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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笼中鸟(1)

血,到处都是血。

绣着火焰花纹的黑衣在自己眼前飘着,仿佛是落日余晖在天空上留下的一尾灼热。

然而,我又身在哪里?

血,漫天遍野都是血,难不成这是地狱里头的红莲幽境?

呵呵。。。。。。

我好像听到自己轻笑了几声,然后漫天遍野的血随着我的笑声纷纷扬扬洒了下来。

“杨、静、修······”

远处有一人身穿火焰花纹黑衣,轻轻的又狠狠地念着一个名字,在他身旁,雪白的刀光剑影相互交织,妖冶的曼珠沙华悉数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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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宁是被鸟啼声吵醒的。

清晨,天色淡灰,圆圆的月亮像张被水浸透过的纸寒酸地贴在天空的一隅,显得分外寂寥。

惠宁刚掀开被子,便看见了那只通身雪白,唯有鸟喙和爪子是鲜红色的鸟儿站在窗棂上,“喳喳”叫了两声,还没待惠宁反应过来,那只鸟儿居然就这样张开翅膀,如同谪仙人一样飞上了淡蓝色的天空,清脆如天籁的鸟啼在南山寺里拖下一个长长的尾音。

这只奇怪的鸟儿在三天前就在这附近盘旋了,还每次都跑来寺庙里转一圈又迅速地离去,鸟啼声也是其他普通林鸟难以企及的好听。

惠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一边思索着如何在下次这只鸟儿飞来石准确无误地抓住它,一边穿好衣服,推开木门,拿好昨晚抄好的经书,便慢悠悠地步入中庭。

“早呀,惠宁。”

正在中庭打扫的一脸憨厚的大师兄惠明,只见他现在正努力对自己挤眉弄眼,以此显示出他身上的痞气,只可惜······

惠宁翻了个白眼,无视他,问道:

“师父呢?”此时知道自己的努力已被白衣女童无视掉的惠明也放弃了挤眉弄眼,回复了正常,答:“还在房间呢。”

“嗯。”惠宁简单应了一声便快步朝东南一角走去。

反常了。

惠明瞪着眼,在惠宁身后嘀咕着。

话说惠宁这丫头,住在南山寺里的日子,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从初见时的疏离淡漠,到相识混熟后的古怪精灵,她截然不同的前后反差令寺内的和尚吃尽了苦头。每次惠宁来临,他们四兄弟总要提起十分精神,以防被她“诡计”伤害,可今天······

惠明苦思了一会儿,不得其解,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八月风起,山上的寒气又重了几分。这时南山寺内的钟声响起,沧桑中带几分悠远,显得地处偏僻的南山寺在这清冷秋晨中更是宁静幽僻了。晨钟响起,本是一寺开始忙碌的时候,但南山寺里本来就只有五个人,加上后来加入的惠宁,也不过是六个人,能有多热闹呢?

但寺内的人,包括惠宁,也似乎早已习惯了冷清,对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

惠宁绕过佛殿,来到后院里的一间屋子里,文真师父就在那里。文真师父今年才五十多岁,眉目清淡而温和,不喜言语,再加上他本来就十分俊朗的面容,初见时难免让人觉得他过分清高,但多日相处下来,他待她却慈爱有加,视如己出。

因此惠宁在这里一直住得安心且平和。

房间还点着灯,青灯如豆,文真师父坐在灯前,冲她微微一笑。

他问:“前两天的经书都超录完了吗?”

惠宁点头,将抄本及原本一同奉上。

文真师父不看,只将它好放在一旁,问道:“现在感觉怎样?”

“挺好,心好像开阔了很多。”

惠宁笑着答。她知道师父在问什么,是冥。

冥的修炼无时不在进行。包括此时这种只带暗喻的对话。

“是吗?”师父淡淡应道,然后吹灭了灯,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窗外亮着晨光。

师父站起来,走到窗前,指着远处,又道:“看得见那是什么吗?”

白衣女童狭长的凤眼在此时像蒙了一层轻雾,变得越发幽滟。她现在像是顺着师父的手指所指之处望去,但说是像,又实在让人察觉不出她在努力向某方向聚焦视线,反倒似在悠然欣赏着风景罢了。

“一个樵夫。”

她轻笑道,看她样子仿佛沉醉在一幅极美的画面中,“他现在很开心。”惠宁唇角依旧,弯着笑容道:“他大概在想,只要将这捆柴卖掉后,今天就能逍遥自在度过,或许他会去临近那个城镇卖柴,路途不远,卖完柴后,他还会喝杯酒。”

文真师父边听边点头似是极其满意,但他双眼却极静,犹如上天两颗星。

“可是,他现在都似乎喝醉了,为什么他还要喝酒呢?”

