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抬起头来看见我正在流泪,脸色“唰”一下更白了,眼睛里深锁着愁云,却执拗地不肯开口。
“睿云,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收拾一下我们去医院。务必做个全面身体检查,其他的一切都先放下!”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口气坚决,不再与她商量。
“夭夭,我不用去看,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胃不好,我自己知道的!”她躲闪着我的眼神,坚定地回绝。
“那么,你也让我也知道一下,好不好?我不记得你有胃病,你的胃口一直那么好,配合我一下而已!”我丝毫不肯退让。
她紧紧地闭上嘴巴,倔强地垂下了头。在我的印象中,睿云从没有过如此顽固的时候,我有些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她。
灵光再次闪现,我脱口而出,“睿云,你是怀孕了么?”
她突然抬头看我,泪水毫无征兆地滚滚而落。
我突然暴怒起来,“哭,哭,这个时候哭除了对胎儿不好,还有什么用?你的脑子用到哪儿去了?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我找他去!”
她伸手捂住了嘴巴,哽咽出声,却依然激烈地摇晃着脑袋。
我紧走几步,将她单薄的身体揽入怀中,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睿云,如果两个人根本不可能,你,你更得去医院呀!你才26岁,难道……难道你要当一个单亲妈妈?你……当然还会遇上相爱的人,还会再有宝宝的,你总得让宝宝有父亲呀!”
她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想过的,夭夭,可我做不到。我只要一想到我要亲手将他消灭,我甚至还不知道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就恨不得自己先去死。这是我的报应,这是我应得的,你别管我了……”
我痛哭失声,心里凉了半截。“睿云,你爱他,是不是?你深爱着这个男人,他是谁?”
她依然拼命地摇着头,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突然将她推开,气急败坏地说:“是张冬键那个混蛋,对不对?你如果不告诉我,我立刻就去找他。好在他现在还没与珍妮花结婚呢,我们去把他抢回来!”
这回可不是我灵感闪现,胡猜乱蒙的。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若是再想不明白,那么我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了。其实也不是太难猜,睿云种种反常的表现,我早就应该发现了。
只不过我再一次折在自己的自以为是面前了。我以为如此聪慧、如此可爱的睿云,怎么会爱上我捡回来的一个农民,即使他有着非凡的美貌。
偶尔也有片刻的猜疑,很快又会被我否定,消失无踪影。此刻我被气愤冲昏了头脑,那个混蛋偷吃完了居然抹抹嘴攀上了高枝,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睿云呆呆地立在原处,只默默地流泪,却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我气得眼冒金星,掉头就想往外走,拔了半天脚却发现腿抬不起。回头一看,饶是铁石心肠我也禁不住心软了。
睿云扑到地上,抱住了我的右腿,痛哭不已,“姚淼,我求求你,你不要去,这不怪他,不怪他,他……并不知道呀!”
犹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我被炸懵了。“睿云,你说什么呢?他……他怎么会不知道的?”
难道张冬键也是酒后乱性,然后毫无记忆了?突然,我犹如被雷劈过的脑子划过一道闪电。“是圣诞节那一晚,对不对?珍妮花将我约出去,而你和张冬键在一起?”
睿云吃惊地抬头看我,有些认命地点点头。我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将她扶起来,柔声说,“既然想要这个孩子,第一件事就是要保护好自己,你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他哪里还会安好?”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呀!”我仍旧不肯放弃劝说睿云改变心意。
睿云长叹一声,以手扶额,含着眼泪惨然一笑,“夭夭,你知道他找我说什么?他为什么想与珍妮花结婚?因为他发现他爱上了你,这种爱折磨着他,让他都要发狂了。可他无法面对你,与你站在一起,他觉得自己自惭形秽,而你则高不可攀。”
这一次,天外飞来的炸雷彻底将我炸晕了,我的两个耳朵嗡嗡作响。我只能看见睿云的嘴一张一合,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终于理解了张爱玲的那句名言,之所以能成为名言的原因。原来爱上一个人,真的可以低到尘埃里,并且能开出一朵花。
一朵不可思议之花。
爱情是个恶作剧,总在不合时宜的季节、土壤与对象之间萌芽,最初我们以为不过是一个玩笑,这个小玩笑往往趁你不注意的空当,重创了你或者消遣了你,令你追悔莫及。
那一夜,窗外雪花纷纷,张冬键只将眼前的女人当成了良师益友,倾诉自己的痛苦。丝毫没有发现睿云的脸越来越白,她的眼神越来越暗淡。一个22岁的少年,没办法承受这种毫无希望的爱情,转而决定让自己快点强大起来,只希望着能够与心上人比肩而立。
睿云的绝望却是双重的。她本来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对小保安萌生的感情是爱情,她告诫自己那是个误会。当她终于有了勇气面对小保安承认那是爱情的时刻,那个少年却告诉她,他已经另有所爱。
为了这份毫无希望的爱情,这个少年爆发了强大的野心,将自己当成了筹码,毫不犹豫地赌了这一局。
两个失意的人很容易就喝多了,进一步当然就都喝醉了,睿云跌跌撞撞地扶着张冬键高大的身躯回了酒店楼上的房间,本来她是准备要走的。可是已经躺下的张冬键,突然就将她拉住了,就这一下,她就跌在那个滚烫的身体上。
张冬键俊美的容颜,在昏暗的灯光下令睿云心慌慌,四肢发软无力。女体美好的触感让张冬键循着男人的本能开始亲吻睿云,剩下的事情已经无需言表。
很多风月事件的发生都似乎有着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其中何尝没有着某种必然呢?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震惊过度,久久难以平复,禁不住喃喃自语。
睿云则呆呆地看着窗外,久久没有回应。
从几个月前,我从停车场捡回张冬键开始计算,如果说这件事中一定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只可能是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受伤最深最重,后果最深最重的,却是无辜的睿云?
