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心是如今府里最受宠的一个,澹台镜隔三差五便会宠幸她。可是不知怎么的,她的脾气就是越来越差。每天各式各样的珍奇异兽、珠宝玉石、绫罗绸缎接连不断地送进天心阁,她还是动辄就掀桌子打人,还有几个花奴不知是受了什么牵连,被就地处置化成了血水。一时间人人自危,格桑的住处几乎人满为患,无外乎央求调离天心阁的各种请求,格桑简直一筹莫展。碰巧这一日在花园里遇见了苗夫人,格桑便犹如见到真神菩萨般地赶紧下跪请安,请教处置的法子。
苗夫人生的小巧玲珑,虽然育有三女,但依然丰姿绰约,韵味不减当年。澹台镜爱她一身难得的软骨功,也爱她处事机敏果断,更有苗人涉猎巫蛊之术所天然带来的对人性的精细推测。早年间还时常会向她请教一些诸如仕途、家道等方面的问题,后来有了鬼府的青夫人以及让他难以忘怀的穆思雅,才渐渐丢开了手。不过多年来,也仍然保持初一十五会面闲聊甚至偶然交欢的习惯。只是如今的交欢变成一种形式,少了内涵罢了。
“一直想去百花祠给夫人请安的,只是如今事多,还请夫人多见谅。“
“算了,格桑。我受君上宠爱的时候,都没正经见过你几面,如今还敢劳您的驾请安,哪里当得起啊。“
格桑满脸干笑,虽然听起来不舒服,不过也确是详情。苗夫人是纯粹的凡人,在她眼里,自然是比自己要低一等的。即便苗夫人深得澹台镜的欢心,也不过是个工具和手段,跟她格桑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但如今的贺天心也是凡人,这其中的奥妙还真是不得不请教苗夫人以传道解惑之。
“格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夫人。”
“是关于贺天心为什么脾气这么暴躁,是也不是啊?”苗夫人狡黠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戏谑和讽刺,言下之意就是你格桑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男女之事。
“是,还请夫人当面赐教。”格桑垂手侍立,态度谦卑,她确实想知道。
苗夫人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大家所看到的和她实际感受到的不一样。”
“您的意思是……”格桑不解。
“点到即止,回去好好想想。要是还不明白,就找个贴心的人跟着看着。”
说完苗夫人便头也不回地去了,留下格桑在原地发呆。
“人们看到的,和她感受到的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呢?”想了半日,也不知道苗夫人这句话的意思,格桑唤来了身边最贴心的丫头蒙儿。
“明日起,你调去天心阁,给天心夫人做贴身侍婢。”
蒙儿咕咚一声就给格桑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妈妈,我这是罪犯哪桩啊?您要是看我不顺眼,现在就结果我算了,我不想去那里找死。”
“没用的东西。我派你去,自然有我的意思。两只眼睛给我睁圆了,见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回报,知道吗?“
蒙儿鸡啄米似的磕头,“妈妈,我不够机敏,我怕耽误您的大事啊!“
“放屁!机敏的,老身还不敢用呢!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再啰嗦,现在就送你去做花泥。“
蒙儿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一步分作三步地转身离去。
说实话,澹台镜是真心舍不得绮罗,也舍不得落红轩这个小院落的宁静和安详。二人终日徜徉在芙蓉帐里而不知疲倦,身体的高频度交融也带来了灵魂意想不到的亲密无间,澹台镜觉得他在某种程度上是爱上了绮罗,这个年纪和出身都未详的女人。
