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如此,掌柜还想除了少妇的女儿。若不是道士见那女孩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硬是掌柜手中要来卖了换了些钱财,报案之人的妹妹便也不能幸免于难。
一桩接一桩,说得有声有色,宛如他亲眼所见。
然而正如屠思修所言,案子已发生了八年,早已时过境迁。
饶是如此,屠思修仍去了坊间,查探那掌柜与道士的下落。
道士几年前便已暴毙街头,而掌柜三年前收了客栈,搬去中原腹地。从此音信杳然。
屠思修将他的难处告知报案之人,便有了那些话。
从此报案之人再未出现。之后好一段时日,屠思修却仍是愁眉不展,时时蹙眉沉思。
而那一年屠四娘年届十三,已是知晓体贴孝顺的年纪。见此情景,便问屠思修是否仍在为那一桩案子伤神。
屠思修便透露了一些——
当他对那报案的少年找不到人证之际,那少年信誓旦旦道——只要屠思修肯查这一桩案子,他便能将当年的掌柜找出来。
而后屠思修又道没有物证,少年仍是胸有成竹——只要将人拘来,物证他也交得出来。
屠思修问少年如何做得到这些,那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肯言说。
他便觉得此事有些诡异。若是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明确证据,为何不肯摊牌?
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因那少年不肯说出他的盘算,屠思修一时怒气攻心,说出了诸如“尸身找不到”,“你什么都不肯言明”,“实在无能为力”之类的言辞,原本是想点醒那少年。
然而,那少年的神情,瞬间由愤怒,转为颓废。
他说——你真的不肯查这案子么?
屠思修心中不忍,正要答话,随即那少年又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们若是不肯履行世间的公道,我们便要用我们的法子来惩治恶人。”
屠四娘听了这些,也觉得蹊跷,便问屠思修:“爹爹相信那人所言么?”
屠思修思索许久,点头复又摇头。
以常理而论,那少年并未亲自见过他母亲殒命的现场,不应对当年之事说得头头是道。
他能如此确定,应该是有人证,但他却不打算交出来。
还有,屠思修对那“我们的法子”也颇为在意。
那少年眼中的绝望,让他如身坠寒冬。
屠思修不由得信了。少年确实有能力报复。可是为何报复一事,会让他如此绝望?
既然是希望衙门给予他世间的公道,为何又不肯开诚布公?
还有……“我们”是他与谁?
这一桩接一桩,随着屠思修的暴毙,都成了未解之谜。
到了此时,被屠四娘一一记起。
犹记当年,屠思修拿粗糙的大掌抚摸着女儿的如云秀发,叹息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只能就此作罢了。”
屠思修虽被誉为“神捕”,却很清楚他自己首先是公门中人。
公门中人所求的并非世间的真相、正理与公道这类飘渺之物,而是对受难之人、在生之人的安抚。
那少年自己放弃了得到安抚的机会,屠思修帮不了他。
如此又过了几日,屠思修将此事彻底放下,继续奔走坊间,查些偷鸡猫狗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没等到下一桩人命案子发生,屠思修永远阖上了眼。
因而,那的确是屠思修生前的最后一桩大案子。
起初,屠四娘与宰宣海并非没有怀疑过,屠思修之死与当年那桩案子有关。然而,在此之后,报案的少年如蒸发一般,再也寻不到踪迹。
宰宣海也试图去寻过少年口中犯案的掌柜,茫茫人海,杳无音信。
之后天理门于各地作恶的消息传开,宰宣海与屠四娘将犯人锁定为天理门,更将那一桩案子锁进陈年旧忆中。
不过,终是留了印象。
否则不会在此刻被拾起。
“捕快姑娘醒了?”
黑暗之中,微冷的声音如寒刃摩擦冰晶。
寂静里,火花一闪。
屠四娘眼前总算不再是暗得不能视物。她的思绪,于此时亦是完全清醒过来。
她怔怔地注视着点燃烛火的驻观道士,那人轻笑一声。“没想到捕快大人与容、顾二位公子中,倒是姑娘你醒得最快。他们两人,还不如你一介女子。”
屠四娘心中一惊,先前着了这驻观道士的倒儿。对方接触过她身子,她女扮男装之事定然瞒不住了。
还有……
她想起一人的安危,猛然坐起来四下打量。
墙角处,容睿和与顾庭灿叠罗汉一般被随意堆作一处。若再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是间密不透风的囚室。没有窗户,似是建在地下,黑洞洞透不进一丝日光。
屠四娘心中有了计较,朝顾庭灿与容睿和的方向一努嘴。
“你这般叠着他们,下面那个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怕上活不了多久。”
驻观道士微微一笑。“原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
话未说完,道士面上浮起一抹痛苦。
“你……同五年前一模一样。”
“咦?”
“你是那捕快的女儿,你一进观中,我便认出来了。”驻观道士澄洌的音色一变,听来又有了憨厚。
其间更有挣扎的意味。
“五年前,你父亲不愿为我们的母亲主张公道,哈斯乌拉原本打算屠灭你全家来为母亲报仇,是我极力劝阻,才让哈斯乌拉答应只取走你父亲的性命。你却不肯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
“你……在说什么……”屠四娘如坠冰窖。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苦苦寻觅五年而不得的,杀死父亲的凶手,竟然就在眼前?
