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我找了原来公司的网站总监,打算去法国分公司工作。直至孩子出生后再做决定,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她无奈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想留下。一个私生子,在五千年封建积习下的中国,会遭遇什么。我只要想一想上户口及将来上学的问题,就会不寒而栗。
睿云曾经在法国呆了五年,早已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也有了一批好朋友。如果她执意要成为一个单身母亲,去观念相对宽松的国外,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要你想通了,你要记得回来,并肩战斗始终是我们的梦想。孩子的将来,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再说,你总会找到一个爱你也爱孩子的男人。”我自己都觉得,此刻我的语言与现实相比,显得太苍白无力。
但我不得不鸡婆下去,这事关睿云的后半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执拗地守着孩子耗过一生。
睿云含着泪重重地点头。她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夭夭,有一件事儿,请务必答应我!”
“好!”我慨然应诺。
“我和孩子的事,永远不能告诉张冬键以及任何人,你必须以我俩的友情来起誓!”睿云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嘴巴张了几次,实在无法做出这个承诺。不可否认,我的内心正存着要找张冬键算账的念头,甚至想拎着他的耳朵将他带回来。
睿云祈求地看着我,“这全然是我个人的决定,其实也怪不到他的身上。他既然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我除了祝福他之外,这一生再不想有任何瓜葛!”
我颓然叹息。究其根本,这是睿云的人生,她有权决定如何生活。她已然决定用自己的全然撤退,来成全这份爱情,我没有权力横加干涉。
“好!我答应你!”我有些颓丧。
睿云伸出双手拥抱了我,说:“姚淼,这一生能认识你,真好。”
五年多前IT方兴未艾时,我好奇地走进展厅,一个女孩子微笑着把一叠资料递到我手里,告诉我个人域名的流程。她的眉目流光溢彩,口齿清晰,虽然我对IT业一窍不通,却也开始向往着她描述的一个网上大同世界。
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她微笑着伸手说:“认识一下,我叫林睿云。”我连忙伸手与她一握,说:“姚淼,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是的,林睿云,很高兴认识你,这一生一世。
在这样一个诀别的日子,我目送着睿云疲惫的身影从安检口消失,竭力克制着眼泪。除了现实中我身旁睿云常在的位置,这一刻我感觉到了生命里睿云所在的板块,因为那里如今空空荡荡,我倍感孤独寂寞。
睿云的离开,使我本就毫不宽松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忙乱。我的心情也如近来的天气,阴云密布,潮湿与寒气弥漫在空气中,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日历上小年之后的每一天,都有着各种繁忙的理由。于是城市里留守的人们,每日里被岁末的脚步紧催着,忙于采购年货,或者走亲访友。年终奖多数单位都已发放完毕,于是大家突然发现自己对手头的工作失去了热情,日日心不在焉地,掐指坐等春节小长假的来临。
虽然我在商场可以免费营运到大年三十的中午,我仍然决定在二十九的晚上结束柜台的销售,即使是永远的结束了,我也不再留恋。
邢大姐在内的几个长期主攻商场的员工辛苦了一整年,不论什么理由,都有权利回家好好休息一晚,为了明日的新年守岁贮备能量,我能为她们做的,也只有这么可怜的一点点。
昨晚我已经与全体员工一起去楼下的口福居败了一顿,全体员工除了睿云,也不过十来个人而已。我依然未能免俗,尽我所能给大家各发了一个红包。虽不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在我本人依然住在办公间的前提下,也算差强人意了。
正如昨日邢大姐预料的那样,奖金一旦发放了,今天商场立刻就有两名销售人员托病不来了。
邢大姐昨天在饭桌上就低声埋怨了我。
我知道她完全是为我着想,也知道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毕竟选择放弃了我的,只有2个人而已。大多数的人仍然冒着零下3摄氏度的严寒,表现出了与我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忠诚。
我觉得这种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一种,我付出数年也不全然都是失败。这些员工的忠诚,也是我得到的最珍贵的财富之一。
