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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用傲骨点亮黑夜(1)

大师的人格与风骨如黑夜中的烛光,给我们现在的人启迪与教益,对于独立与自由的追求正是民国精神的最强烈表现。

章太炎档案

名号初名学乘,改名炳麟,字枚叔,后因仰慕明末清初的顾绛(顾炎武)的为人行事而改名绛,号太炎。

生卒年1869-1936

籍贯浙江余杭

出生地浙江余杭

家世出生于书香门第,曾祖辈以下三世皆以才行学谊闻名当地,祖父为其留下了多达5000卷的藏书,父亲章浚亦为博学鸿儒。

学历16岁参加县试因癫痫病突然发作,没有考成。从此放弃科举,广泛涉猎经史子集。23岁进杭州诂经精舍,师从经学大师俞樾、谭献、高学治等人,首尾七年,为日后的学术成就打下了结实的根基。

传道生涯上海爱国学社(1903),国学讲习会(1907,东京),为东京留学生讲学(1908-1911),章氏国学讲习会(1914-1916,1934-1936,其间为各地讲学)

研究领域训诂学、经学、史学、哲学、政治学、中医学等。

主要着述《章氏丛书》、《訄书》、《新方言》、《文始》、《小学答问》、《国学概论》、《儒术新论》等。

经典名言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精神病,才能做到。

特殊嗜好吃带臭味的东西

评价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这是无可疑的(胡适)

章太炎:为我国言论,力争自由之第一人。

大哉章师

由于鲁迅用“有学问的革命家”这样的偏正短语来概括自己的老师,以至于长期以来在大陆的主流观点中章太炎的主要面目就是一个革命家,学问倒成了附加产品。其实,作为学问家的章太炎成就远高于革命家的章太炎,就连头顶一堆外国博士帽的胡适也不得不承认章太炎的古文“五十年以来第一”。

章太炎名不如其人,其为人处世无章可循,应该叫“章不严”更贴切。身为国学一代宗师,章太炎毕生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己任,桃李满天下,“五四”后北大的众多名教授多出自章门,如黄侃、朱希祖、钱玄同、周树人兄弟、沈兼士等。但我们切不可以此妄自菲薄,以为章门门槛太高,我等凡夫俗子只能望洋兴叹。实际上,生活中的章太炎离我们的距离要比鲁迅和我们近得多。

如果你有幸跟章太炎身处同一时代,想成为他的弟子,只消连续给他买十天臭豆腐即可。老章一生嗜臭,上海画家钱化佛投其所好忽悠老章的墨宝,陆续给老章送了一堆臭鸡蛋、臭花生、臭冬瓜之类的臭物。章太炎大喜之下,向来不轻易把自己笔墨与人的他竟然给钱化佛写了五百多张“五族共和”的条幅,钱化佛沽之于市,狠狠赚了一笔。由此可以想见,当年有多少人曾经凭借臭鸭蛋和臭豆腐堂而皇之地跨入章门,成为国学大师的弟子。

在章门弟子中,最受章太炎青睐的并非我们熟知的鲁迅。章太炎曾模仿太平天国戏封他的五位得意门生为“王”,分别为:天王黄侃,东王汪东,西王朱希祖,南王钱玄同,北王吴承仕。在这章门五杰中,章太炎最得意之人自然是“天王”黄侃,黄侃在拜章太炎为师前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国手了,而他俩的师徒缘分竟然是因为黄侃的一泡尿。

黄侃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时刚好与章太炎住同一楼,黄在章的上层。当时的住所不像现在有卫生间,一天晚上黄侃内急,生性随意的他懒得下楼,索性站在窗台上扒开裤子来个“飞流直下三千尺”。这一举动顿时惊动了向来对臭味极其敏感的章太炎,老章朝外一看,气得七窍生烟,开口大骂。黄侃在上面也不甘示弱,马上还以颜色。顿时,唾沫横飞,口水四溅,二人都是遣词造句的顶尖高手,很快发现对方功力深厚,不得不施展生平所学。于是,骂着骂着,二人怒气渐消,惺惺相惜之心渐起,黄侃深感对手非等闲之人,下楼一问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章太炎,刚才的骂战已知其名不虚传,好学的他立即叩头拜章为师。