“是你……是你杀了我父亲?”
道士先是不语,沉默了许久,忽而低吼道:“不是我!”
屠四娘终是发现,这道士一直有些不对劲。当即屏住声息,目不转睛盯着他,而后发现——那道士的面孔极是扭曲。
并非是指道士神情骇人,而是他面上的五官竟然正在挪位!
微黄的肌理之下,宛如有虫豸游走,起起伏伏之间,眉不再是先前所见的眉,眼也不再是先前所见的眼。待他老实敦厚的皮相依次褪去,所流露出的,竟是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孔。
黑眸青葱,泛着水意,如同温润的宝玉。
虽是男子,脸蛋却只得巴掌大小,楚楚可怜的神韵,似乎自哪处见过。
屠四娘蓦地想起父亲对那报案之人的描述。
“那孩子生得同女子一般,我见犹怜的。我在城里来来去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几个同他一般漂亮的孩子。可惜心思太重……”
屠四娘喉头一哽。他便是当年那个报案的少年么?
他眉间夹杂的苦痛,仿佛这世间厄运的化形。然而这一幕落到屠四娘眼中,并未让她对那驻观道士的痛苦感同身受,反倒有些惊骇莫名——转瞬之间大变活人,这案子的真相,真是离世间的常理越来越远了。
况且,屠四娘更是想到——当年这少年离去之后,父亲屠思修本是要彻底从那案子中脱身,然而……命不予他。
那少年更道认得自己。那么,那段日子里,少年应是在暗中窥探着她及她的家人,却从未通告一声。
父亲何其无辜,难道他又该死么?
屠四娘咬着下唇,恨意一滴一滴积攒着,溢过胸口。
“你……快逃。”
此时,变了模样的驻观道士猛然凑上来,眼中一半清明一半混浊。
随即,屠四娘腕上剧痛。那道士死命拉扯着缚在她手上的麻绳,不住喘着粗气。
“快逃……若是他来了……你们又保不住性命。”
话虽如此,那道士的搭救却毫无章法。指姆粗的麻绳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着,除了疼,并无其他几分作用。
屠四娘知道这人情况异常,不敢出一声大气,咬着牙,任他所为。
如此拉扯了十来下,道士终于捂住眼,挣扎着站起身来,吼间溢出哀泣般的低语。
“哈斯乌拉,莫要控制我……”
“我不愿再杀人……”
而后,这道士放开屠四娘,摇摇晃晃朝着门外行去。
待出了暗示,自然不忘锁住大门。
不过对于屠四娘而言,那便已经够了。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屠四娘低声道。
五年前天理门第一桩作恶的开始,五年间各地的传言,五年后确确实实死于天理门手上的苏秋华……
没想到导火索竟然在自己父亲身上——竟是五年前屠思修拒接的那桩案子,促成了现在的天理门!
此刻屠四娘心中仍是晦暗不明。她哪里知道——此刻自己所见所闻,即为冥虚与紫荆所查探并构筑出的真相中,所欠缺的最终关键!
先前那驻观道士已将手上束缚的麻绳拉扯得有些松,屠四娘习过防身之术,轻易挣脱开来。
而后,屠四娘抚着红肿的手腕,将顾庭灿与容睿和分开。如此一来,他们好歹不会因闷气而死。只是推搡两人时,他们仍未醒。看来这两位富家少爷并未前半辈子从未被人谋害过。
屠四娘醒得快,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份不能曝露,因而时常有准备,对各类迷药、毒物都有抗性。
然而,若要说屠四娘此刻最大感受,却不是对杀父凶手的恨意、亦不是对自己以及容、顾二人的担忧,而是——震撼。
屠四娘静下心来便听得到,这地底,有许许多多声音来咆哮。
身子颤得厉害,脑子似是被人活活拆了一般,所见所感全都四分五裂。
又有许许多多不属于“屠四娘”此人的记忆,从脑海中掠过。
譬如,先前在院子中抚树垂泪的女子,似是她的记忆,不断闯入脑海中。
那女子在朱红大宅中郁郁寡欢。
在曲径流水旁,掌掴了什么人。
站在哪名男子身后,绝望的轻笑。
最终,女子望着院子中一男一女恩爱甚笃的身影,指甲深深陷入掌中。但唯有捅,才能抑制她上前拆散两人的冲动。
男女的面目模糊不清,那院中的风景却是渐渐清晰。
屠四娘忽视觉得很眼熟。而后她记起了,那大院她确实见过。
是今日上午……在颜家!
那又算是怎么回事?
屠四娘全身不住地颤抖。但她明白此刻决不能停下来,耽溺于不知名的记记忆,因而步履蹒跚行至门前。
伸手推了推大门,巍然不动。由撞击的触感更可辨出,乃是用铁汁浇灌而成。
那么,能够脱身的时机便只剩这大门开合的一瞬。
屠四娘如此想道,勉强维持着神智,于室内兜转,寻找可以用作防身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