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和姜岚抬开棺材盖，人们朝棺材里一瞧都惊呆了。那么英武壮实的一个大小伙子，变成了皮包骷髅。要不细看，谁也认不出是姜万贯。姜文旗搀扶着姜万魁看，只见衣服上全是黑紫色的血。姜万魁像傻了似的，只张着嘴叫：“哥哟，哥哟……”朱葵花把衣服揭开看，他身上共中三枪，一枪打在大腿上，一枪打在屁股上，一枪打在小肚子下。她看完后就盖上盖，朝姜岚哭道：“发丧吧！可怜死了鸭换哟……”
几个人正朝姜嵬院里抬棺材，谁知姜嵬又醒过来。他扑出门抱住棺材，指着姜家说：“朝他家抬，朝他家抬，要不然就放在这里，臭了谁也罢想埋！”
朱葵花已经猜到为什么了，急忙朝姜岚瞪了一眼。姜岚跺着脚说：“人都死了，你又要闹啥事？人作有事，天作有雨。你们家，事还没闹够，人还没死够吗？”
姜嵬嚷道：“你不要以势压人，我不拿儿子的头送人情。”
几个抬棺材的人还愣着，姜嵬就拉了棺材绳子，姜万义、姜万珍、姜万黄、姜万良等兄弟就抬起棺材，直朝姜家走。
姜反背双手站在门口。他左右分别站着姜文海兄弟四个，后面站着下庄子一群人。朱葵花急忙跑来，她给姜使眼色，说：“他家大院套小院的，进出不方便。你家院子宽展，鸭换的丧事，就在这里办吧。靠近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也好行动……”
姜冷笑道：“纸里包不住火！既然烧起来，我怕啥？”
朱葵花急得长吁短叹道：“包藏贵如金，掰破淡如水！能包一时算一时。人说，事有三思，年老不悔！你非要好汉子专吃眼前亏！”
棺材抬来了，姜伸着断指，骂姜万魁等抬棺材的几个年轻人：“你们谁敢再走一步，我就把那个烂木柴片子撑到弯子渠里！没处放了，撂到深山老林喂狼去，锁到堂屋喂老鼠去。你们家老小的不是都这样吗？”
朱葵花打断他的话说：“你咋也气糊涂了！没啥，没啥，不要忌讳。家里为别人发丧，也是善事，放两天就埋了。”
姜嵬跌跌撞撞跑来，他指着姜嚷道：“你叫放了就放，不叫放了，罢怪我无情无义！快抬，怕啥！”
姜骂道：“你还有情有义？你良心坏到脊梁杆了，天良坏到尾巴梢了！你从小到大，给小东方干了一件好事没有？”
上庄子人都觉得奇怪，自己的儿子死了，为啥要放在别人的院里发丧？他们老老少少全围到姜门口。
姜嵬哈哈大笑道：“乡亲们听着！我儿子是叫他们老三、老四打死的。姜昭现在是解放兵的营长，姜晖是连长，我儿子来信，说他们两军决战……”
“妈哟……”上庄子人都愤怒了：“怪道棺材朝他家抬。再两军决战，也没见过叔老子朝侄儿子开枪！都是红砖爷爷的后，咋能下此毒手！”
姜嵬揸着手哭道：“你们大家老爷父才知道，他们的心有多毒。我儿子正活人的人，就死在他俩手里……”
朱葵花高声喊道：“他大叔，你先罢急，也罢胡说。战场上千军万马，黑天白日，情况复杂。鸭换身上三枪，是从背后打的。说不定，是内部打的黑枪！”她见姜嵬不哭闹了，问道：“鸭换几时来的信？信呢？念给大伙儿听听！”
姜嵬哭道：“信叫他烧了！”
朱葵花问：“你的信咋到他手里了？”
姜冷笑道：“谁见我烧了？我用左手烧的，还是用右手烧的？你收到信，为啥不交给清查队？交了，还能领多少赏。你又不是没领过，不知道？”
姜岚听姜嵬说朝姜院里抬人还疑惑，听见朱葵花同意便明白了一半，现在他全明白了。人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他急忙四处着，看有没有生人在场，当他看到县城兵站的几个人交头接耳的朝村外走时，后悔自己当初没把姜万贯寄来的那封信扣住。