我的网络专卖店仍然处在蹒跚起步的阶段,并不能给所有的员工以希望,如果他们有了更好、更合适的选择,我能够给予的,除了识时务的放行,还有一句真心的祝福。
我和邢大姐两人一直坚持到商场最后打烊的时间,当营业区的最后一盏灯被工作人员关上,一种“曲终人散空愁暮”的感觉凭空袭来。我俩站在已收拾一空的库房里,互相对看一眼,眼里都浮现出真切的哀伤。
原来,一眨眼的时光,我们已经在这里渡过了3个春秋,人生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这里。原本商场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再加上令我倍受打击的携款潜逃的重创。这里与我而言,犹如鸡肋一般,我以为我并不会留恋的。
邢大姐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啜泣起来。她与我的感觉更不一样,这里三年来就是她的第二个家,若论起投入的精力与感情,她更甚于我数倍,曲终人散的凄凉她比我体会得更深刻。
我拍拍她的背,拉着她的手走到大玻璃窗前,手指着脚下华灯闪烁、霓虹交织的瑰丽长街,动情地说,“邢大姐,我们无需悲伤,只要张开双臂迎接未来就好。你看,走出了眼前这一片狭窄的房子,放眼望去,就是那一条笔直的通天大路,将会直通向我们成功的彼岸!”
邢梦莲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眼神向往,渐渐止住了悲伤的哭泣。一时间我俩紧紧相依,恍如看见了重重阻碍后,真的有一个华彩的未来在那里对着我们招手。
我送邢大姐回家的路上,随口问她是否打算回老家过年呢?如果不太方便,干脆买飞机票回去得了,费用由公司报销。她却出乎意料地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说,今年不打算回老家了,可能会和一个朋友结伴出去玩几天。
我脑际突然灵光一闪,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是和男朋友一起吗?”
她倒是恢复了爽利的个性,溺爱地拍拍我的手背,“目前还算不上吧,也许以后可能是,谁知道呢?不过,姚淼,我一定不会隐瞒你的!”
我心里掠过一丝失望,看来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定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父亲的问题,他依然不肯对仍年轻貌美的前妻放下执念。
当邢大姐下车即将关上车门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放在我身旁的副驾驶座位上,“姚淼,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你务必收下。我坚信你一定能行的,你要加油哦!”
微弱的灯光下,她略带俏皮地舞动了几下拳头。在我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随手关上了车门,转身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我略带疑惑地打开了小盒子,一条极美丽的真丝方巾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个红包。我伸手拿过红包捏了捏,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这显然是我今年给她发的那个大号红包,她原封不动地将它又回赠给了我,还附带了一条来自她家乡的馈赠。
这份承载着深情厚谊的新年礼物,带给我汹涌澎湃的幸福感,一时间我就在这种感觉里载沉载浮。突然,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的第一感觉又是卢远航的电话。
这几天他虽已飞回南京老家陪长辈过年,但每天夜晚某个时间仍旧会给我打电话。我虽然不如他那么热络,理智上提醒自己应该保持距离,我的心却也不肯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于是,我权且抱着随波逐流的心态,这一段离奇的男女关系中,我不知道自己会飘向何方。
拿起电话一接,登时有几分赫然,居然是我父亲的电话。
“淼淼,你柜台的生意结束了没?什么时候回家陪爸爸呀?明天可要过年了。”父亲的声音里隐隐有着担忧,我知道仍是为了我没有继续挺进商场的现实引发的。
我被激起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冲口而出,“爸爸,这么多年我如此地不争气,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父亲静默了一分钟,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姚淼,出什么大事儿了?你,难道你破产了么?”
“唉!”我仰天长叹,禁不住以手扶额,我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由此可见一斑。“爸爸,能不能不吓你自己呀?难得煽情一下吧,你还真缺乏幽默感!”