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别的时刻即使多么不情愿,最终还是得到来。离开琉璃岛的时日已久,澹台镜这一日便有了起身回转的打算。绮罗用合欢花浸了一壶上好的黄酒,备了三五碟可口的菜馔,权当替澹台镜践行。
二人对饮了三杯,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语。绮罗便拿来了封尘已久的古琴,在酒桌边的梨花木长条案上抚弄起来,奏的是一曲四弦为主的小品《鸥鹭忘机》。曲调婉转流畅,音质清丽而逶迤,格局淡远有致,实有天空之大任鸟飞翔的意趣。一曲终了,澹台镜忍不住鼓掌喝彩,连连称好。便忍不住又把绮罗揽入怀中,抚其云鬓,狎昵起来。
过了一会儿,绮罗才摆直了身子,说道:“好久没弹曲子了,在君上跟前献丑了。”
澹台镜摇了摇头,没有答言,就直接吻上了那欲说还休的点点朱唇。
光滑、细腻的双唇,仿佛沉寂了千年的丝绸,深远悠长中有一股子孤独的味道。澹台镜不费吹灰之力地探进了绮罗的唇齿之间。那略带冰冷的颗颗碎玉,林立有序地环绕在柔荑的周遭;而浸了酒味的柔荑越发妖娆,让澹台镜好一番追逐方才彻底含住了。吮吸间,琼浆玉露渐徐减缓;夹杂着一丝哀愁的娇喘声从耳边顺序灌到了心间。
“跟本座回琉璃岛吧。”
绮罗默默地摇了摇头,双臂紧紧地绕著澹台镜的脖颈,头伏在那宽阔的肩膀上,饱含着生命及温暖的双峰结实地顶住澹台镜的前胸;双腿仿佛失去了筋骨,顺着澹台镜的腰身一左一右地盘旋而下。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甚至绮罗到了眼角的泪珠也渐渐干了的时候,狂风暴雨才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爆发了。在丧失了边界和感官的黑暗混沌中,他们几乎是漫无目的却又有备而来地摸索着,撞击着,痛并快乐着。那一刻或者那些时候,时间和空间、尊卑和轮回、殊途和同往都不再变得有意义,亦或已经被人们所遗忘。如果能够选择,澹台镜或者绮罗,也许希望在这样一个难以描述的相位上,走向死亡或者生命的另一个阶段,但可惜的是,最终他们都将退回到各自原先的道路和位置上,并从此天人永隔。
过了8月,月桂便开始飘香,琉璃岛上又热闹起来。欢度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之后,再下来就是澹台镜的生辰。府里的各色人等,早早地就准备起来,怀抱着千奇百怪的念头,敬献着无奇不有的贺礼,都希望这一日能让澹台镜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这深刻的印象究竟能带来什么,有时候还得看运气。
正日子这一天,澹台芍也破例提早半个时辰结束了早课,回到芍药阁按照品位正正经经地装扮起来。她继承了穆思雅优质而精巧的五官,在身形上却更靠近澹台镜的俊朗飘逸,举手投足处仙家的风范显露无疑,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澹台家下一代掌门人的各种特质。
平素只喜欢宝蓝色的她,今天特别挑选了正红烫金的流云锦对襟褂子和金钱蟒花纹的百褶棉裙。发髻高挽,正中央只簪了一朵“东珠做芯、翡翠为叶”的芍药花饰,两边各垂下四股均等粗细的乌云发辫;胸前配上吉祥如意的卍字璎珞,左右手腕上各一对墨绿色碧玺镯,右手食指上是家族花纹的祖母绿戒指;脚上一对绯红色阮烟罗绣鞋。远远望去犹如初春的桃花吐蕊生香、怒晴胜芳;近近看来恰似画上的美人暗送秋波,娇羞脸庞。
近身的仆妇也忍不住赞叹起来,“主子,奴婢敢说,您这模样和装扮,肯定把其它的阁主们甩得远远的。说不定君上今天就会宣布您……”
“本阁说了多少次,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给人听去了少不得各种麻烦。”
仆妇吐吐舌头,赶紧低下头,继续帮澹台芍整理裙摆。
“夫人那里怎么样了?”
“跟往年一样,早就送了衣服和配饰去,只是不知道她老人家会不会用。”
“药童呢?也送了衣服去么?”