谁知姜嵬口喷白沫，瞥了姜岚一眼，嚷道：“我儿子来信，有证人……”
姜说：“证人？证人站出来嘛！信里的一字一句记不全，总能记个大概的意思吧？两个共党要犯多少年了，家属不知死活去向，却经常和国民党的保长来往密切！说嘛！说嘛！”
姜岚感到脊背发凉，头顶冒汗。“呸！”姜吐了一口，他掏出一个纸包一张字据说：“这不是你朝夏应元酒里下的蒙汗药吗，包的纸上还有你算账写的字，这是县城药铺老中医出的证明。这种药，是婴儿出天花时配的药引子，你家多少年没婴儿的哭声，你买这种药干啥？你不但害死了夏应元，还害得夏应元、代仁元两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还嫌害的人不够，把蒙汗药包用砖压到链在家茅房的墙头上，妄图再陷害无辜的人。你是阎王还是魔鬼？对你有仇的害，对你有恩的也害，为了两个臭钱谋财害命，就不怕养下娃娃没尻门子。”
上庄子人开始交头接耳朝回走：
“儿子死了，拉到别人院里发丧。你看惹的，这回惹下喽！”
“你听听！还说姜老五骂呢！”
“这回新账、老账都朝出抖！闹大发了！”
姜嵬一会儿醒过来，一会儿昏过去，像得了绞肠痧，满地打滚。姜把他都快骂死了，还在骂：“证人？真证人还是假证人？你们庄子，祖祖辈辈有收买假证人的传统！你以为哄个假证人来作证，就把夏应元的案子混过去？我现在就使人，把那个假证人叫来。九姑娘是谁害死的？刘开泰为啥来碰头？自己心里明白，以为别人糊涂。我值钱不值钱，是个当叔老子的，不愿把那些寒碜事当众抖搂抖搂罢了。
别以为你们上下串通一气，搞得机密，别人不知道。”
上庄子来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一具棺材和棺材边磕头哭叫的姜万魁以及在地上打滚的姜嵬，站在那儿低着头的姜岚。
姜还指着姜嵬骂：“你买兵时，字据上是咋写的？人家娃娃受伤回来，你息不给了，给个本嘛，不但本息不给，还勾引来清查队，把人家娃娃送上断头台！把人家娃娃的未婚妻，也逼得跳了井！你们压谁？别说是三座大山压到我姜老五头上，就是压上十座大山也是干蛋，山高遮不住太阳！”
不知是姜骂的声小了，还是不骂了，姜岚才略略清醒过来。姜岚见上庄子的人全走了，下庄子的人还站着几层，浑身汗淋淋的，他朝姜嵬吐了一口，朝下庄子一伙人说：“瞪啥呢，瞪啥呢，但凡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狗蛋、二求，快把他抬回去！”
姜文海、姜文晏过来，把姜嵬像抬死狗似的抬走了。
姜岚朝朱葵花说：“二嫂嫂，就在路上发丧吧，罢再抬来抬去的了！”
朱葵花急忙应道：“是！”她在院墙外的墙根摆了张桌子堆上供品，喊道：“链链、三娃子、羊换呢，还不快搭灵棚！”，姜文旗、姜文河、姜文清立马支起了灵棚，把姜万贯的棺材抬进去摆放好。当白幡儿、八角大灯笼挂出后，姜梦麒领众弟子前来为亡灵超度。鼓乐奏起后，上下庄子的小辈人，都为姜万贯戴了孝。跪在地下哭叫的人，白茫茫一片。
这是一个刺刀下的葬礼。县城兵站来的人，很快把情况给前线总部报告了，前线总部很快来电，证明姜昭、姜晖是共军的营长、连长。马文翰带着清查人员，又来到了上下庄子。灵棚外面有刺刀晃动，大路两旁有刺刀闪烁。庄子里的人到山坡上、老茔坟地烧纸，刺刀都跟到那里，他们到外面请亲友，刺刀也跟了去。吵坛、发牒、越庙、取水、拜表、祭祀、起灵、下葬等全过程都在刺刀地监视下进行。不知道的人都说：“死了一个当兵的，这么多当兵的都来吊孝！”知道的人说：“他们就是跟到茅坑里，也再查不出一句话来！”埋完姜万贯后，这里的岗哨还不散。人们才知道，他们要在这里抓共党要犯的家属呢。
