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思雅在湖边坐了好一会儿,直至记忆打了结,一阵寒意钻进脖领,方才从石凳上站起身。月色下的明月湖,水面微澜,波光旖旎,偶尔有一两只仙鹤飞过,越发显得冷气森森。穆思雅裹紧了披风,开始慢步往百花祠的方向前行。她故意放慢了脚步,心中后悔刚才没跟药童约好时间,眼下只好期盼在她回到百花祠之前,药童能够翻转回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踌躇间,远处看见一个身影快速地移动,刹那间就到了近前。是百花祠的掌事仆妇,名唤赖默。赖默在澹台家也服侍了近百年,蒙主人家的恩惠,得以研习驭花术,于是也成了半仙之躯。
赖默轻轻地给穆思雅施了礼,说道:“夫人,十七主子已经在来百花祠的路上了。奴婢想着,您是不是早点回去候着啊?”
穆思雅心头一惊,“十七,这个时候来百花祠?”
赖默微微怔了一下,赶紧回道:“夫人,这是十七主子的家,她任何时候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吧。”
穆思雅觉得言有所失,赶紧闭了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赖默站起身搀扶这穆思雅的臂弯,说到:“夫人,奴婢这就搀你回去吧。”
“哦,我想再稍微等一会儿。”
“夫人是等药童么?”赖默的声音清清楚楚,穆思雅反而不好辩驳。
“她陪我出来,然后说去走走,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所以……”
“夫人,十七主子是吩咐过的,没有她的话,药童是绝对不能离开百花祠半步的。您这么做,奴婢很为难啊。”
穆思雅淡淡地说道,“我自己会跟十七说,不劳您费心。“
赖默赔上了笑脸,“夫人,您多心了。你是十七主子的亲娘,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只是,这是命令,我们奴婢是不能违反半分的。“
看到百花祠月亮门前两个仆妇血淋淋的尸体,以及周围越来越密的蒿草,穆思雅紧皱双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她的随性害了这两个无辜的人,联想到药童,她心里不由得紧缩起来。赖默挥了挥手,蒿草犹似不忍地在尸体上盘桓了好一阵,方才渐渐离去,剩下一堆明晃晃的白骨,穆思雅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扶着墙角吐了出来。
赖默轻轻拍着穆思雅的肩膀,说道:“这是犯了罪的奴才,活该如此下场,夫人不用怜惜他们。其实被蒿草吃和淬炼成花泥差不多,不过早晚而已。“
穆思雅挣脱了赖默的手腕,独自一人走进百花祠。回到自己的正室,欣喜地发现药童正坐在桌前大口地喝着茶。
“你这鬼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赖妈妈跟您在门口纠缠的时候啊。我就溜进来了。”
“赖默居然都没发现你?我是个凡人也就算了,她可是上百年的老妖……”
“您是想说,老妖怪?!”
“这孩子!”穆思雅嗔怒地打了药童的头一下。
“告诉您哦,我是坐着白蛇草从天上飞进来的,她哪里看得见。”
“你的白蛇草可以幻化成云雾了?”穆思雅甚是惊讶,因为就她所知,能修炼到这个境界的,整个澹台家应该不超过20个人,何况药童还是个黄口小儿。
药童很得意,使劲地点点头。“今天晚上刚刚可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那个丸药。”
“什么丸药?”
