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轩,三个原本互不相识的人,在这变革的年代,机缘巧合地走到一起,开始了“合伙”。
合伙与单干不同。单干是个人行为,“出多少汗,吃多少饭”。付出与得到是否满意,都是自己的事。干得好,算你有本事,干砸了,是你无能。合伙则不同,其中有配合,有分工。要求每个合伙人,心理得平衡。总觉着自己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别人付出的少,得到的多,自己如何能,别人怎么差。这些心态,都是合伙之大忌。
合伙不同于给人家打工。给人家打工,你只管考虑自己的待遇和所承担的工作是否合适,盈利亏损,实际与你无关。赚钱是老板的事,亏损了也不能欠你的工钱。合伙是给自己干,尤其像天至轩这种形式,个人的“身家性命”全在这个厂里,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三个人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因此,就算脾气秉性不合,经营观念不同,为了大局,是龙也得先盘着,是虎也得先卧着。
胡敬天、张文至二人,下海较早。经过这么几年海里的扑腾,几经飘零,上下沉浮,心理素质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张文至下海前,已正式退休,因此没有后顾之忧。胡敬天本来就是一老农民,混到今天,已经是“鞋帮改帽檐儿——高升了一大截子”了。加上他还有“二次料”那一亩三分自留地,更是什么也不怕。
李子轩与他们不一样,他没有这方面的历练,能迈出这一步,不是件容易的事。多年吃“官饭”,捧的是铁饭碗,现在一下子扔了,心里总觉着空落落的。虽说当年在国企,他也是负责一方面的“大员”,但那毕竟用的是公家的资源,是在人家搭好的台子上表演。下来自己干,兴衰福祸都得自己来扛。这一切,与给公家干相比,可是“远近高低各不同”呀。
这次,李子轩为了合伙办厂,借了不少钱。当初借的时候不觉得怎么着,真一借到手,心情立时不一样了。虽然钱都是亲戚朋友借的,谁也没逼着他还,但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夜里,觉都睡不踏实。这个压力,是他当初准备借钱时想象不到的。这方面,他和胡敬天比不了。胡敬天是“你敢死,我就敢埋”,赊赁如白捡的。李子轩不行,扛不住事儿,一天不还上钱,他就一天不得安生。
三个人办厂的理念也不一样。李子轩此刻心气儿正高,他一直在正规企业工作,正规企业是他心里的模式。因此,他一心想把工厂的规模做大。一再强调要参加“体系认证”,完善规章制度,使工厂走正规化的路子。同时,要建设企业文化,增加凝聚力。让职工觉着在这工作,有发展的空间。在业务上,李子轩提出,尽快提高技术人员和工人的素质,关键岗位,要送出去培训。除了现有的模具制造和注塑加工之外,必须配齐塑料件的“二次加工”。像喷漆、丝网印、烫金,和一些简单的组装。
张文至想法简单,“杀伐决断”有李子轩掌握,可乐得大松心,怎么地都行。他整天在模具车间,鼓捣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经营管理全由李子轩做主。胡敬天心思比较复杂,一般人还真摸不透。李子轩的这些理念,表面上他也没有反对,但是心里不以为然,总觉着这些玩意儿,不那么“实在”。
从管理的角度来说,一个人也就管十来个人。百十来人的工厂,各部门要有专人管理,各司其职。按体系要求,怎么着也需要十来个管理人员。胡敬天对这些理论,打心眼儿里不服。“想当初,俺一个人拳打脚踢,不是照样玩儿得转”,请这么多人,得花多少钱,这是工厂,不是粥场。办工厂是为了挣钱,不是替社会解决就业问题。在这一点上,他与李子轩从一开始,就有严重分歧。
这些分歧,在合伙开始的创业阶段,都不算太大的问题。尤其像天至轩这样的加工企业,只要业务饱满,活源充足,“一白遮百丑”。这个时期,人品的不同,观念的差异,各种不遂心,不满意,暂时都会藏着掖着,积攒着……