马文翰要把姜带走，姜一声不吭，不住地冷笑。姜文旗和姜文海等弟兄围着清查人员辩论：
“人是你们抓走的，咋到了共军部队里？”
“你们不抓兵，他们能到共军部队里？”
“子弹上又没写名字，谁见是我们三爹、四年打死的？”
“多少年了，他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不说算了，你们还来要人！”
“一会儿说他俩死了，一会儿又说活着。谁见了？”
“谁要人到战场上抓嘛，又没长着两只手！在这里显啥能！”
马文翰“当啷”一声拿出手铐要给姜带，姜岚疾步如飞跑来说：“先等等！马书记长，老曹请你呢！”
姜岚家里摆了一桌酒席，马文翰进来后就和曹泽对饮起来。他说好长时间没喝酒了，又夸姜岚的婆姨炒的菜香，说他城里的馆子吃了个遍，还没吃过这么香的菜。
姜岚嘿嘿笑了，把刘菜花叫进来。
刘菜花说：“马书记长，我是他家的佣人。”
马文翰笑道：“噢，我认错了。你原来是跑堂的吧？练了一嘴好功夫！”
刘菜花斟上酒说：“跑啥堂，徐家寨倒台了，来这里混保长的一口饭吃呗！”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姜岚说：“上回就想请马书记长。一来呢，马书记长忙。二来呢，上下庄子都姓姜，避避闲。这回事完喽！，也算为马书记长饯行啊！”
马文翰说：“没完，没完。姜老五是共党要犯家属，又和崔旭东有嫌疑，能一时了结？”
姜岚拿出一份公文说：“要说，按清查共党亲属条例看，姜老五都占不上。自打姜昭、姜晖逃兵后，从没有任何来往和通信，这点我和乡公所收发员都可作证；崔旭东是教员，不但姜家去过，别的农民家也去过；非法宣传品不只姜老五一家有；即便是姜嵬收到了信，那是他儿子给他写的，不是姜昭、姜晖给姜老五写的。可以算作无辜家属。现在这样的家属太多了，有的人是打仗时到共军那边的，有的人在国军里为共军办事。长期没来往，家里人，咋知道他们在外面干啥？”
曹泽只喝酒不说话，马文翰问他：“你说，今天把姜老五带走不带走？”
曹泽说：“先听保长的意见！”
姜岚说：“你把他带走，其他共军家属带不带走？这就不公平嘛！”他给马文翰、曹泽斟上酒，说：“我嘛，不是不同意带走，也不是说马上带走，是不是先搁一搁？在牢里也是扣着，在这里也是看着，他不会逃跑，我可担保。再仔细观察，看他们来不来往，谁还和他接头。说不定姜昭、姜晖再逃回来，你们就放长线钓大鱼了。”
曹泽说：“最近，抓的人也太多了嘛！监狱人满为患，每天都在牢里死几个共军家属。农民朝马主席联名告状，集体上访。听说马主席有口令，不是非抓不可的缓抓，交地方保甲看管……”
马文翰说：“也是。他就不说了，看着两个双棒棒儿子怪可怜的，长得怪心疼的。我咋就养不上个儿子，尽是一大堆丫头片子！那就缓抓吧，你写个保据，我再给上面说说看。”
姜岚立马写了保据。酒足饭饱之后，马文翰、曹泽把清查人员都带走了。
姜岚叫来姜文海、姜文晏安顿说：“我这回，可给你们俩说清楚了。从今往后，好好暗中查看着你们五年，他最近有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用耳刮子抽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