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跪下!”澹台芍的声音依旧保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弧度里,不过她的脸色有点难看。偌大的房间里,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踪影。连她老娘,也抄手站在一旁,不敢多言半句。
药童直挺挺地跪在阶前,头上渗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珠。要不是这屋子有法术镇着,那漫天遍野的白蛇草恐怕要把这一干人等给生吞活剥咯。但屋子外那巨大的花枝化作的重重阴影以及剧烈的拍打声,也不禁让仍毛骨悚然。不晓得出了这间屋子的时候,那些花枝会不会恼羞成怒地猛扑过来……
“我没错,为什么要罚我?”药童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可是她执拗地不肯落泪,倔强的小脸被怒气和委屈憋得姹紫嫣红。
“你没错?!你以下犯上已是罪不容诛,还擅用法术袭击澹台家的人,如果君上知道了,不仅你要赔上一条小命,我整个芍药阁都得跟着倒霉。”
“君上,君上就可以不讲道理吗?明明是那个妖妇动手在前,我要是真的换手,她今天还想活着……”
“住口!妖妇,这是你称呼新夫人的规矩吗?你没还手?难道她的脸是自己弄破的?可见一派胡言。药儿,你有仙根,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本主可以去求君上,让他收你做干女儿,免遭花泥轮回之苦。但是……”
澹台芍话音还未落,药童就清脆地打断了她。
“做君上的女儿?我没这个命。当花泥是每个奴婢的归宿,我不怕。但是有人欺负我,想我忍气吞声,门都没有!”
澹台芍无奈地摇了摇头,止住了口中剩下的话。她是芍药阁的主人,她驭花术催动的花是烈焰芍药。她情绪有波动的时候,周围就会出现花枝涌动。但是像今天这种漫天遍野的白蛇草,以及天心夫人受的这般酷刑,是她从未见过的。也许她的修行不够,但是跟格桑妈妈数月前的恳谈让她不得不承认眼下这个事实,药童极有可能就是君上的私生子,也就是她的同胞妹妹。
格桑的话似乎言犹在耳:“十七主子啊,这药童的法术啊,老身跟着君上这么久,也是头一回见。主要是她这个年纪,实在是令人费解。就算是咱们澹台家嫡亲的孩子,也没有这么根基深厚的。所以,当然这只是老奴的猜测啊,药童有可能是君上的……所以,您无论如何要好好看护她。“
“算了,起来吧。你陪着阿娘在百花祠静修吧,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离开百花祠半步,知道吗?“
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扶起药童,静静地从后堂穿了出去。
说来也怪,那漫天的花枝一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每次看到药童,芍药夫人都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被下令处死的另一个女儿。虽然每个生育过的夫人最终都会离开自己的阁府,住进百花祠,但只有她是心如死灰一般。即使有了烈焰芍药,她依然可以得到澹台镜的宠幸,但是她却没有勇气再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哪怕看一眼她都觉得生不如死。说不清是因为死去的女儿,还是因为活着的女儿,她只盼着能静静度日,迎来花泥轮回的那一刻。
“夫人,我老是闯祸,是不是你也不喜欢我了?“药童一边揉着自己有点红肿的膝盖,一边大口吞着盘子里的点心。”
穆思雅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地摇了摇头。
“夫人,你的话好少啊。是不是因为你不说话,所以君上总也不来看你呢?”
穆思雅还是摇了摇头,停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才开口道:“人和人之间的因缘际会,有时候话语仿佛是多余的。如果你闭上眼睛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的话,那还需要说很多话么?“
“我闭上眼睛,打雷都不一定叫得醒。心跳声,那得是怪物的心跳才行吧。“药童风卷残云地吃掉了两盘子点心,开始大口地喝茶。
“傻孩子,那是因为你还没爱过。爱过了的话,即使是怪物,你也会勇往直前的。“说完,穆思雅径自去堂前礼佛,留下药童一个人拍着肚皮发呆。她忽然想到十五快到了,她得想办法溜出去啊。
热闹的集市上,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澹台镜脱了长衫,在茶寮的一角坐了下来,立刻有小二上来打千侍候。
“爷是一个人?喝茶还是喝酒啊。“
“你这茶寮也卖酒?真是挂羊头卖狗肉。“
“唉,经济不景气嘛,只好开展多种经营。”
“好吧,来二斤好酒,下酒菜你看着配就是了。”
“好嘞!爷您真有福气,昨天刚到了十坛上好的女儿红。我这就给您沽酒去!另外啊,今天小粉蝶在咱们这登台唱曲,您算是来着了。”
“在茶寮唱曲?”
