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站在保安寺废墟上久久凝望。
保安寺是清兵血洗下马寺时毁坏的。残垣断壁上,飞鸟筑巢,爬满青藤。千疮百孔的陋室内,蛛丝如网,缺胳膊少腿的泥神东倒西歪。瓦砾上蜥蜴蠕动,残砖上杂粪堆积。从五光十色的琉璃瓦碎片上,依稀可见当年保安寺的金碧辉煌。
吴氏叫土匪打死,秋花吓成傻子。姜昕死于抓兵,姜昭、姜晖逃往河东。随链、跟链在兵灾中惨死。曹氏离他而去,迟翠花含恨而亡,链链被贼打成重伤。眼见得下庄子风飘雨散了。逼到这一步,姜想起了重修保安寺。他望着满目疮痍的保安寺,咬着牙说:“红砖爷爷!我姜老五一定要让小东方重现往日的辉煌!”
小东方重修保安寺的消息,像旋风一样传向四面八方。谁能料到,不但上下庄子男女老幼皆大欢喜,连周围各堡寨的人也都解囊相助。这些穷苦百姓,他们平时见到上面来人收款,不是关门逃,就是放狗咬。听到修庙,连乞丐讨得几碗米,也端来添香火。
姜亲自吆着木轮大车走乡串户化缘。双旋在车栏杆两边一边趴一个,每到一户人家,姜还没喊,双旋就先扯着尖嫩的嗓子齐声叫:“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有人的出人,修保安寺啦!”
各家各户的主人笑嘻嘻地出来,他们端着一升米、半斗谷子或用盘子盛着钱,说家里还有半车石头、一车砖,马上叫人送去,问啥时动工,罢忘了喊一声,家里人都去帮忙。一些上了年岁的女人或掉牙老太太,看着双旋伤心落泪,脱掉一只手镯或摘下一只耳环。一位衣不遮体的女人端来满满一升米,双旋问:“咋上面的米是湿的?”她说:“刚下到锅里,听见你俩喊,又捞出来点加上去的。”
木轮大车上凑的粮物很快装满了,上面还担着几根木头。姜叫姜文海把车吆回去,在保安寺大门口卸下再来,他自己挑了两只大筐又开始化缘。双旋说走不动,一头一个坐在筐里,姜只得担着他俩。他俩到门口还是抢先喊:“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有人的出人,修保安寺啦!”
莫氏自迟翠花死后,老病病怏怏的。她躺在炕上说:“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三霄娘娘派庙里的两个善财童子,化布施修庙。”
姜岚“扑哧”一声笑道:“你还说呢,姜老五这个人,你化布施修庙嘛,再把两个害带领上干啥,叫别人走到哪里,讲说到哪里!”
莫氏呼隆翻起来说:“真的?你咋不早说,我们也要凑份子。”
姜岚说:“这几天,乡里催新城军用飞机场的差夫,公事太忙,忘了给你说。我已凑了大木头,头天就叫光明、朱进送过去了。”
莫氏说:“他修庙,不是只为自己,是为小东方想的。他那么霸道的人,这会子也想起修庙了,还不是逼到了这一步。院里原来盖的堂屋,是你准备供家道万神的,我没叫供,老空放着。上头担得尽是好松木,你把它拆了送去,也了了你的心了。你过去帮帮他吧,守着我干啥。”
海子湖边的保安寺,从头年八月开工,到第二年四月竣工,共花了八个月时间。
一座巍峨壮观、雕梁画栋的庙宇,终于又耸立在海子湖畔。
磨的明溜溜的贺兰基石,坚实永固。与天一色的砖墙托起红楼黄瓦,远远望去,疑是上半截升到了空中。外边四面墙上,各堡寨匠人都有一方雕刻之地。牛首马面,鸟冠兽头,无一笔雷同。翻滚的风云雷纹之下,有愁苦膜拜的胡人,剽悍射猎的骁骑,手绕绳索的套马高手,归牧漫歌的羌女,躬耕田野的农夫。风吹草低的山川里,山蒿花黄,青芦密布,有愤怒的奔兽,伸着脖子的梅花鹿,转来转去的蛇,伏在草丛中的兔子,纵枝追逐的猿猴。躲在阴暗角落的黑熊、花虎、猎豹虎视眈眈,大胆的刺猬,机灵的蜥蜴饥不择食。登木梯而上,西面贺兰山头的皑皑白雪,东面黄河的逐浪波涛,南北的绿野平畴,尽收眼底。整个建筑融西夏寺庙与汉族风格为一体。
