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进入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越来越多的外国公司，纷纷在中国投资建厂，其中从事家用电器的企业不少。周海波所在的公司，在这许多外资企业中，当属佼佼者。是世界五百强，百年历史，知名老牌。他们的产品分高、中、低端，遍及行业各个领域，涵盖所有家用电器。其中多项技术，执同行业之牛耳。进入中国市场后，以庄重典雅的欧洲风格，精巧绝伦的工业设计，以及可靠的质量保障，领先于当时的日本货。
这家外企设在北京的公司，组织机构严密，管理手段先进，是当时国内家电行业，数一数二的外资企业。他们的主营业务，是生产中、低端音频视频产品。其中，除关键的“机芯”部分从国外采购，剩下的其他零件，完全由经过严格挑选的国内供应商提供。
开始阶段，这家外企的产品所用到的注塑模具，全部从德国、日本进口。这些模具，虽然制作精良，但价格十分昂贵。随着国产化的深入，为降低成本，该公司在模具供应商的选择上，做出了相应的调整。除北京地区的刘立和张文至承接一小部分之外，绝大多数模具，放在深圳的两家规模很大的“香港独资厂”制作。对于注塑件供应商，公司实行“属地化”管理，北京地区的注塑件供应商，共有“三大两小”。这“两小”之一，就是胡敬天。
胡敬天成功地从文工团拉出去之后，马不停蹄地对那几家已经掌握的客户，展开一轮新的“攻势”。因为，文工团三产注塑厂时期，他给人家当了半年多“二级供应商”。这期间，胡敬天没少下工夫。其中一些人，已经被他搞得差不多了。所以，没费太大劲，他的新工厂就升为了“一级供应商”。于是，胡敬天又一次过河拆桥，成功地“短路”了“扒他一层皮”的那几家注塑厂。
近一年多来，胡敬天闯出了点小小的名气。这个人除了狡诈，也确实能吃苦。他没黑没白地盯在厂里，甭管大事小事，亲力亲为。怎么节省材料？怎么缩短成型时间？胡敬天真有独到之处。加上人又机灵，成型技术又好，管理农民工，手段又高强。因此，他的工厂，不光效率高，质量也稳定。一次偶然的机会，胡敬天挤进了周海波他们的公司。虽然所占的份额很小，但有这块“金字招牌”，足以提高他在行业圈里的名声。
但是，随着业务的增长，胡敬天的工厂也遇到了麻烦，而且，一点也不比张文至的小。
当年，差不多所有的客户，在与塑料件供应商签订加工协议的时候，都明确注明——“除制品尺寸、结构变更引起的模具改动之外，在正常使用中，模具发生的一切损坏，全部由供应商自行解决，费用自己承担。”因此，模具维修是注塑行业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稍有规模的注塑厂，一律配备有模具维修车间，保障模具的正常状态，使注塑生产不会因模具故障而停顿。
可是，胡敬天是个例外。从一开始踏入这个行业，他的眼睛光盯在注塑机上。对模具保养、维修这一问题，没有足够的重视。他是生产队的社员，就知道怎么从地里多打粮食，多挣工分。至于地要不要养，那是生产队的事。新模具，使用时间短或塑料制品产量小的时候，这个问题还不明显，但随着业务的扩大，产量的增加，模具维修变成了“重中之重”。
生产中，模具正常时没事儿，一旦发生故障，再赶上没有多少库存，麻烦可就来了。因为，合同上写的明明白白，要是由于他的原因，造成客户停产，一天所罚的钱足以让胡敬天一个月白干。每当这个时候，胡敬天急得跟剁了尾巴的猴儿一样。自己修吧，不会！“聋子没治好，又治哑巴了。”找认识的注塑厂来帮助修吧，过河拆桥的事也干了，怎么好觍着脸再去找人家。这时，胡敬天才知道厉害。他当初的这一“漏算”，给今天的注塑厂带来了巨大的后患。
这一年，周海波所在的公司举办年会，招待供应商。晚宴上，胡敬天和张文至被安排在一张桌子。因为，两人都是这家外企的小供应商，在一块开过几次会，参加过几次活动，彼此之间“半熟脸”。借着这么个机会，俩人得工夫深入一聊，正好“瘸腿马巧遇瞎眼驴”。对方的“短处”正好是自己的“长处”。俩人越聊越投机，借着点酒劲，两个人当场口头协定，胡敬天为张文至试模提供方便，免费服务。张文至无偿替胡敬天模具维修。
