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有这么大能耐治好孙疯子,那为什么独独对自己的儿子束手无策呢?”刘母半是讥讽,半是无奈。
刘父一想到这儿,便又无限感慨起来:“唉,关键是我们的儿子我琢磨不透啊!我记得几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我难得有空,便拉着他去澡堂洗澡,想借此加深加深父子间的感情,并顺便问问他最近的学习情况。可你知是什么结果?在淋浴时,他完全不跟我谈心,倒跟那个常帮他擦背的老师傅聊得火热,天南海北地胡侃了一气,生生地就把我晾在了一边,好像那擦背的老头才是他老子似的!好不容易洗完澡出来休息了,我想这总该有机会了吧,可谁知他立马以来时脱衣服的速度穿上了衣服,还红脸解释说这是为了避免两个男人间产生某种不必要的尴尬?!我在当时就恨不得抽他一顿!你说父子间连身体都要遮遮掩掩的,还能谈什么精神上的交流!”
刘母听后,又是一阵惊异。
刘父一是激动气恼,二是之前抽烟喝茶的缘故,无意无形之间,竟从喉咙深处酝酿出一口痰来。他顿感尴尬,本想一吐为快,可环顾四周,却并无纸篓。无法无奈之下,他只得佯装没事,暂将痰液存于口中。刘母自然早发觉了,即刻一脸鄙夷:“哎呀哎呀,刘老二你真是恶心,恶心到家!每次跟你谈话谈到重要关头你就搞出这些事来!赶紧的!去卫生间解决了!”
刘父不好开口为自己辩解,只得起身去处理;一到窗户口,忙拉开纱窗,往外纵性一吐;随后,便又似笑非笑地折回到床上,自顾自说:“这样看起来倒省事多了。”
刘母气得直推他的后背,口中还不住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咱们儿子这一肚子的邪门歪道可是完完全全地遗传自你!”
而在另一侧的刘意,则突发觉自己竟置身到一露天高楼顶上,耳旁时有阵阵阴风刮过,其中还夹杂着一中国学生从小到大如鬼哭般的哀求声:“妈,最近作业太多了,我有点累了,咱们周末可不可以不去上辅导班?”、“妈,对不起,我这次又没考好,让您丢脸了,下次一定会更努力的!”、“妈,您就让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求求您了!”——与自己斜对着的,正是站在边口随时想要纵身下跳的魏范哥。他苍白的脸上写满失意与憔悴。
刘意的热血瞬间涌上头,他忙伸出手跨出步大叫说:“魏范哥!你在干什么?这不是玩高空着陆类游戏!赶快过来!”
“小刘刘,你千万不要过来,”魏范边又往外头退了退边忙推出手掌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并不想连累任何人;但只是——任何人都在逼我,任何人都不愿理解我。”想起过往的那些难过处,魏范不觉下泪。
“谁说任何人都逼你了,我参与到逼你这个队伍中来了么?谁说任何人都不愿理解你,你怎么知道我不愿理解你?”刘意拼命跺脚在原地,同时也急出眼泪来,“你有什么心事就不妨对我说,咱们俩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他们不懂你我还能不懂么!”
魏范听后,先仰面看了看顶上还显蔚蓝的天空,又低头瞥了瞥底下依旧簇黑的人群,才喃喃低语道:“我知道自己在大学不认真读书是对不起我妈,可我并非有意这样,我是实在看到那些数字就头疼,我真不是搞什么经济学的料。但又能怎样呢,中国大学的目标是从来要把你加工成一与他人无差别、能狭隘应用于社会的固定模具的。其实我起初也是有梦想的,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自由的漫画家,甚至希望有一天能达到鸟山明宫崎骏他们的高度。为此,我也偷偷投入大量的精力在绘图上并乐此不疲。谁知,谁知就在大二的那个暑假被我妈给发现我是因为成天忙活这个才导致成绩下降的,她便在一气之下烧光了我上万页的图稿——上万页啊,那可是我一年多的心血!她烧掉的不仅是我的才情与努力,更烧掉了我的梦想与希望。从那以后,我便只是单纯地在那象牙塔里头混日子了;而这剩余的两年也很快地就被我给混过来了。转眼间,我又得去要找什么正经的工作了,可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片迷茫,我也似乎并不想那么快长大,我还很怀念咱们小时候那段自由玩耍的青葱岁月呢。我不过想在这一两年里再好好定位一下自己,搞清楚我这以后究竟该干什么而已。可首先我妈就寻死觅活地逼我,我家的那一帮势利的亲戚也是闲言碎语地一大堆,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所以,所以我索性在今天做个了结算了!”魏范边越发决绝地说着边又往外头移了移,脚掌已有少许悬空了。
“可…可这算什么了结呢?”刘意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人生困境里,便急得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同时,他也决定在这紧要关头果断地抛弃那些并无实际效果的陈词滥调,转而尝试一种全新的劝说方式,“好,就算这是一种了结吧,我也并不完全反对你要这样了结。但既然我今天特意来看你了,你可不可以先陪我玩几局游戏过后再去做了结?反正你既已决定的事那肯定是谁也改变不了,也不会差这一时半会儿。”
“呵呵!”魏范嘴角忽闪出更真实的尖刀般的冷笑,“玩?那当然是必须的。但我恐怕在这现实世界里并不能实现。你要真有心,就在下次到墓前看我的时候烧几本热血漫和几套游戏光碟给我就行了,”遗言都交待完毕后,魏范便又缓缓转过身,同时张开手臂闭起双眼,仰面向上说:“你不是我,你哪里会知道我心里的真实痛感。就好比从这高楼上跃下,在你看来是想不开,是粉身碎骨;可我觉得这却是一种解脱,一种飘渺如轻烟般的彻底的解脱。就在那失重的凌厉过程里,在那脑壳砸地的一瞬间,我将能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大悲喜,以及大痛快…”话未说完,斯人已去。
“不要…!”就在魏范俯身下倾的那一刻,刘意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跟着他一起从这顶上坠下去了。狠狠地、沉沉地,坠下去了。只听“噗”的一声——哪里有解脱?哪里还能意识到有解脱?只不过碎了满地、满地的碎。
刘意只觉脑中一阵晕眩,同时脚底猛地一蹬,便从这冰冷的现实梦中惊醒。枕头已泪湿一片。
回想起刚刚那残酷的一幕,刘意又狠咬住自己的拇指,失声绞心如弃婴般地痛哭起来,痛哭自己将永远地失去这位童年的大哥哥,更痛哭他的使自己永远难得解脱的不值的死。
亦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绵延数小时的夏雨终于完全地停了,虽在房檐窗角等处还间或滴落下少许未尽的雨珠。刘意的眼泪则是彻底的干了。他正空茫地直在床上,既无思想也无睡意。这时,昨日凌晨时分的那只小野猫又在不远处哀嚎起来,刘意自然又忍不住坐起身来透视窗外。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心情再公然学猫叫来安慰它,而是默默注视,并开始胡想:你这么苦痛纠结固然要归咎于现实环境的逼仄,但你自身这种不敢正视自己、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品性又何尝不是原因?难道不这样鲜明立场就一定会被环境同化或孤立么?可不可能存有某种更合理、更智慧的生存之道呢?在每一种不公不平、委屈忿恨背后,主人公本身是否也难辞其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