章太炎虽然弟子众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师而终。这里面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章氏的学问太过高深,学生且敬且畏,加上那一口典型的余杭国语,能听得懂他讲课的人实在不多。章太炎学问的高深从他给女儿娶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了,他给自己的一个女儿取名章叕,这个由四个“又”组成的字恐怕当世没有几个人读得出来,与此相似,另外两个女儿的名字分别由四个“乂”和四个“工”组成。结果眼看三个楚楚动人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无人问津。章氏纳闷,经人指点才知道原来小伙子们没人认识这几个字,怕在国学大师的准岳丈面前丢脸,个个敬而远之。章太炎知道原因后,马上召开新闻发布会,当众向人解释女儿的名字。很快,他的三个女儿都嫁了出去。

给女儿取个名字都这样,你说听章老先生讲课能轻松吗?不过真正的学问不在于表面的热闹与浮躁,虽然其看似枯燥与单调,但是你若能潜心钻研,往往别有洞天,豁然开朗。在治学过程中,一开始浮在表面的往往是些华而不实的思想肥皂泡,而真正的精神金沙却沉淀在寂静的底处。章太炎门下才俊如此之众,看来挖到金沙的学生委实不少。

另外一个原因是章太炎常常“疯话”连篇。1906年,章太炎在东京的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演说,2000多人在雨中慕名听他演讲。当然,章太炎没让大家失望,比如在演讲中他说:“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精神病的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亦不敢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精神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精神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精神病。”“章疯子”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疯子与天才是孪生兄弟,章太炎的疯话背后往往隐藏着极深的哲理,那些反应慢的同学听一个笑话尚且要等半天才笑得出来,更别说体会老师的这番高论了。因此,最后的结果可能是章太炎没疯,他们自己先疯掉了。

反过来说,章氏门徒为数众多,但是恐怕能让他记住的也没有几个人,因为章太炎有健忘的特点。民国初年在上海,章太炎有时出来自己买烟,往往离家不过五六十步便忘记归途,只好问路人:“先生,我家在哪里?”有时他坐人力车回家,车夫问他地址他怎么也说不清楚,把个车夫气得直骂娘。以这样的记性,这个世界上能让章太炎记住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但你不要因此以为章太炎记忆力不行,恰恰相反,他记忆力好得吓人。戊戌政变后,支持变法的章太炎亡命台湾,在《台湾日日新报》当记者。有一天章跟同事李书侃大山,言间章见李以书为名,便问李读过多少书,李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二十岁方启蒙,读书不多。章闻言摇头,说自己六岁就已经启蒙,到二十岁书已经读完。李书怀疑时间过了这么久,章太炎是否还能记得以前所学,便举出几段自己还能熟记的经书内容来提问,没想到章太炎不仅能一字不漏地答对,甚至连某句在哪部书的第几页第几段都一清二楚。这样的记忆力,当世可谓罕有其匹。

记性如此之佳的章太炎之所以闹出这种极端健忘的笑话,一则可能他的记忆全放在了治学上,二则源于他活出了“君子坦荡荡”的“忘我”境界。这样的境界也被章太炎带到了自己的课堂上,嗜烟如命的他喜欢手夹烟卷授课,每逢得意忘形之际常常误把烟卷当粉笔在黑板上比画,引得台下的学生大笑。不过章太炎自己嗜烟,却并不希望学生学习他,他曾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刘文典一副对联“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上联告诫刘不要吸烟,下联夸奖刘敢于对抗蒋介石。