在这件事上，胡敬天和张文至所谓的“互助”，其实是不对等的。试模，有时有晌。在模具做完之后，集中起来试那么几次。而模具维修，则是个长年累月的事。随着“开机率”增加，十来副模具同时使用，这个不坏那个坏，大大小小的毛病，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来上一遭。试模计价简单，按时间长短，机器大小收费。修模可就复杂多了。模具不像其他机电产品，市场上没地方买去，每更换一个零件，都要“单做，单配”，非常麻烦。什么原因损坏的？损坏到什么程度？修还是更换？特别是复杂模具，有时连“基准”都找不着。张文至的经济头脑，哪里和胡敬天比得了，两人的这项交易，显然是胡敬天占了大便宜。
张文至吃了个哑巴亏。模具一次还没试过呢，胡敬天已经拉来了十几副需要维修的。张文至是讲信义的人，既然答应了，绝不会反悔。他二话不废，认认真真地把胡敬天的模具一一修好。胡敬天得了便宜，嘴上不说，心里偷着乐。
胡敬天也清楚，这么重要的模具维修环节，总靠别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但是，建立模具维修，不比买台注塑机，这里边技术性比注塑加工要复杂得多，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就在胡敬天为此事犯愁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在北京的郊区县投资，可以解决北京户口”这个消息，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其他事先放一放，先要集中精力把这件事搞搞清楚。
经过调查和寻访，胡敬天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原来，这个政策主要针对“高新技术产业”。像胡敬天所从事的这种普通制造业，必须要具备一定的规模，同时还要为当地政府解决一部分就业问题。按照这个条件，胡敬天当时的规模实力，整整差着一半。
从投资的角度来看，胡敬天厂里现有的大部分固定资产，是他当年仅用了不到一半的钱“端”过来的。虽然近二年又增加了一些，但真正从自己兜里掏出来的钱，与工厂现有的财产相比，可差得远哪。这时候，不实打实地掏钱，就想把工厂的规模翻一番，上哪儿找当年“文工团三产”那样的好事去！怎么办，敢不敢“豁出血本”，胡敬天必须从长计议……
此时，制造业的分工格局已初步形成。加工厂任何盲目扩大，都会招致风险。以胡敬天目前的业务能力和所占的市场份额，仅靠注塑加工，如果把厂子扩大一倍，必定会引起开工不足。到那时，他的工厂靠啥维持？在这个当口，为了“户口”问题，是否孤注一掷，的确让胡敬天很难做出选择。
胡敬天外糙里不糙，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他从来都是用最小的代价，博取最大的成果。经过深思熟虑，胡敬天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的目光锁定了张文至。
张文至这时，由于试模靠上了胡敬天，情况有所好转。最近，他在人才市场招来一个大学生。这个人姓王，农村人，学的是模具专业，懂点电脑，操作这些模具设计的软件问题不大。只是毕业时间太短，模具结构和加工工艺还差得远。小王心挺大，有点儿这山望着那山高。因为他只会用软件，不太懂模具结构，所以具体设计时，需要张文至先在纸上勾出草图。他根据草图，加上张文至的讲解，再转化成电脑上的三维实体。这一老一小，双剑合璧，各取所长，倒也能对付一气。
恰好在这个时候，张文至有一批模具要试模。胡敬天尽心尽力，亲自“操刀”，顺顺利利地帮张文至过了试模这一关。张文至是搞技术出身，就喜欢有本事的人。胡敬天娴熟的调整工艺的水平，令张文至很佩服。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这时，胡敬天不失时机地，把想跟他合伙的意思，恰到好处地说给了张文至。