“送了。按照您的吩咐,挑了上好的苏绣,是桃红色的。”
“嗯,她穿桃红色是娇艳些。”
澹台芍默默地祈祷着,希望这个节日可别出什么乱子,尤其是她那个不解风情,不念君恩的母亲和那个不谙世事、惹祸如家常的婢子。
“听说十二阁主从万灵山回来了。”
“哦……”澹台芍抬了抬眉毛。
“这去了四五年了,不知道是不是仙风道骨呢。”
“是啊,真是好几年没见十二姐姐了。”澹台芍内心感叹道。
澹台家修习的是自家的法术,理论上说不必离开琉璃岛去外面拜什么名师的。不过澹台粟是个例外。她自幼体弱,从会吃饭起便药石不断,直至万灵山的山神前来造访,直言她成年之前要远离澹台家以累积福寿,这才跟了山神而去。据说离了琉璃岛没有几日,便再无须药石而身强体健起来。
在澹台家这幸存的十七个子嗣中,无论出身、相貌以及个人的修为,澹台芍几乎是没有对手的,除了这个许久未曾谋面的澹台粟。澹台粟出生的日子正是百花神祗修行圆满位列上仙之时,也是在这一日西王母将百花一族册封为神族,后续才接着有了百花使和百花仙子这样的神位。澹台镜一度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吉利的征兆,百花族的第二位神祗如果出现在澹台家,那么他能不能炼出新的花卉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澹台家都将永葆仙家的荣光。但是,除了出生的日子,澹台粟之后没有表现出半点神祗的根基,不仅体弱多病,相貌也相当普通,甚至修习驭花术的年纪都比别的孩子晚。所以万灵山神提出带走澹台粟的时候,他竟没有半点舍不得,完全不顾苗夫人的苦苦哀求。二人还一度生了嫌隙,直到澹台粟间或有信件往来,表示自己在万灵神乐得其所,脑子和身体都越来越不错的时候,苗夫人才勉为其难地跟澹台镜和好如初。
而澹台粟平安过了及笄之年,自然也可返回琉璃岛,这一日便来到半个师傅半个养父的万灵山神跟前此行。
“多谢师父这几年的照顾,粟儿记在心上,希望来日有机会报偿。“
万灵山神下了蒲团,搀起澹台粟,轻轻拍着她的肩,叹了口气道,
“这一去,恐怕没有山中自在了。而且,你的驭花术修为尚浅。”
澹台粟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心机莫动,飞鸟相随;心机一动,飞鸟即散。万灵召唤,讲的是心性单纯;而驭花术刚好相反。两条路在你面前,你跟着自己的内心来选吧。“
说完便抽身而去,留下澹台粟在偌大的正室里久久不能自已。
最终,她还是别了熟悉的山水,跨上银色独角兽,一路向东,乘风破浪,不几日便到了香气环伺、争奇斗艳的海上花园——琉璃岛。
下了独角兽,澹台粟细细地打量起这座府邸来。
迎面是一座巨大的牌坊,四根高耸入云的蟠龙柱上架着一座长方形的匾额,上书“仙缘宝镜“四个大字,在太阳下闪着金光。过了牌坊,便是朱漆正门,左右两厢摆放着世间大户人家门口常有的青石狮子,所不同的是,每个石狮子嘴巴里都叼着一朵巨大的花蕾,遥相呼应。隔着大门,远远可见沿着山势层级爬升的各式院落,亭台水榭、正室厢房错落有致,耀眼的多种花卉装饰其间,俨然一幅生机盎然、活泼有趣的画面。
澹台粟信步走到大门前,正欲上前叩打门环,忽然斜刺里出现了四个墨色衣着的中年仆妇,拦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留步。这是仙家重地,还请报上名讳,我等代为通传。“四个人异口同声,面部全无表情,仿佛木偶一般。
澹台粟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抬手捋了捋脑后粗粗的发辫,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红色的麂皮小靴,一言不发。
四个仆妇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却见眼前的姑娘毫无反应,便渐渐合拢了阵势,准备催动驭花术,给这个不速之客一点警告。地上的蒿草越积越多,围成了方圆大小的环形,仿佛要张开血盆大口吞掉其中的人儿。
澹台粟摇了摇头,将左手的手腕轻轻向内转了半个圈,拇指与中指相碰,一点金星瞬间升入半空。不肖一盏茶的功夫,就飞来了一群不明就里的飞鸟,把地上的蒿草吃的干干净净。遇有一两根不情愿的,飞鸟便狠狠啄了下去,血溅当场之际又被飞鸟迅速地吸了去。澹台粟再度翻转手腕,那群飞鸟忽然就没了踪迹。四个仆妇吓得目瞪口呆,赶紧转身进了朱漆大门,紧闭门户之后,一溜烟地去给格桑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