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子轩来说,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端了几十年的铁饭碗,虽说现在这碗里清汤寡水的没啥货色,但也不是说砸就能砸了的。李子轩目前的处境很难受,情绪很低落,他也想换个“活法儿”。因此,听完刘立和周海波的建议,李子轩心里的第一感觉——很兴奋。比起现在不上不下地在这儿生耗,“下海”多有刺激。可是,当他静下心来一琢磨,光刺激不行呀,下海不同于给公家干,这里面水有多深,自己可从来都没有量过。
个人开公司办工厂,不是谁都干得了的。没了公家的物力、财力、人力等诸多资源的依托,不论你曾经在多么有名气的单位,担任过多么显赫的职务,什么市劳模,区人民代表,随着那一纸辞呈,这一切,倏忽而去。以前手中的权力,头上的光环,再也不复存在。一旦离开了别人给你搭好,供你表演的舞台,你就是个平头百姓。从此,你要“光屁股打天下,空手套白狼”。
办工厂是辛苦的差事。固定资产、流动资金、招聘员工、岗位培训……都得靠自己去想辙。市场开发、产品设计、生产管理、质量控制,以及仓储、物流、财务、销售……哪一样你都得操心。工作日也好,节假日也罢,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人事纠纷,劳资冲突,工伤事故,防火防盗,所有的事,全得照顾到了。总而言之,自己的身家性命搭在这儿了,只要“三寸气在”,永远没个消停。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说的就是人们在选择工作时,一定要看清这个工作是不是适合自己。因为,人也有“取向性”。比如,一个优秀的物理教师,不一定搞得好科研。一个专业出色的工程师,不一定干得了销售。一个称职的会计,不一定是人力资源的好手。所以,但凡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人,一定是从事自己能够熟练驾驭并且十分热爱的工作。只有这样,个人的才能,才会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否则,仅靠“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激情豪气,是远远不够的。
另外,现在已是九十年代,这个时候下海,比不得十年前。那时候,只要胆大,干什么都能挣钱。现在不行了,一切都走入正轨。没点儿“真材实料”,不拿出点儿“看家的本事”,想轻而易举成功,做梦去吧。张文至、胡敬天办得都是小厂子,这种以加工为主的小厂子能维持多久?合在一起按什么路数走下去?都是未知数。除了这些,还有个最实际的——钱。有钱才能入伙。现今社会,没钱,干得了什么?李子轩思前想后地考虑了好几天,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不怕辛苦,家庭的不幸,让他过早地尝到生活的艰辛。他不怕与人合伙,和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正是李子轩的强项。生产经营、企业管理,跑市场,拉业务,自己都拿得起来。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拿不定主意呢?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连几天,李子轩兴奋着,矛盾着……翻来覆去地掂量。眼下的处境,逼得他不得不做出抉择——与其在这马上就要倒闭的地方混吃等死,还不如出去闯闯。“该着井里死,河里死不了。”经过一番认真而又客观地评估,最后,他确认自己就是办工厂的料!“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还能干砸了不成?”
大方向想通了,剩下的问题就是钱。“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但是,凭自己的人缘,还能借不着钱?此时,有一个问题李子轩没顾得细想,钱真的借到手,由此带来的压力,自己扛得住吗?不惑之年的人了,人生有几个四十?“大丈夫岂能老死蓬蒿。”就这样,李子轩拿定了主意——破釜沉舟,干他一把。他终于豁出去了。
李子轩下定决心之后,把如何办厂措施,具体地捋了一遍,然后,约张文至见了面。
两个都是从正规大企业出来的人,见面一聊,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李子轩长期压抑,有了这个机会,仿佛看见了东方的鱼肚白。他把自己的办厂理念和经营方法,滔滔不绝地说给了张文至。张文至对这些,从来就没往深了想过,听得他心悦诚服。两人越谈越投机,张文至当场表示,就是没有胡敬天,也要请李子轩帮他打理工厂。
两人谈好之后,张文至主动找到胡敬天,把拉李子轩一同合伙的决定告诉了他。
这次轮到胡敬天犯了“嘀咕”。早在文工团三产时,胡敬天就听销售科的“万事通”提到过李子轩。后来拉出去单干,他的几个客户中的主管们,有好几个人都是李子轩的朋友。胡敬天知道这是个“能人”。凭他的人脉,拉他进来,业务范围定能扩大。可到那时,这个厂子谁是老大?胡敬天一时有些吃不准。
但是,当胡敬天打探到李子轩和郊区县政府的“头头”是朋友的消息,他不再“嘀咕”了。办户口的事,李子轩是最能帮上忙的人。“走一步说一步,先把自己和家人的户口解决了是最重要的。”再说了,将来厂子做大了,自己身为大股东,又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情况开始朝着实质性方面发展。三个人反复协商了好几次,最后,事情基本上敲定了。依着张文至的意思,李子轩不用出一分钱,他和胡敬天各让出百分之十,给李子轩百分之二十的“干股”。但胡敬天不同意,他以自己的思维方式揣度别人,“只要鞋没湿,就不算下海”。一子儿没掏,万一“风紧”,“扯呼”咋办?李子轩本来也不是爱占人便宜的主儿,他一再强调,要合伙就一定要实打实地出钱。
