了她的名声,她本来是丫头,白给他挂了这么多年“小老婆”的空名。现在又叫她出嫁,叫别人还以为姜岚不要了,又朝出推。她更恨莫氏,男人娶了小,为啥还把男人死死拴住不放?她又怨朱守业,你既有真心为啥逃走?她也怨姜,你既有意为啥现在才说!
她把绣得精美的袜底子、鸳鸯戏水的方枕头顶子,双手交给朱葵花,哽咽道:
“往后叫链链用吧!”莫氏亲手给她缝的三面新袄子她朝地扔了,说上面圈圈点点的花子怪怪的。一个新脸盆她一脚蹬了,说上面的榆钱花是麻点子。姜岚给她买的一条长围巾她甩在架上,说冷面冷心的人不怕冷。一双银镯子她“当啷”一声撂在炉台上,说是扫帚圈,把她朝出扫!
莫氏朝姜岚说:“你听听!把我们都骂了个到。白吃了多少年五谷,高算了工钱,临出门一点好也没有了!”
姜岚伤感地说:“算啦,我当时只想到保护她,其他事咋就没想到……”
李光明兜来一伙长工、短工凑的东西,她却像宝贝似的揽在怀里。她一件一件摸着发卡子、各色头绳、彩线、红枣等,像死了爹娘似的哭号。她又说要再见大家最后一面,李光明只得把长工、短工都传了来。她面对着一院子男人,两只眼睛来去不知在找谁,仍是哭号,招惹得大家都低头抹泪。
她把逃来时穿的大男人衣服、帽子,一层一层叠了,把朱守业给她的针头线脑等小玩意儿,都装进那个小包袱,挎在胳膊上,像魂丢在这里,还是哭号。几个老妯娌和川花等一伙姐妹不住声地劝,她哽咽道:“这回,就离了别人的眼了!”
她不打扮脸上还有白有红的好看,绞了脸、搽了粉,脸上路路道道的。盘起的发髻没刚来梳的两条辫子好看,脑袋像是变了形,好在这些年人都看惯了她盘起的发髻。朱葵花把一块红布搭在她头上,扶她上了轿。莫氏见她上了轿,把一盆水从门里向门外泼了。
迟翠花哭到风雨桥,从轿子里“咚”的一声跳下来。她趴在桥栏杆上两眼朝桥下看,用手抠着、拍着桥栏,声音都哭哑了,她把胳膊上挎的小包袱朝桥下扔了,桥下潺潺流水把它冲向远方。跟轿的人硬把她拉进轿抬走了。
这里的习俗,新婚之夜,是要听墙根的。但再婚没有人听,都说:“新车旧串,套上就转,有啥听的!”张氏跑来说:“二嫂嫂,你晚夕要来听,我是弟媳妇,不能听大伯子的墙根,万一夜里再打起来、骂起来咋办?我看她也不是善茬子!”
朱葵花说:“你快枕头叠得高高地睡觉!啥事没有!”她叫了春花、秋花到她家里睡,说装三天新,女娃娃大了避一避。张氏还是不放心,夜里捅醒姜曜,叫他过去听墙根。姜曜呼隆翻过身,背对着她说:“我闲得没事干了!”张氏就披了衣裳,蹑手蹑脚来了,只听屋里说道:
“我转来转去,转到你家。真是天下姻缘用线拴!”
“你身上又白又嫩,怪不得有钱男人都娶小。”
“我死了,你再娶。”
“罢说不吉利的话。”
屋里持续着男人粗犷的喘气声,不知是啥东西蹬倒了,又听见男女都喘气。
“咦,你来月经了,咋不早说。”
“我月经才干了五天。”
“这是啥?”
“这是落红!我们山里第二天早上,新郎拿着落红的褥单子到新娘家报喜。要是没见落红,就把新娘退给娘家,不要了。”
“姜岚小子,真是条汉子。”
“快罢提那个冷面冷心的人了。”
“我当是你身上装的玫瑰花洒到炕上了,还用手拿。”
“你咋知道我叫玫瑰?那是娘给我起的小名,多少年不叫了。”
“我往后叫你名字好吗?翠花!”
“快罢叫!家里有个春花、秋花,又冒出个翠花,不知道的人都听误会了。入乡随俗,还是‘哎!喂!走!’的叫吧!”