章太炎性格虽然放荡不羁,但是一走上三尺讲台,其严谨的态度、不苟的精神却让人刮目相看。1935年,章太炎在苏州开办“国学讲习会”,每日讲学不辍,第二年章氏重病缠身,弥留之际章夫人劝他暂停讲授,他却说:“饭可不食,书仍要讲。”

老师的作用不仅在于言传,更在于身教,章氏的治学精神就连敌对他的人也要佩服万分。章氏的卧室中除了床就是书,每次夜半醒来想到某书某事,他会立即起床到书架上翻阅,兴之所至,从不加衣,即使严冬亦如此。往往第二天一早仆役进屋洒扫,发现章裸身持卷而立,形如木鸡,惊呼:“老爷,你没有着衣呢!”章始惊醒。也因此,章氏由于受寒而伤风,由于伤风而患上了鼻疾,晚年尤甚,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也正因此,章太炎虽然一生狂放,但是他的弟子们即使功成名就,在他面前却能毕恭毕敬。1932年4月18日至22日,章太炎在北京大学三次演讲,成为学术界的一大盛事,许多专家学者都亲来聆听,恭逢其事的钱穆有如下记述:

太炎上讲台,旧门人在各大学任教者五六人随侍,骈立台侧。一人在旁作翻译,一人在后写黑板。太炎语音微,又皆土音,不能操国语。引经据典,以及人名地名书名,遇疑处,不询之太炎,台上两人对语,或询台侧侍立者。有顷,始译始写。而听者肃然,不出杂声。此一场面亦所少见。翻译者似为钱玄同,写黑板者为刘半农。玄同在北方,早已改采今文家言,而对太炎守弟子礼犹谨如此。半农尽力提倡白话文,其居沪时,是否曾及太炎门,则不知。要之,在当时北平新文化运动盛极风行之际,而此诸大师,犹亦拘守旧礼貌。则知风气转变,亦洵非咄嗟间事矣。(《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章氏最为钟爱的学生黄侃生平也以狂傲不羁而着称,这一对师徒再加上一个刘师培,人称民国学人中的“三疯子”。黄侃自恃才高,睥睨一世,目无余子,但是对老师章太炎他却一直恭谨有加。每逢新年,黄侃必到章宅叩贺,行跪拜礼。有意思的是,黄侃也有一个得意门生陈君在章家当私塾先生。到了章家,黄叩拜章,陈又叩拜黄,章又向陈行礼。坐下来后,陈举茶敬黄,黄敬章,章又敬陈,如此循环往复,时人引为笑谈。

为师到了章太炎这个境界,真可谓高山仰止了。

民国骂圣

章太炎一生骂人不倦,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都领教过他的炮火。如果按照陈寅恪的说法,王国维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精神,那么章太炎则以一骂见其独立自由之精神。在很多时候,骂人也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

章太炎人生中最有名的一骂莫过于骂袁世凯,他也因此获得了“民国祢衡”的称号。袁世凯刺杀宋教仁之后,章太炎由拥袁转而反袁,连续发表宣言声讨袁世凯。袁世凯深感不安,授意北京共和党以“到京议事”为由诱章来京。章太炎正好想进京找袁世凯理论,便决然启程。没有想到,到了北京之后袁世凯闭门不见,且派人监视章太炎,章氏一怒之下,做出了他的学生鲁迅描绘的“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包藏祸心”的壮举。

这天清晨,章太炎身穿“一领油烘烘的羊皮袄,脚踏着土埋了似的一对破段靴”,又手持一柄白色的团扇,下系勋章,牛气十足地闯入总统府的会客室里,要求见袁世凯。

袁世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在这个当头见章太炎,老章等了半天,连个解释的人都没有,气得发狂,就在会客室里把袁世凯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这样他还不解恨,又大肆破坏公物,将会客室里的茶具、花瓶都砸得粉碎。