白衣女童的笑容渐渐冷了,在这晨曦中看起来十分诡异。

文真师父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如果,这时有其他人站在他们两人旁边,必定觉得这个场面古怪得很,先不说这两人谈话内容之怪,只要此时当你如他们一样探头出去,张望一下远方,你便会发现他们两人所望之处是一座深山,鬼魅地深绿,那有什么樵夫?即使有,也绝对看不见吧。

白衣女童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清亢起来,但她依旧道:“哦,原来他妻子前两天已经死了。这几年来,他一直和他妻子过得很不开心。生活贫穷不说,和她之间的感情一直不和谐,连孩子也一个都没有。他想出去**,可是他只是个穷光蛋,有什么银子养得起女人呢?他甚至想一刀砍了他妻子,在这深山里,死了一个女人谁会知道?可当他准备下手时,他又不敢了。他想起了他当年和他妻子之间的事,她本是富农之女,本可衣食无忧嫁个好人家,但她偏偏选中了他,而他曾承诺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可到头来,却世事两头空,他心里亦对她有愧。”

惠宁脸上暮然流露出一抹她现在年纪不该有的凄苦忧愁。

可旋即她又变得疯狂起来:“不对!不对!一切都是她的错!谁叫她当年嫁给他?嫁给他当然要忍受这些苦!他养她,养她好辛苦,可她做过了什么?她只会抱怨!既然如此,当初她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声声说为他好,为他好,可他只会被她逼疯,他忍够了!况且前三年洪灾,她家良田再没了,一直以来都是他养她,养她!哦!他为什么要养她?他本可以自由自在,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他本可以······

“住口!”

文真师父沉声喝道,屋内空气蓦地一震。惠宁尖锐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她心胸起伏不停,眼睛也瞪得老大,苍白的小脸泛着病态的嫣红,仿佛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刚才的疯狂。

文真师父轻抚她后背,叹了一口气。惠宁能力之强似乎透着几分怪异。--------------------------------------------------------------

一年前,八月

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雨夜,南山寺的木门被人敲响。

南山寺偏邻深山,来此借宿的人并不少见,但当文真师父看到站在大门外的两人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那是两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其中一人身着黑衣,个子高而瘦,面容沧桑冷硬,深白若灰,眼神锐利得可怕,仿佛深山里的孤独之狼。

“师父。”他轻轻叫了一声,令文真身躯猛然一震。

他是一名江湖人,杀气凛然,极可能是一名狠辣杀手,然而此刻他平静地站在文真师父身前,却给人一种微妙的不自在。

另一人却是一名娇小的白衣女童。容貌清丽,柔弱中带着几分英气。尤其那双凤眼,让她乍看之下,难免有几分不合年纪的成熟。但是令人侧目的不是她的容颜,而是她的衣着。朴素的白,纠缠着繁华纹饰,做工精细,布料更是明眼人也能看出的上等。她身上饰物不多,但精巧玲珑,上面刻着的图腾更是令人心惊。

龙天玥,天玥公主。

文真师父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叹了一口气。

现在封正帝丢失爱女天玥公主之事弄得天下沸沸扬扬,所有人都仿佛发了疯一样寻找这名十二岁女童,然而只怕天下没有几人知道这名本应高坐皇宫里养尊处优的天玥公主正平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吧?

更何况这位天之骄女正依偎在一名江湖杀手身旁,一个冷漠尊贵,一个冷峻凌厉,让一向静心如水的文真师父也忍不住愣住了半刻。

但这抹诧异之色只是一晃而过。

“若两位要在陋寺留宿一夜的话,请。”

白衣女童望向杀手,而杀手只是呆板地道:“在下有事想与师父商量,说完便走。”

文真没有说什么,双手合十,领两人往后院方向走去。

雨夜凄冷,杀手与文真师父谈话并不长。

雨一停,杀手便走了。

但天玥公主却留了下来。

“师父可收她为徒。”

临走前,杀手对文真师父如此说道。

于是,天玥公主取法号为惠宁,成为师父座下第五弟子,跟随他修习“冥”。

天玥公主脱下华服,穿上布衣,尽管贵气依在,但一眼看去已和普通女童无异,再加上褪去初见时的冷漠怯生后多出来天真烂漫,已绝无半点皇宫贵胄之感。况且她又从来不提起一丝有关她过去的事,因此她的身份便不如初见时易于猜测了。

不过,出家人清心寡欲,绝无半点探索他人过去之心,而惠明、惠远、惠静、惠心又待她如兄妹,这对于文真师父未尝不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只是,当年那个人说的一切事情原来都是真的啊······

文真师父忍不住苦涩地笑了一下。这一切该说是因缘错乱,还是说这只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但有些事情却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例如,冥。

冥,既不是武术,也不是法术,归其到底却是一种修心养性、内敛精神的佛道苦行之术,讲求的是将心与天地万物同步察其之变,拟其心念而念,追求无想无念,天人合一之境,回归本心空灵无物之态,从而通行万物、五惑共存、彻悟世间大智慧。

然而,冥共四重:伽蓝、鸟瞰、螺旋、堕天,但大部分修行者却只是困在伽蓝一重便再无突破精进,而文真修行“冥”已几十年,也只是勉强达到第三重螺旋。

可惠宁,年纪轻轻,修炼“冥”也不过一年,就刚才情况来看,竟已达到与他同等水平!