“没,没有啦。我朋友之前送的十全大补药。”
穆思雅叹了口气,她望着药童一脸的天真无邪,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澹台芍。同样的年纪,却从没有这种无所拘束的形容。所到之处从来都是一大群丫鬟仆妇随从,言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动辄可以要任何人的命包括自己的母亲。她冷艳动人却不苟言笑,她根基深厚、很小的时候便能让花枝跟着她的节奏起舞,她是澹台镜最钟爱的女儿但是也难逃那个诅咒,她……
穆思雅没办法继续想下去了,因为澹台芍不知几时已经端坐在正室的黄花梨榻上了。
穆思雅赶忙站起身,给澹台芍行了礼。澹台芍并没想往日那般赶紧抢步起身扶住母亲,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便有仆妇扶着穆思雅在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本阁听赖默说,您这么迟还外出散步?“
“白天人多,我懒得出去。晚上安静些。“
“您一个人,如此深夜,恐是不安全吧。“
“劳阁主挂怀。这琉璃岛之外,方圆数百公里都没有人烟,若是不安全的话,那也只有府里出坏人咯。“
“您误会了,本阁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药童,您是知道她的本事的,本阁怕她生事,有一有二,只怕难保她周全。“澹台芍的语气渐渐缓和了下来。
“主子,你放心,我不会再离开百花祠一步,也不会再给夫人和您添麻烦。“药童一个头磕下去,地板跟着轰轰作响。穆思雅和澹台芍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母女间的紧张似乎松弛开来。她们各自都抱着对药童异样的感情,明明就是个不省事的小丫鬟,却偏偏总在她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牢牢地占据一个角落。未见得想她多好,但是就见不得她不好。
“你们都下去吧,本阁跟夫人有话说。“周围的丫鬟仆妇包括药童都退了下去,门禁虚掩,澹台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百花祠里不单是住您一个人。虽然君上对我另眼相看,但不代表我能回回保住您。”
穆思雅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这个女儿虽然话少,没表情,却在心里如火如荼地关心着她。她下意识地拉住澹台芍的手,轻轻唤了一声“芍儿”,两母女俊美的面庞渐渐被红烛模糊了轮廓。
送走了澹台芍,穆思雅久久不能入睡。她在澹台家锦衣玉食,福寿绵长,按理说这人世间最难得的两样她都有了,可她却偏偏希望夫妻恩爱,女儿承欢膝下这种平常的欢乐。但是,她知道她此生是没有机会得到了,而且她的一生还长得很,想及此,那睡眠便夹杂着苦痛犹如水中月一般而可望不可及了。
丑时将过,药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身,拿起床边的小包袱,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见左右无人,她催动了驭花术,乘着白蛇草的香风,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百花祠东北角的荷花池边上。她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打开了麻布小包,露出了一个锦盒和一封便笺。她展开了书信,在后夜昏黄的月光下,看了好一会才将一页纸看完。她重新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然后捧起了旁边的锦盒。这不是一般的锦盒,而是远观如浣花流水一般的蜀中名锦——浣花锦。曲水纹与落花组合的图案简单明快,古朴大方,在月色下仿佛潺潺流动的溪水上承载着一朵朵刚从枝头凋落的鲜花,越发显得意趣盎然。
药童轻轻拨开锦盒的盘扣,发现内里摆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桃红色碧玺挂件。此玺被雕琢成花蕾型,局部有非常密实的棉纹,顶部的银累丝代扣上缀着鹅黄色的同心结缎带,背后的银扣上刻有小篆文“唯我独尊,寿命恒昌”的字眼。药童拿起碧玺石,迎着月光看上去,发现里面竟然有水流在汩汩地流淌。但是离开了月光,那水纹就立刻消失了踪影。药童把挂件握在手心,仔细摩挲着。又拿起来轻轻地贴到脸上,过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隐隐的召唤。药童有些不相信,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终于听清楚了其中的内容。
“主人,请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开启我!”
药童想到了信笺上的文字,想到再也无法见到那个聊得来的“老家伙”,忍不住落泪下来。
药童,我的好孩子。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老家伙我已经撒手西去了,也就是你常说的翘辫子啦!很舍不得你,但是老家伙的病实在是没得治,活着只有受罪。看到你勤加修炼驭花术,老家伙甚是欣慰。可惜,咱们时日太少,否则你在澹台家根本不会有对手,谁欺负你,谁就得死!虽然你是花奴,但是你一点不比那些主子们差,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一定要记得这一点。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要先忍着,不要马上就反抗,等待有足够力量的那天。老家伙不在的日子里,你要更好地照顾自己。孔雀石不要随身带了,太招摇。对贺天心,要有多远避多远,最好是不碰面。
孔雀石可以帮你压住一时的心魔,但是当驭花术进到下一个阶段的时候,孔雀石也没有太大的作用了。你需要找一个男人,一个爱你的男人,这一点很关键。驭花术是有灵性的,单纯的阴阳合体是没有帮助的,反而会损伤你的修为。
驭花术剩下的口诀,老家伙已经藏在随信附上的碧玺石里。这是老家伙的家族世代相传的宝贝,可惜老家伙膝下荒凉,如今只好赠与你。记得,决不可给第二个人看,否则灾祸无穷。
啰嗦了半日,老家伙要跟着阎王去了。好丫头,万事保重吧!
停了半晌,药童重新把碧玺石放回锦盒中。双膝跪地,对着西方默默祷祝了一番,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又将是一个人孤独上路了,那个爱他的男人究竟去哪里找呢?这偌大的澹台世家根本就没有男子,难道要离开琉璃岛?可是身为花奴的她,不用说离开琉璃岛,如今连踏出百花祠的自由也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