“不是,在凹凸馆。就这条大街到底右转那座大宅子便是。爷可别错过了啊。”
“哦?”澹台镜挑了挑眉毛。
小二见澹台镜的表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亢,话匣子便忍不住打开了。
“我说爷,您是外地人吧?“
澹台镜想自己何止是外地人,简直不是人,便笑笑点点头。
“我就说,咱们县里的男人,除了黄口小儿和瘫了不能下床的,小粉蝶登台,就是卖了身都要去看看的啊。盘子别提多亮了。其实盘子亮也还罢了,听说那姑娘给男人压着便脊骨消融,活像一池会喘气有温度的春水,当真春色无边……”
“我看你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吧。赶紧去给爷拿就酒吧。”
小二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奔后厨去了。
澹台镜酒足饭饱,打赏了小二,便一路顺着大街走马观花。他离开琉璃岛已有些许时日,一路行来几千里,沉重的心事却未解一丝一毫。距离淬炼醉芙蓉已经有快100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居然没有任何的新作。本来对天心兰报以厚望,但贺天心居然是个生不出孩子的蠢货,害他功亏一篑。如果这一届的百花大会,他没有新的作品,这澹台世家几百年的基业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老爹云游前虽然没有特别交待什么,但是他身为澹台家的长子嫡孙,又怎么脱得了干系呢?
澹台铭虽是美男子,却跟澹台镜不同,是个痴心的汉子。澹台镜的母亲仙去,他就始终没有再娶。所以,当他看到儿子培育出的醉芙蓉如此妖娆,他便晓得这孩子跟自己走的是不同的路数。便在西王母跟前告了假,举荐儿子担任自己百花使者的职位,从此行踪飘渺。澹台镜只是继承了父亲的相貌,脾气秉性却相去甚远。不过他天资高,有手段,又攻于心计,侍弄起花草,包括侍弄人来确实尤胜父辈几筹。西王母对他供奉的花草以及他本人都颇为满意,所以这个百花使者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的。万俟蟹三番五次状告他不正当竞争,都没坐实,后来落一个诬陷天庭命官的罪,全家都给流放了。独孤羽见了前车之鉴,也不敢再如何,窝在沙漠的一角颐养天年,澹台家于是在仙界风光了近300年。可如今呢?他澹台镜的驭花术是日益精进了,但却再养不出醉芙蓉那样浓烈、婀娜、足以摄人魂魄的品种,内心不禁升起种种的凄凉。不过,醉芙蓉的成功背后,也都是不能回忆的献血和眼泪,想到此,他停了如乱马奔腾一般的思绪,在一座庭院前住了脚步。
朱红的大门虚掩着,门口的石狮子被太阳晒地也没了精神。一方小巧的碧色篆字匾额悬于大门之上,大概由于年代久远字迹有些模糊不清,澹台镜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看清楚三个字——“落红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落红?这院落的主人不知道是太有学问还是太没有学问,居然把闺房的字眼明晃晃地搬出来给房舍命名,即便是个草包,也是个有点意思的草包。想到此,他抬手推开了门,信步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种着平常的各色花卉。小桥流水、亭台假山一概没有,院子的中央是一口巨大的青铜鼎,冒着袅袅的轻烟。澹台镜提起鼻子嗅了嗅,竟是上等的香料。他走进铜鼎,香料的味道越发浓烈了起来,几乎让他有眩晕的感觉。他赶忙退后了几步,定了定心神,但仍感到头昏眼花,血脉乱窜。
“哪来的野人?倒也怪了,走到这么近居然都还活着,看来是仙界的朋友咯。”
澹台镜费了点力气,才转过头来,眼见一紫衣女子站在近前,但是偏偏看不清她的脸,一团迷雾不偏不倚地罩在姑娘的脸上。
“不才,琉璃岛澹台世家的人。”
“哦,是百花使者的人。那就难怪了,我就说凡人在我的“绮罗香”跟前怎么能活着说话,而且还这么清楚呢?哈哈……“那清脆的声音犹如一股巨大的张力紧紧地锁住了澹台镜的神经,澹台镜忽然有一种想下跪,想臣服,甚至想扮猪狗的冲动,只为这声音和气息的再次降临。
“澹台君上这一向可好啊?“紫衣女子一语道出了澹台镜的身份。
“哦……我,本座……“澹台镜有点语塞。
“澹台世家的仙根,说起来也只有君上您啊,旁的人早就七窍流血而亡了。不过,即便如君上您的修行,此刻也是血脉涌动,难受非常吧?”紫衣女子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声比上一次的要轻,但是却更摄人心魄,澹台镜忍不住打了个趔趄,往后推了两三步。
“烦请姑娘收了法术吧,本座确实难受,再下去只怕要出丑了。”
紫衣女子挥了挥手,那团迷雾渐渐散去,显现在澹台镜跟前的竟然是一个看上去不满十五岁岁的女娃。她发髻高耸,四条绛紫色的云辫搭在胸前;五官深邃而立体,脸庞虽稚嫩,但双目中透出的光彩却仿佛比自己这个几百岁的老人还要久远。他忽然注意到姑娘手上那枚巨大的绿色孔雀石戒指……
“姑娘可是万俟蟹的后人?”