章太炎骂完袁世凯之后,马上就被袁世凯派人送进龙泉寺软禁起来,直到袁世凯死后才恢复了自由。

章太炎被软禁后,痛骂袁世凯更是成为他每日的必修课。据《一士类稿》记载,章在窗上、桌上遍写袁世凯三字,每日以杖敲打之,称为“鞭尸”;另外,他还在纸上用不同字体写满“袁贼”二字,并将之扔进火炉焚化,一边大叫:“袁贼烧死矣!”更神的是,1915年章太炎曾书“明年祖龙死”诅咒老袁,第二年袁世凯果然死了。

不过就骂人的水平来说,章太炎骂袁世凯只能显示他的胆量,而不能显示他的水平,老章在当时的环境下只图解气痛快,口不择言,这对于骂人大师的他来说未免有点遗憾。

有一篇文章谈到骂人的境界,其中说到骂人的高手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出招时看似轻描淡写,妙手空空。被骂者挨了一掌之后,绝不流血,亦不痛痒。不料数十年后,修养够了,才猛然省悟,不由大叫一声“气煞我也!”,吐血而亡。兹举一例以证明章太炎骂人的高超水平。

1917年,孙中山在广州宣布护法,唐克明出任湖北靖国军第一军总司令,率部驻扎在荆襄、恩施一带。唐克明和他的靖国军在政治上采取了一些有利于民生的措施,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受到了孙中山的亲函嘉勉。但唐克明没有再接再厉,却故步自封,在恩施建立了自己的“小朝廷”,酒色度日,下属更是各自为政,飞扬跋扈,丝毫不顾政局的艰危。

此时正在恩施游历的章太炎见状很是失望,面见唐克明直言相劝。不料唐克明刚愎自用,再加上章太炎出语向来比较尖锐,惹得唐克明恼羞成怒。在一次宴会上,唐克明气得拔出枪来,大喊大叫要枪毙章太炎,章太炎毫不示弱,说:“连窃国大盗袁世凯尚且不敢枪毙章某,你这小小的阴沟能翻得了我这只船吗?”

幸好在座军官力劝唐克明,章太炎才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章太炎离开恩施时,让人送了一副对联给唐克明,联语为:去秭归不远,正端午来游。横批:新亭努力。

唐克明乃赳赳武夫,他误以为章太炎赠联是为了感谢其不杀之恩,得意之余,命人用楠木雕刻,悬挂于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后来,有人告诉唐克明这副对联的真实意思:上联用刘备兵败秭归,退居白帝城之典,言下之意说唐克明很快就要步刘备惨败的后尘;下联看似说章太炎来恩施的时间,实则以屈原投江的烈举斥责唐克明为苟活的小人。横批用“新亭楚囚对泣”的典故,暗指楚人若不努力恢复中原,恰似新亭的楚囚对泣,坐以待毙。唐克明恍然大悟,一怒之下摘下对联砸毁,后悔当初没有枪毙章太炎,结果反受其辱。

看一个人骂人的水平还得看他的对手,如果对手太弱也显示不了他的水平。比章太炎大四岁的吴稚晖也算是一代“骂神”了,此公一生骂人无数,骂起人来连天王老子也不管。中年时他在东京集会上骂慈禧误国,或许是怒气太盛,把自己的裤腰带都绷断了,但是他跟没事一样,大庭广众下提起裤子继续骂。吴稚晖不仅敢骂而且会骂,在一次语音读法统一会上,副会长王照发明的注音字母没被采用,他气得当面骂会长吴稚晖:“老王八蛋,只知道嬉皮笑脸,胡说八道,对注音你懂个屁!”吴稚晖听完后,笑道:“王先生,您气昏头了吧?稚晖姓吴,不姓王,绝非贵本家也!”全场哄然大笑,王照则闹了个脸红耳赤。

可惜,“骂神”吴稚晖碰上“骂圣”章太炎照样得败下阵来,而且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1902年,章太炎和吴稚晖曾一起在培养革命青年的爱国学社中共事,一段时间内两人成为同志。然而,在此期间,个性鲜明的两人已经多次爆发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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