如果可以,我希望由上帝来惩罚我,孤独终老我也认了。绝不能让他来惩罚睿云,让她成为一个艰难的单亲妈妈。让她的爱情如一枚罗汉果,从未胜放却依然结了果,一枚注定苦涩而孤独的果。
我四下环顾着简陋的办公间,再次后悔自己没能更早地争取回房子。如今的睿云,显然不适合再住在这里了。
难道,我和睿云长达五年的分离就在今日,就这样随着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一起到来了?这个臆想中承载着老百姓美好愿景的日子,难道是个被上天选中诀别的好日子?
我颓然落座,怔然出神良久,脑子乱纷纷,不敢想睿云就这样离我而去了。
冬日的暖阳在屋里肆意招摇,这份自然界的温暖,无法感染屋里两个人茫然无助的心。
睿云终于平静下来,她走过来,与我隔着桌子坐着,看着我的眼神温柔而伤感。她淡淡地说,其实张冬键与珍妮花结婚了,也并不全是坏事儿,至少永久地解决了“暗夜之毒狼花”的隐患。
我不得不惊叹于睿云的敏锐眼光,想想真的不是坏事,我们网站至少不会因为“毒狼花”的真相被其他网站们围剿。
我早就知道,睿云一直是个优秀的人材,即使有人高价来挖也是正常的。何况我怎么能自私到,用友情去阻碍一位朋友的人生抉择。可是我依然不开心。
我亏欠着睿云太多,到现在我们网站的福利与人工都不能跟那家大网站相比,所以我实在没有理由阻挡着睿云前进的脚步。
直到现在,我仍然还抱着一丝儿幻想,希望睿云没有离开我的打算。但从睿云目前的状况来看,我的幻想很快就要破灭。那么,我就静静地等待睿云的宣判。
可这种等待一点都不好受,让我想起了四年前等待秦尉宣判的那段日子,拖沓、迟缓、有种悲凉的味道。
睿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抽屉。她保持着这个动作有一分钟,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
我脑海里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摊牌的时候到了。睿云终于来宣判了。
我停下絮语,凝视着她。
她也凝视着我,忽然笑了,说:“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偏头静候下文。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那时候你好幼稚。”她空幻地一笑,眼神恍惚。
我也恍惚一笑,感慨如同涨潮的水涌起。
睿云又说:“那时我也很幼稚,所以我们一拍既合。”
她的笑容慢慢收敛,说:“这么多年,看着你慢慢长大、慢慢成熟,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成熟,这种感觉真好。”
我鼻子发酸,心中激荡,说:“没错,睿云,我也感觉真的很好。”
“夭夭,你现在有足够的资本独立做事了,也有足够的财力请到很好的副手,我为你骄傲。”她把手心攥着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推过来,缓缓地,凝视我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如果没有睿云,自由散漫的我也许不知道流浪到何处去了?怎么会专心致志地投身于一个网站。如果不是睿云,甚至我依然浑浑噩噩,不负责任地活着。
我看着桌子上的信封,白色的,轻飘飘的。但在心里它无比地沉重,象千钧巨铁,是我拿不起的。“睿云,谢谢你,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耽误你……”
睿云连迭摇头:“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说我付出很多得到很少,能认识你成为朋友就是得到,跟朋友一起工作就是快乐。夭夭,我知道你一定会将这件事做成的,你为之付出了所有。虽然我……离开了,但我离开的目的……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其实能一直与你并肩战斗,始终才是我的梦想。”她边说边垂下头,大概是不想再让我看到她纷飞的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同意你的辞职。”我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睿云飞快地抬起头,看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她有些惊讶,惊讶于我没有挽留。如果我哭泣着挽留她,她也许会留下的,我知道。
“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我呐呐的说。
睿云连连摇头:“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你给我的已足够多了……”
我自顾自地说着:“我本来想等着服装厂签约的时候,它已有了价值再送给你的,可惜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睿云,我送你的东西也许一直都一钱不值,但还是请你收下。”
我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大号信封递给她,睿云疑惑地接过。抽出里面的文件翻看一眼,顿时脸色巨变,错愕地看着我:“姚淼。”
这是我与她认识以来,她少有的几次正式叫我名字。
我响亮地应道,“是的,请你务必收下。这也是我作为孩子的小姨,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为了我曾经对你许下的诺言,为了他长大以后,再也不要经历我们这样的窘困,我会努力加油的!”
我甚至握起了拳头,似乎感觉到了正在强大起来的小宇宙的力量。
在长达五年多的时间里,睿云有很多机会离我而去。
在IT业大衰退时,我这样的小网站毫无前途可言。她完全可以抽身离开,但她没有。
在我因为秦尉的离开而痛不欲生时,是她将我从床上扯起,强迫我吃饭。在我实在坚持不下去,试图结束生命的时候,是她打我的耳光唤醒了我。
在四年多的坚持里,我对网站都失去了信心,是睿云一直给我信心,告诉我未来一定会成功。
在商场的销售款被不法之徒卷款潜逃的时候,在张冬键被小桃带走,导致网站随时会有诚信危机的时候,睿云不仅没有走,还给我留下一张天没有塌的纸条。
在我不得不抵押掉房子,只能住在办公室时,是睿云陪着我睡行军床陪着我洗冷水澡……
睿云,你从来没有放弃我,我又如何舍得放弃你?你早已走进了我的生命,成了血脉相连的一部分。
我与睿云隔着桌子凝视着,深深的,就象一辈子都不会看到底一样。阳光穿过窗户照着她手上的股权变更书,那是我请律师不久前办妥的,将名下的17%网络公司的股份正式赠予了睿云。
“接下来你如何打算呢?”我忍不住担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