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的命本就是低贱，终其一生难以成就大事，一辈子能出来炫耀的，也不过是得了主子什么赏赐，嫁了什么有地位的仆役，生下的孩子又做了什么更有地位的仆役。
然而绢儿并不在意这些。布衣麻裳也好，粗茶淡饭也好，被人轻贱也好，十六年来一直是如此过来的。
但麻木到近乎绝望的内心中，却总有一丝野心不时抬头。
你与寻常女子不同。
你想要的，定然会得到手中。
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你带着想要的东西，风风光光地……
面目模糊的一抹剪影，又一次浮现于绢儿脑海中。
是谁，曾如此告诉她？
风风光光地……做什么？
一瞬间的疑惑，又被喜悦冲淡了。
我会成为少爷的女人。
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切切实实地摆在她面前。
借由颜夫人的一句许诺，心中的欲念抬头了。
多年以来即使被苛待、被轻视，以卑微之姿待在颜均之身边，仰望着这冷淡的少年，仍然不想离开他身边，也从未利用自己的美色谋求什么。
“我……想要少爷……”
绢儿此生，终是弄明白了，她心中最重的欲念是什么。
她想要颜均之。
无关权势、钱财或别的什么，她想要颜均之这个人。
如今，她有了可以得到颜均之的方法，心中满是欢喜。
绢儿拾起包袱中的手镜。黄昏的镜面，映出她楚楚可怜的容颜。
只是，鬓发有些乱。
绢儿想起今日在颜府内的拉扯挣扎。
罢了，屠四娘的刁难已不是难题，紫荆也无法长久待在颜均之身边。只有她，会成为颜均之的女人。
“不能让少爷看到我这幅邋遢的样子呢……”
绢儿莞尔一笑，悉心打扮起来。
再说颜均之，得了颜夫人授意，本是要去阳城衙门安抚绢儿。刚出大门，忽听得耳旁有人问道——“请问，这一处便是颜家大宅么？”
颜均之抬眼，瞧见一名年约四十的女子，面孔圆圆的很是和气。
“大娘来颜家做什么？”
“找颜均之公子的一位故友，名唤紫荆，冠人打扮，公子可曾听说过？”
“大娘认识紫荆？”
颜均之有些吃惊。紫荆入尘世才是第三日，世上竟然有认得她的人。
况且——颜均之察觉到女子所言中更为重要的一处。
她知道，紫荆是他的“故友。”
随即，颜均之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敢问冠人仙号是？”
女子微微一笑。“冥虚，紫荆的师叔。你既是知道我身份，那么，你便是颜公子罢？”
“正是。见过冥虚冠人。”
颜均之怔了一瞬。想不到清修一千一百余年的冥虚会出现在他面前。比起紫荆，这位清修时日更久的冥虚冠人倒是烟火气更重。
他对冥虚一无所知，冥虚对他的前世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一点，令颜均之有些介怀。
不过他仅尴尬了片刻，随即神色如常。“冥虚冠人前来寻紫荆，是因天理门的案子么？”
他听紫荆提及过，要寻苏秋华的魂魄，还得借助冥虚的冥虚幻镜。
而此时冥虚也在上上下下打量颜均之。
这一世，颜均之不再是那心性乖僻的少年王爷。眼中没了戾气，心境极是平和，倒也不愧为人中龙凤。
她暗自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说来凑巧，这些日子来，我也在查天理门的行踪，倒正巧与我的好师侄查到了一处。”
而后，颜均之将冥虚领到紫荆所居的客房。
紫荆与冥虚再度相见，自然感慨不已。冥虚却没心思寒暄，只将她近日探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而紫荆的想法，也同冥虚差不多——线索已通通齐集，她们所缺少的，仅为天理门的动机。
因而，紫荆轻声道：“现在只须弄明白，天理门收集那么多魂魄是要做什么。”
冥虚颔首。
“若说天理门与北狄萨满融合，以诞下子嗣的方式延续下去，那么，现在的天理门早已不是五百年前那一个。所求也不该是推动世间改朝换代那般虚妄。他们的动机——定然是，更为世俗。”
说道此处，冥虚忽然闭上嘴，不再言语。
紫荆察觉出门道，轻声道：“师叔有话不妨直说。”
冥虚叹了口气。
“若是真如你我所料。天理门已彻底由道门中人堕落为凡人。而这一点，恐怕是天界不知道的……那么紫荆，你还须以仙神之身履行铲除天理门的使命么？”
“这……”紫荆倒吸一口冷气，随即蹙起眉头。
冥虚不愧与紫荆朝夕相对五百余年，所言直击紫荆心中忧虑。
神仙有神仙的地盘，人有人的地盘。天界对人界并不加以过多干涉，除却——世间将有大变动。
这一点，自古以来不曾变更。
近年来天理门再起，让天界感到了威胁，因而才有了紫荆再入红尘这一环。
然而，紫荆入到尘世来，察觉到的真相却是，天理门早已不是道门，以血脉传承，与凡人无异。
道门中人虽为肉骨凡胎，毕竟舍弃了尘世。心不在红尘中，因而为天界所管辖。
但天理门现在是凡人。凡人的事，神仙管不了。
于紫荆而言，一旦察觉真相，她便该回天界覆命，请众金仙再做定夺。
然而紫荆却在继续查下去。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合规矩。