这时,周海波他们公司本年度的新产品下来了。因为胡敬天和张文至以前都是这家公司的正式供应商,现在“两好并一好”,实力大增。因此,不用重新认证。改个名儿,换个供应商编号,继续是正式供应商。
经过几年的国产化,外资企业对国内的情况摸得挺门儿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企业对待供应商,采用了招标的方法。每当新产品下来分配加工件的时候,他们让所有的供应商同时报价竞标,然后“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根据供应商的报价进行分配。
普通制造业采取这种做法,是不是中国特色?合不合理?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问题,留给经济学家研究吧。但是,这种做法的结果,无形中使得各厂家,谁都不敢把价格报高了。迫使他们比着压价,互相“残杀”。作为“客户”,坐收渔利,有更为宽泛的选择。
那时,外资企业回款相当及时。给他们做加工,资金周转很快。加上他们提供原料、辅料及包装,大大地减轻了供应商的资金压力。那个时期,国内的供应商,大都是“内战”高手,为“拿下”客户,价格竞争不择手段,不讲任何行规。“你一块,我八毛;你白送,我倒贴”。因此,对于客户采用这种竞标的做法,众供应商明明知道人家使的是“二桃杀三士”,但为多争点业务,仍然互不相让,斗得不亦乐乎。
这次的新产品是两款出口机型,一款是个全波段收音机,另一款是个音箱可分离的便携式收录机。两款机器外观都是黑色高光亮,没有喷涂烫金等塑料件“二次加工”。两套产品,共二十多个塑料件,模具全部是深圳的香港模具厂制作,每天产量各一千五百台。
按当时塑料件价格,这两款产品,刨除料钱,仅加工费,一天至少好几万。这可是肥的不得了的加工订单。因此,“三大两小”,五家塑料件供应商,两眼炯炯如虎,全都紧盯着这两个产品。由于各供应商在这家公司都有自己的关系,都有可能拿到这两个产品,关键就看谁的报价更合理。于是,一场价格战开始了。
报价在商务活动中,是重要的一环。这个过程,是斗智斗勇的过程,也是里应外合的过程。
通常,塑料件报价无非是遵循以下三条标准:第一,本企业机器的“台时成本”和利润。第二,参考同行业的价格水平。第三,客户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前两条都是现成的,行业透明度很高,没什么秘密所言。仅第三条需要花点儿心思。但是,随着这种几家同时报价,竞标形式的出现,情况变得扑朔迷离了。因为,这种竞标的方式,首先打乱了行业内部的价格标准。其次,客户的接受程度,随着众多供应商的报价,发生着变化,事先没有人摸得准。而且,一旦价格报高了,没有还价的余地,直接出局。如果报得低了,就算业务拿到手,也损失了利润。按惯例,最高和最低都有可能被淘汰,最好是报一个中等略略偏下的价格,另外还得有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保证生产顺利进行的措施。
李子轩在无线电行业当了这么多年生产干部,行业内的价格水平,知道的一清二楚。产品报价和生产保证措施,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件事关系到天至轩第一年的生计,面对虎视眈眈的另外四家塑料件供应商,他一时也不敢轻易出手。
李子轩以前作为“甲方”,搞过这类招标活动。知道供应商们都是“想拿怕飞”,其中准有不按常规出牌的。自己一旦报的价不合适,“活儿”飞了,工厂必将面临开工不足的窘况。他拿着报价单,反复琢磨,迟迟下不了笔。
依着胡敬天,“出他娘一个成本价,先把单子抢过来再说”。李子轩觉得不妥,低价争生意,对付外企,不是最好的办法。对于外企来说,供应商的价格虽然很重要,但如何保障生产顺利进行,也是考查内容之一。人家也会算呀,你没有利润,图的什么?怎能保证正常供货?李子轩考虑再三之后,认为要想更有把握,必须里应外合。于是,他打电话,叫来了周海波。