“我真是高兴死了!半辈子才遇上你这么个人!能再来吗?”
“随你!”
屋里又大声喘气动作起来。
张氏回去加盐调醋对姜曜说,姜玩小老婆咋个尽兴,头天晚上就塌了一块炕面子。原来曹氏没死,他就和她勾搭上了。放着一伙侄儿没婆姨,都急得跳蹦子,他左一个右一个的。这个家这回叫她霸定了,山里人穷亲戚多,又没出息,一来一大伙,不但连吃带住,走时还拿。
姜曜笑眯眯来到海子湖边。他青茬茬的头,长方脸盘儿,看着又文静又机灵,难怪姜老骂他工不像工农不像农。他进门就说:“二嫂嫂,那天我去徐家寨了。
牛牛多长时间没见,都长大了。嘴唇上都有毛茬了,喉咙疙瘩也突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像个男娃娃,个子都撵上我们红花了。他很有礼貌,见了我左一声六年,右一声六年,又问香香妹妹好。他现在不叫红花姐姐了,两个人我看都很好。”
朱葵花长叹一声:“你不知道,这些年亏她是咋熬过来的!老俩抽烟,儿子趴在烟桌下睡着了都不知道。每天晚上喊,‘媳妇,来把你男人背过去!’她是把他背大的!”
姜曜说:“徐家老俩见了我很亲热,只是烟瘾太重,亏他家银子多,抽得起!”
朱葵花说:“我去不知说了多少次,不顶事。虽说现在男人抽大烟的多,咋女人也抽。上面老喊禁烟,兵荒马乱的,就没人管嘛,连我们庄子的田里也种上大烟了。”
姜曜说:“徐家为我们姜家办了很多事,我们买田找人家,开荒找人家,收苛捐杂税找人家。五哥说叫我带上点东西上门致谢,结果人家给的东西比我带去的还多。这香油、肉、米,是红花叫给你带来的。”
朱葵花说:“你们留下一点吃,咋都拿过来。”
姜曜说:“还有给我家的一分子,给五哥两口子的绸缎布料,给狗蛋、二求的青布棉花、被里被面!”他见香香避了出去,屋里没人,眼珠子转了半天,才小声说:“二嫂嫂,还有个事,你罢对庄子里人说。我和徐家老俩闲谈时,说到做买卖没本钱,他们借给了我五十块银元!”
朱葵花吃了一惊:“借那么多!你就罢说么,咋又对我说!”
姜曜眼珠子又转着,说“我猜红花在外屋听见了。等我赚了,一定奉还,决不叫我们红花作难!”他眼珠子转了半天,盯着朱葵花的脸,当朱葵花看他时,他又低下了头。
朱葵花问:“还有啥事?”
姜曜红着脸,半天才吞吞吐吐说:“二嫂嫂,虽说五哥和你闹过,到头来还是听你的。你给说说把这个家分了吧!他把心思都用在她身上,诸事又推给我管。我呢,你是知道的,早就是光棍站在门槛上———有走心无守心。兄弟六个都鸡跑鸭子飞的,剩下两个,偏把我抓住不放。那天你也看见了,我就是卖柴的钱迟交了两天嘛,就审贼似的!”
朱葵花差点笑出声来,他把“寡妇站在门槛上”改成了“光棍站在门槛上”,这个家寡妇还守,“光棍”都不守了。她叹道:“我早就叫你们扫地出门了。分不分你们兄弟俩坐在一起商量,我又掺和啥。那天我正在大户家忙,他六妈猫逼鼠地去了。
我吓了一跳,当是啥事,也是这个事。我给一推二六五了,又把你撺掇了来。”
“好二嫂嫂,哪是兄弟俩!你没听庄子里人都说,老王老五,单杆子跳舞!”
朱葵花说分家的事她不能去说,姜曜死皮赖脸地缠着不走。他见朱葵花做针线,急忙把针线篮递过来;他见朱葵花拣菜,急忙把筐提过来;他见朱葵花朝锅里添水,急忙帮她挑了一大缸水。朱葵花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说:“你先回,我给迟翠花说说,先听听她的口气,她到时候出面说最合适!”
姜曜高兴得恨不得给朱葵花磕几个响头,他说了谢又说了谢,一溜烟似的跑了。
迟翠花嫁来,使这个家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