“哼!后人?他给我提鞋都不配!”
“那晚辈要请教姑娘的称呼了,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名讳只是个称呼罢了,说起来也没啥意思。你喊我绮罗吧。”
“绮罗?”就是这香料的名字?“
“正是。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自然,上好的檀芸降都在里面了,只怕还有不少名贵的花粉做辅料吧。“
“果然是花中好手!只可惜少了你的一味醉芙蓉,这香就更完美了。“
澹台镜整了整衣衫,拱手作揖道“承蒙绮罗姑娘看得起,如有需要,我不日差人送来便是。“
“不敢劳烦君上。我有空,去琉璃岛自取即可。只是君上这么多位夫人,方便接待绮罗么?“
澹台镜笑了,“她们是不会出来见客的。“
“怎么,你澹台家的女人见不得人么?“紫衣女子打趣道。
澹台镜脑海里想着把紫衣女子揽进怀里,轻解罗裳,一探奥秘所在。当下沉默了半晌。
“君上,绮罗是不会嫁人的哦。也不会帮你培育新品种,所以这种事想想罢了,别当真哦!“
澹台镜开始感觉脊背有点发凉,对面的女子不仅法术高超,居然还会读心术。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居然也知道。不过,越是这样的女子,越让他有征服的冲动,甚至顾不上这人极有可能是个千年的老妖怪。他伸手拉住了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并未挣脱,反而把身上的缎带撒向空中,瞬间在院子的四周耸立起一个巨大的纱罩,纱幔越滚越密,渐渐地看不清外界的所在,只剩下这二人执手相望。仿佛被蚕蛹吸住的无辜虫卵,越是挣扎就越是无所遁形,最后交织成一片看上去欢腾但实际也许酝酿着无尽悲哀的汪洋。这其中的因果,经历的人未必知,而后人也只能在笑谈中极尽猜测之能事。
澹台镜厚积薄发的那一霎那,他忽然发现绮罗的身上出现了大小不一的绛紫色花斑,犹如一朵朵肌理间盛放的芍药花,且香气越来越浓,他感觉自己的视野有点模糊了。澹台镜咬紧牙关,在神智濒临灭亡的边缘,彻底占有了绮罗。刹那间,所有的芍药花从澹台镜身下升了起来,袅袅绕绕似有不舍地飞向空中,未到蚕蛹的顶部便化作了阵阵青烟。而此刻的绮罗,仿佛完全没了筋骨,犹如一团被揉皱的春水,荡漾着无边的涟漪,引着澹台镜再度走向欲望的深渊。
“君上,别怕。你的功力足以抵挡绮罗香,绮罗越快乐,这香味会越浓,不过于您本身是无害的。“绮罗的话音很轻,一头秀发随风飘舞,稚嫩的脸庞上涌动着迷人的绯红色。一双白皙的腿,仿若盘根错节一般缠绕在澹台镜的背上;朱唇微启、双目含情,娇喘如莺歌燕婉,行动间欲拒还迎。两人交织在一起,恰似一副缱绻缠绵的画卷——倒影斜长,揉碎一地桃花入池塘;水晶帘动,柔荑数点琼浆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