周海波在模具和塑料件分配问题上虽然有重要的一票,但仅仅是从质量和技术的角度评估供应商。价格是由公司采购部决定,他无权过问。前期的报价竞标活动,他是不参与的。其他几家供应商也深知此单的重要,托关系走门子,谁也没有闲着。他们都很谨慎,事先探不出一点口风。李子轩和周海波商量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个有把握的报价。最后,李子轩对周海波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在最后送报价的时候,咱们打个时间差,晚去一小会儿,我把表格提前做好,单价一栏先空着,你想办法在这段时间里探出其他厂家的价格,马上电话通知我,我权衡后临时填写。”
“试试吧,但这个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会露出马脚。”周海波答道。
李子轩吩咐的事情,周海波岂能不应,虽然他知道此事不太好办,但也必须答应下来。
规定送报价的时间,定在上午九点。这天,天至轩的车早早就出来,停在离这家公司不远处一个隐蔽的地方。李子轩拿着没有填上数字的报价表,坐在车里等周海波的消息。他不失时机地稳住采购部,打电话告知路上堵车,过一会儿就到。这番场景,有点滑稽,很像电视剧里演的地下党接头。
这时,其他四家注塑厂的人已经陆续到了。他们把封着报价单的袋子,交给采购部的人之后,就进了休息室。采购部的门是带磁卡的,除了公司内部员工,外来客进不去。所以,这些人只能坐在休息室里等待结果。此刻,周海波正候在采购部的大办公室里。
采购部负责塑料件的几个业务员和周海波很熟,他们每人都有分工,管理不同的供应商。这些供应商每年发货的准确率与合格率,是考核这些业务员的指标。供应商的货,因质量问题被退货,或者交货不及时,都将影响负责他们的业务员年底的考评。塑料件被退货,主要因外观质量问题,假如供应商自己解决不了,周海波的部门可以提供技术支持。但不管怎么说,被退货的次数多了,对业务员非常不利。因此,他们经常有求于周海波。
此刻,周海波见到这些业务员手里的袋子,便走过去,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这都是什么呀?”
“新产品的塑料件报价。”
“哦,能看看吗?”
“经理吩咐,送齐了一块看。”
“这不都齐了吗?”
“差天至轩的。”
“哎,一会儿不就到嘛,先打开让我看看。”
虽然周海波不管价格,但在确定供应商问题上,是有发言权的。业务员平时又有求于他,见周海波这么说,也不敢得罪他,便把这些袋子一个个拆开。周海波脑子非常好使,眼睛一扫,主要几个塑料件单价和两个整套产品分别的总价,便一一记在心里。就在拆最后一个袋子的时候,采购部经理从里间出来了。周海波再牛,也不敢和他们的经理叫板。同时,也怕被他发现破绽。他用手一胡噜,对业务员们说:
“不看了,没多大劲,我当有什么新鲜的呢。”说完便起身出了采购部。
他回到楼上,马上拨通李子轩的手机。李子轩根据这三家的价格,飞快地做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决策。但是,还缺一家。怎么办?时间刻不容缓,再等下去会出问题。李子轩当机立断,在拟订好的价格上,又降了两个百分点。他叫司机赶紧开车进去,同时自己往表上填数字。然后,封好袋子,下了车,急匆匆直奔采购部。从周海波离开采购部,到李子轩进来,前后只差了五分钟。
最后,竞标结果,五家供应商价格非常接近,天至轩排在第三。另外,李子轩的保证措施写得非常之好,特意说明张文至模具车间的实力,消除了客户因产量大,模具需要不断维修,带来停产隐患的担心。而且,天至轩专为这两个产品增加了设备投资,说明了新机器确切的到厂时间。这份竞标报告,严谨缜密,挑不出任何毛病。
天至轩首战告捷,在第一次竞争中,里应外合,一举打败了所有对手,成功地将两个产品的塑料件,统统收于囊中。
随着模具到京,发到厂里,小批量试生产紧张地开始了。全波段收音机的所有塑件,一路顺利,很快通过了客户认证。但是便携式收录机在试模过程中,遇到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