合伙意向定下来之后,剩下的就是细节。当时,胡敬天、张文至的固定资产,经过这些年的“折旧”、评估后,“残值”差不多各家有八十万左右。三人经协商,准备按注册资金二百万计。这样的话,胡、张的财产,各占百分之四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李子轩的股份。因此,李子轩要拿出四十万元。张文至当即表示,李子轩能出多少算多少,不够的,他一人全兜着。李子轩哪肯同意,坚定地表示,由自己想办法。
那年月,四十万元可不是小数,一般的工薪阶层拿不出来。李子轩回厂办理了“买断工龄”,加上多年的积蓄,凑了不到十万。剩下的,就靠向朋友们拆借。张文至首先以“借款”的名义,借给李子轩十万。刘立、周海波等人,这个两万,那个三万,纷纷解囊相助。众小姨子一听说姐夫要借钱办厂,更是当仁不让,最小的那个小姨子,一次就拍给大姐夫十万,而且,连借条都不要。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李子轩就凑齐了资金,名正言顺地入了伙。
本来,胡敬天准备把他的“二次料”生意也拉进来,增大他的比例,以达到“控股”的目的。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一想法,他觉着,还得留着这块“自留地”。多年农业社的经验告诉他,“自留地里的庄稼啥时候都比大田里的长得好”。
大政方针一经确定,接下来,起厂名、选地址、租厂房、搞基建、工商注册等一系列事情,按部就班地展开。李子轩吩咐胡、张二人,坚守好各自的岗位,不要因搬家的事分心,影响业务。新公司前期的全部工作,由他一人承担。他通过县政府的朋友,找到乡里领导,看场地,谈租赁,砍价格,找人帮助设计厂房布局,做工程预算,规划公司发展方向,建组织结构,制定一系列规章制度,与客户联络,接通以前的老业务关系……他就像一条好容易脱离浅水的蛟龙,迸发出冲天的干劲。
就这样,人海茫茫,芸芸众生,三个互不相识的人走到了一起。从这开始,李子轩将胡敬天、张文至二人,一搭一挡,把两个“不入流”的小厂子合为一股。此刻,办厂的宗旨,他心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尤其是这样股份制的企业,究竟是把它当成个事业干呢?还是为股东们赚钱?这是一个新的课题。三个人谁也没想那么多,平头百姓办工厂,没有靠山,没有资源,这样的厂能办到什么份儿上呢?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呢?摸着石头过河,走到哪儿算哪儿。
三个月后,“天至轩”初期建设终于完成了。
李子轩通过县政府的朋友,在京郊找到了一座废弃的革制品厂。这原是一家乡办企业,占地约十五亩左右。由于经营不善,已经倒闭。这里厂房、宿舍、食堂、锅炉房,都是现成的,只是荒废已久,破败不堪,厂区内杂草丛生,人去屋空。这个厂子成了乡领导的一块心病,现在有人要租,巴不得的。因此,租金很合适。
李子轩和乡里签订了十五年的租赁合同。然后,把整个厂子重新规划,加盖翻新。土木之工,说说容易,真干起来,麻烦事儿多了。李子轩找了几个施工队,价比三家。并亲自做工程预算,砖石木料、沙子水泥,一分一毫,锱铢必较。他夹着个铺盖,随便在厂里找间房子一住,饥餐渴饮,日夜监工。
他们把原来的南北两个大厂房重新收拾了一遍,在里面加装了“天车”,建了洗手间,给新打的水泥地面涂上天蓝色的油漆,再用黄线划分出各个区域。两个厂房分别定为模具车间和注塑车间。又在两个车间的最东头,借着车间的山墙,盖起一座和车间等高的二层小楼。从上往下看,两个车间和这个小楼形成一个凹字状。
小楼上是办公室,与两个车间对应连接的墙上,分别开了一溜大玻璃窗。坐在办公室里,抬眼望去,两个车间的情况,一览无遗。小楼的正门,向东开着,正对工厂的大门。从工厂大门进来,经过一个不大的前院,迎面就是这座二层楼。小楼一层中间位置,开了一个能进出卡车的大门洞,穿过门洞,左右两边分别是那两个大车间。再往前走到头,是一座横跨两个车间的大库房。小楼、库房和两个车间,围成厂子的中院。
库房有两个门,正门对着小楼一层中间的门洞,另一个对着注塑车间的西山墙。注塑车间的西山墙也开了一个门,这个门和库房的门之间用防雨通道连接起来。注塑车间的成品,可以通过这个通道直接进入库房。出库时,卡车能直接倒进库房中间的正门。从库房的两边可以绕到后院,后院里,一边是一排职工宿舍,另一边,是李子轩为将来喷漆、丝网印预留的车间。后院最里边,面对库房后墙,有一排平房,是洗手间、锅炉房和食堂。
小楼的一层,作为生产计划、采购销售、模具设计等职能部门。楼上是李子轩和胡敬天的办公室、财务室、会议室。另外,还在二楼精装修了几间带卫生间的宿舍,李子轩、胡敬天各占一间,平常就住在厂里。张文至不要单独的办公室,他把办公桌放到楼下模具设计室里,整天不是在模具设计室,就是在车间转悠。张文至岁数大了,晚上必须回家。厂里买了一辆九座的面包车,每天发班车,接送几个不住厂里的干部和工程师。顶班的工人,一律住厂子后院的集体宿舍。
按事先协定,天至轩成立了董事会。张文至年纪最大,德高望重,理所当然挂名董事长。李子轩和胡敬天分别担任正副总经理。胡敬天由老大变老二,心里很不舒服。这和当年在“文工团三产注塑厂”不同,那个厂子不过是他的一块“试验田”,糊弄一群外行,无所谓正的副的。因此,他可以不计较“名分”。现在不一样,胡敬天投了资,是大股东,真刀真枪地招呼,还让他当副手,怎能甘心?但是,眼下办户口的事,指望着李子轩帮忙,所以,这口气只能暂时咽下,面儿上不能有什么表示。
随着全部机器安装到位,办公、生活等物品一应俱备,工厂正式开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