“是啊!”一听见我居然仍没有破产,父亲显然松了一口气,“你爸爸亏得心脏比较强健,这些年下来,才没有被你吓出心脏病来!”
显然,他还是更习惯这样无厘头的女儿。突然,我想起一个问题,于是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爸爸,今年春节有没有出去玩玩的打算呀?”
爸爸明显吃了一惊,“怎么,你也有了旅游的计划吗?你不是告诉我,你们就两个人坚守网站,还有一个是兼职值班的,你不能出去玩吗?”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心里突地跳了一下,“我当然是不能呀,可爸爸您不能被我连累呀!祖国的大好河山,甚至世界的大好河山,您都可以去潇洒走一回呀!不过,我也就是建议一下,您完全可以不去,省下钱来正好赞助我!”
爸爸松了一口气,笑骂起来,“这就你甭想了,我去不去用不着你建议,明天早点回来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爸爸,我是要把奔奔带回去过年的,你可要热情一点呀!”不等电话那头爸爸有机会表示反对,我立刻说声“再见”挂了电话。
父亲自我记事以来,就十分怕狗,对于我收养的奔奔,一直敬而远之,以前从没有机会带回去过。今年是个例外,我打算明天将它接回来,和我们一起过个团圆的年。对于我而言,它也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员。
北京的新年与农村相比,逐渐不再流行各家各户贴春联,挂灯笼的旧俗。与平日里的车水马龙相比,节日的气氛实在是乏善可陈。在这本应喜气洋洋的节日里,抬头只能看见乌云压顶,寒气逼人。
我回家不过一刻钟,就发现了父亲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不仅将自己收拾地倍儿精神,而且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在我后面。时不时地搓着双手,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甚至对奔奔的敌视都视而不见了。
我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去屋子里找了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瓶儿,开始将我带回家的一大捧各色鲜花错落地插进去,随着百合花的幽香在屋里弥漫开来,娇艳的花色与青花瓷相得益彰。
整个屋子登时明艳起来,一如我的心情。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父亲举止有些失据了,看来我的猜测已经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
于是,我假装刚刚发现父亲的异常,“呀,爸爸,你总跟着我干嘛呀?正常情况您的岗位应该在厨房才对,说实话,是不是有事儿要告诉我呀?”
父亲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是啊!还是淼淼你聪明。今天是个很重要的节日,爸爸有个朋友,一个人很冷清。我邀请她和咱们一起来过年,你不会反对吧?”
看着年过六旬的父亲,站在女儿面前,一幅小心翼翼地模样,我的心掠过一丝痛。在父亲第一次再婚的经历中,我执拗地认为父亲背弃了母亲和我,毫无顾忌地用冷漠和疏离伤害着他。
他的无奈和隐忍被我理解成宠妾灭女,这种不可理喻的偏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深地隔阂了彼此。
“爸爸,如果是女朋友,我可以考虑,至少证明了爸爸你依然很有魅力。男朋友我可不欢迎呀!”我对父亲调皮地眨眨眼睛。
父亲登时愣在那里。
这时门铃却知情识趣地响了起来。我推了父亲一把,“爸爸,你是不是需要找个地方先哭上一会儿?我替你去招待客人,怎么样儿?”
父亲立刻清醒过来,他扭过身躯,快速地擦了擦眼睛,说了一声:“你可别给我添乱!”
然后飞快地去开门了。
邢梦莲一袭红色的羊绒大衣,几丝儿雪花落在她头上围着的丝巾上,阴沉沉的天空下她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般耀目。身为江湖浪子的父亲,与美女相对的瞬间,有着少见的愣神。
我从父亲背后仰起脸来,对邢大姐打着招呼,“这位大姐,我们都很欢迎您来做客,是吧,爸爸?”我踢了父亲的脚一下。
我很满意地看见,邢大姐看见我的瞬间,嘴巴变成了O形。
我一脸正经地,快速对着她眨眨眼皮,她才勉强将一声惊呼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