这也便是，昨夜紫荆在北狄草原上思索了整整一夜的原因。
“无妨。”
紫荆沉默了许久，喃喃吐出这两字。
继而，又解释道：“我还未受封仙号，也不算正经神仙。较真起来，并不受天界规矩管制。现今之际，最紧要的是阻止天理门草菅人命的举动。”
冥虚沉吟片刻，道：“你得道飞升何其不易，事情总要防个万一。”
“师叔的意思是？”
“解决天理门之事最合适的人选，不就在你面前么？”
“冥虚师叔，你是想……”
紫荆狐疑地打量冥虚片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天理门虽已彻底堕落为凡人，却还有高明的术法传承，常人不能对付他们。而紫荆已得道飞升，总要受天界规矩束缚，也不便对他们出手。
如此一来，清修一千一百余年，术力深不可测却又未得仙身的冥虚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既有对付天理门的能耐，又不受天界或尘世规矩的约束！
果然，冥虚颔首道：“你回天界，我来解决此事。”
而后，她瞅了瞅自己的双手，有些发怔。
但又忽是知晓——原来一直不能得道飞升，是为了这一刻么？
天理门与天机教、成太与雪睨、泰忌与紫荆。
过往种种，历经一千一百年的种种，恩怨情仇仍然交织在一起。无一人能够置身事外。
故而，如今的轮到了她，来亲手为一千一百年前的恩怨画下句点。
由她——这一千一百年前的当事人。
冥虚思及于此，轻声笑起来。这真是，天道绝不轮空任何一人。
她一抬手，化去了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幻术。那纵是无心也冶艳至极的面容看得紫荆心中一跳。
“师叔，你这是下定决心了么？”
冥虚抿着唇微微一笑。
紫荆怔了片刻，看了一眼颜均之。
颜均之正因转瞬之间冥虚容貌大变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师叔，我与你联手解决此事。”
紫荆道。平静的幽黑双瞳中，已含着不容拒绝的心意。
冥虚想不到紫荆竟然仍要留下来，仔细观她神色，忽视心念一动。
“莫非，你是为了颜公子？”
紫荆颔首。“上一世我未看顾到最后，结果享王殿下凡心入魔。到这一世，我若不亲手出去颜公子身边的隐患，恐怕得不到心安。”
“紫荆……”
颜均之有些动容。“你其实……”
其实……
话涌到颜均之唇边，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五百年前的陈齐觉得紫荆负了他，实则紫荆未负过任何一人。今世紫荆责任已了，她其实已与此事无关。大可以立刻抛下自己这五百年前的故人，回天界覆命。
然而，紫荆哪怕多在红尘中停留一天，颜均之也是高兴的。
这是前世的倾慕，还残留在他心底么？
颜均之想道，最终什么都未说。
到底是前世的倾慕，还是这一世的信任，现在都已不重要。
在紫荆说出要护他到底的那一刻，狂喜终究胜过了紫荆终将归去的惆怅。
而冥虚将紫荆与颜均之的神色看在眼中，心里微微一动。
这是……尘心啊。
凡心即为尘心。
心有执着便是染上凡尘。
紫荆与颜均之身上，今世亦有共通之处。
屠四娘浑浑噩噩之中，忽然听道有人如此说道——“人们称我为神捕，不过是一句谬赞。”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耿直温和中透着些许愧疚。
随即，屠四娘记起了这声音的主人。
父亲！
刹时间，屠四娘觉得眼中有些湿热。
父亲，是你么？
她竭力地试图睁开眼，欲要看清父亲的模样，四下却仍是黏腻的黑暗。
而她的父亲，屠思修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
“这世上，也有许多我查不了的案子。”
“小兄弟，对不住了！”
“你母亲已遇难八年有余。毕竟时过境迁，你并无人证，物证也恐怕早已随着时日流逝而不存。”
“连尸身都找不到，这桩案子无从查起。”
“我的确是……无能为力！”
父亲……父亲在说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屠四娘闭着眼，用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头脑，竭力地想。
对了，那是……
往事如洪水过境，奔涌而来。而后，屠四娘在纷杂的片段中，终于找到了那一处关键。
那是被誉为神捕的屠思修遇难前的最后一桩案子。
五年前，宰宣海曾接到一桩报案。
有一名美貌少妇，带着年幼的女儿来中原寻亲。
途径屠四娘生活的这座小镇，少妇为歹人所谋害，她的女儿亦失去了下落。
但，那是八年前的事情。
报案之人自称为少妇的儿子。他说，是客栈的掌柜杀害了少妇。
掌柜对少妇见色起意，少妇是草原上的萨满，身怀异术，不轻不重地将掌柜训斥了一顿。那掌门却未就此收敛，反而怀恨在心。是夜，他在少妇的饭菜中下毒。
少妇还来不及运气解毒，掌柜带着当地的下作道士破门而入，直称她为妖孽，竟将她拖至乱葬岗活活烧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