从真正意义的合作大局观看，胡敬天的注塑厂与张文至的模具厂，兵合一处，将打一家，的确是强强联合，优势互补。如果真的是这样，就算一时还不是那“三大”的对手，但至少能在他们的马前走上数合。那三家大注塑厂，只有维修车间，并不独立制模。凭此一点，在今后的竞争中，胡敬天张文至们就占了绝对优势。但是，以胡敬天的为人，打根儿上起，就没想过要与任何人合作。他的处事原则，要么当你爷爷，要么当你孙子，就是不和你做兄弟、做朋友。他想与张文至合伙，其主要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政策要求的条件”，在不承担风险的前提下，既不多花钱，又能解决“户口”问题。
张文至办工厂的目的和胡敬天不一样。他主要是兴趣，他“酷爱”这一行。对张文至来说，越复杂，越难“歪咕”的活儿，他越来情绪。至于工厂办到什么规模，挣不挣大钱，倒是其次。每天看着一块块钢材，在自己手中变成闪闪发光的一副副精致的模具，他打心眼儿里高兴。就像看见他的闺女给他生的大胖外孙一样。目前，厂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管理中遇到的种种不顺，使他不能塌下心来钻研技术。为此，正心烦不已。看着胡敬天纪律严明，效率极高的厂子，再听完胡敬天的提议，张文至不免有些动心。“真要是这样，不正好从烦人的管理中解脱出来，一心一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不过，张文至到底对胡敬天还不是十分了解。因此，他没有马上表态。他要找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咨询咨询。于是，一天晚上，张文至约来了刘立和周海波。
刘立不认识胡敬天，只是听说这个人“成型技术”不错。周海波从一开始就讨厌胡敬天。因为胡敬天的厂在他们公司所占的份额很小，周海波从来不去，出现问题，派下属解决。胡敬天能进这家外企，主要是对他们的采购部下了工夫。但周海波在公司所处的位置很重要，加上人又很“强势”，因此，胡敬天也不敢得罪他。每次在公司见面，胡敬天总是客客气气。有一次，他到公司办事，一进大厅，正赶上周海波从楼梯上下来。胡敬天赶忙上去，没话找话，说：
“周工，忙着哪，有工夫去我们厂指导指导。”
周海波眼睛一翻，答道：
“周公？周公只管解梦，你那买卖儿，对不起，他老人家管不着！”说完，摔脸就走。胡敬天干在那儿，半天琢磨不过味儿来。“这话什么意思？……”
两人听完张文至的叙述，刘立觉得是件好事，表示支持。周海波知道胡敬天的为人，有点替张文至担心，恐怕张文至“斗”不过胡敬天。他把自己的顾虑和对胡敬天的一些了解，向二人叙说了一遍。刘立听完，觉得是个“事儿”。但他又认为，随着师傅年纪的增大，管理等问题会越来越多。凭师傅一个人，支撑这么一大摊子，太费劲！这样下去，多年辛苦建立的厂子，随时都有垮掉的可能。单从事业的角度看，“合”肯定会变得强大，工厂的规模和档次会有所提升。这一点，两人意见一致。但是怎么才能“控制住”胡敬天，不让他“坑”了他们的老哥，两人都没啥好主意。
就在此时，刘立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李子轩现在不是闲着吗，把他拉进来入伙”。周海波听了，眼睛一亮，好主意！有李子轩加入，他和张文至联手，两票对一票，保险出不了“大差”。张文至不认识李子轩，二人忙把李子轩的情况、为人、工作能力，详详细细地讲给了张文至。张文至非常信任刘、周二人，对他们所推荐的人不会怀疑。他当即提出，见见李子轩。
就这样，在刘立、周海波二人的牵线下，张文至和李子轩“接上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