保安寺内墙壁,雕刻飞腾的龙、展翅的凤,四周都刻有“N”形花边,似绵延不断的长城。一片波涛之中,两行白鹭展翅飞起,芦苇似风中舞剑,金色鲤鱼、黑壳乌龟安闲地在水中摇尾伸脖子。正面墙上刻着伏羲的八卦图,波澜壮阔的水面托起三朵白莲花。三霄娘娘跏趺安坐,宝冠高耸,衣带飘动,给人以和蔼亲切之感。她的脚下是尊三羊造型的青铜大鼎,大鼎正面刻着母羊用嘴亲吻羊羔,羊羔两只前腿跪在它肚下摇尾吮奶的图像。
七月十五,是小东方保安寺开光庆典的大喜日子。但见天空祥云笼罩香烟缭绕,大地绿草如茵黄花绽放,湖边春风拂面杨柳依依,枝头小鸟啼叫蝴蝶飞舞。临近县市、旗的善男信女都来了,海子湖边人山人海,像是谁下了道无声的命令。
崆峒山、吕祖庙等寺庙的住持、道士云集海子湖边,举行盛大水陆道场。有几个和尚赤膊袒胸、铁勾锁骨,是从千里化缘而来。保安寺门口的香表堆成两座山,海子湖四周插满了香。湖面上、天空中香气袭人,几里外都闻得见。
人都围看保安寺墙上的壁画,屠氏眉飞色舞地给他们讲:三霄娘娘即云霄、琼霄、碧霄,是赵公明之妹。因赵氏助商拒周,为周所杀,三姊妹遂助商欲报兄仇,最后相继丧生。周武克商后,姜子牙遂敕封云霄等三姑为神,专擅有关凡人降生之事。
姜梦麒主持三霄娘娘塑像开光仪式。他身披黄袍,手执法器,率领众弟子登上法坛。神圣玄妙的诵经声,惊天动地的鼓乐声,满天炸响的鞭炮声,把人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姜梦麒拿起香盘中的毛笔,在三霄娘娘的两只眼睛上点了两下,莲花宝座上的三霄娘娘顿时双目放光,秋波荡漾,神采奕奕,眸子里映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保安寺内外跪满了善男信女,他们磕头如鸡啄米,齐呼:“娘娘慈悲,保民安康,祝娘娘万寿无疆!”
敬香开始了。姜梦麒在佛堂内高声叫道:“善主姜敬拜!”善男信女们,这才有幸仰目观看这位从此扬名的人物。只见他人到中年,两鬓染霜,面目清瘦,嘴唇干裂。用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芸芸众生敬上,祝娘娘贵体安康,保佑万民安宁!
娘娘自西夏末年,不嫌贫地,落脚此方,饱经风雨,历尽沧桑。保佑一方平安,泽被四邻后世。娘娘是百姓的向往,是穷苦大众的寄托,是小东方的英魂!”
轮到善男信女们敬香了。保安寺门口排的长队,绕过了香烟升腾的海子湖畔,延伸到小东方尽头。他们手里举着香表,怀里揣着供品,都伸着脖子朝前挤。
海子湖水碧明如镜。粼粼波光映着蓝天,森森芦叶迎着朔风,莲荷的清香朝四处扩散。人们欢天喜地聚到湖畔,敲锣打鼓,鸣放鞭炮,欢歌跳跃。入夜,海子湖面放出龙灯千万盏,灯火通明,和天上繁星交相辉映。湖面水色天光一片明,寒空又见月华清,但见凫鸟惊人鸣浅渚,庚星耀彩动边城。
海子湖边的庙会原计划开三天,又延长了三天,还是人山人海。
小东方各堡寨的青年们都坐在沙滩上,一会儿说比歌,一会儿说摔跤,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老年人说,当年五大堡聚会何等热闹,多少年他们没聚在一起了。
姜笑道:“好啊,好啊!趁台上大戏还没开始,我们先听小戏吧!”他叫李光明、朱进把横幅悬在沙滩上,小东方各堡寨能歌善舞的青年立马都聚在一起。他们的横笛、泥哇呜、马头琴、二胡、口弦、三弦都是随身之物,他们席地而坐,吹拉弹唱起来。
五夷堡九十九个五岁男童,每人只带个红肚兜儿上场了,他们在张新海的指挥下,表演《童子求雨》。众童子手持明香三炷祈祷,一童子先大声呼:“童子烧香,报告上苍,天降甘露,地下烧香!有雨没雨?”众童子齐声喊:“有雨!有雨!”他们随着“哐嚓嚓”的锣鼓声变换队形,踏着管笛圣乐做三叩九拜及上香、升表动作。人都说心疼死了,惊叹他们这么小是咋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