“师父,刚才那个人好疯狂。”

惠宁定下心神,才敢缓缓回想起刚才使用“冥”时的情景。

文真师父摇了摇头。

世人皆疯狂,谁能逃得过?那位樵夫也不过是悲拗过度,生活所逼才酿成今日的心魔,表面上似是快活逍遥,但一旦深入其心,却是极消极灰暗。

可世人孰能无过?

他虽胆小、自私、懦弱,但始终对他妻子一往情深,他虽然纵欲无度,可他最终也没有逾越仁义之道,只是惠宁阅历太浅,自小养尊处优,自然不能理解樵夫之苦。但惠宁不能理解樵夫之苦是一回事,而惠宁深入樵夫内心过深,不仅不能抽身离开自如,甚至再迟一步唤醒她的话,她甚至有可能与樵夫同化。

与天地万物同化,本是“冥”可以达到的最高境界,而惠宁又会如此轻易做到?否则她为何又差点被樵夫心魔反噬?

这自行矛盾的结果让文真师父苦恼至极。

莫非惠宁的灵体被人改造过,让她更容易受到外物袭击,或被外界容纳?

脑海中突然冒出的猜测,让文真师父惊出一身冷汗。

那个人,若是那个身形如鬼魅的白衣人的话,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做到,毕竟他是······

文真师父又惨然一笑,似是想起极痛苦的往事。

“师父?”惠宁的呼唤拉回了文真的思绪。

文真师父心想,虽然他也不知如何向惠宁解释呢,但置之不理的话,又恐惧这会为她日后修行埋下祸根,因此只能叹道:

“惠宁,樵夫之心并不疯狂,也非世人之劣根,只是人皆有善恶两念,所做之事只不过在一念之间。他生活清贫,又重担在肩,抱怨在所难免。他被俗世所累,随后又因其妻身亡,生命顿时由不可承受之重变为不可承受之轻,才积郁成魔。”

其实他一个小小樵夫如此而已又怎算成魔呢?文真师父笑了笑,若真如此,这世间谁人不是手沾鲜血,牺牲他人而存活?不是啊······

文真师父顿了顿,又说:“我传你‘冥’本意是希望你能在以后生活中能看清事物真真假假下的本质,能在尘世中不受浊流污染如池中白莲,至于人心之恶,你不必深入太深,毕竟人皆有恶,又何必将其挖掘出来呢?惠宁,你要记住,你能感知到的只是世间事物很小的一部分,以后再遇到如今日般情况,记得要及时抽身离去,否则以你修行反而会让其心魔倒噬你心,知道了吗?”

惠宁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文真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指向窗外一片已泛白的天空:“看,那是什么?”

白衣女童微眯着眼,笑道:“一只鸟。”

文真师父点点头。

“咦,怎么又是它?”惠宁声音有点惊异。

“嗯?”

惠宁连忙解释:“就是这只鸟呀,这几天一直都在我们寺院附近徘徊,不过······”她又笑了笑,“它的啼声真好听。”

文真也将目光投向那方天空,神色清淡,但声音却沉顿了半分:

“迦陵频伽。”

忽然,文真师父清啸一声,但随后他又剧烈咳嗽起来。

“师父?”惠宁连忙扶住他。

这时,翅膀扑打声在耳边响起,那只雪白的鸟儿已不知何时飞到她身旁。

文真师父伸出右手,轻轻略带戏谑地逗弄了几下这只鸟。鸟儿啼叫了几声,便立刻飞走了,急得惠宁直跺脚:“师父,你坏啊!我还想抓住它好好玩一玩呢!”

文真师父清淡温和的目光这时微微上扬了一下,他笑道:“你最好不要,否则它的主人不会放过你。”

“你认识它主人?”惠宁歪了一下头,她还以为这只是一个野鸟呢!“那它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惠宁有点兴奋地问道。

文真师父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

寂静初晨的山林,一声清脆的鸟啼撕裂天际。

一位仰着头斜倚着一棵树的黑衣女子此时伸出了右手,那只迦陵频伽便安稳地停在她苍白的指尖上。

她双眸极黑,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而她眼尾又微微上挑,即使面无表情,看上去也有几分妩媚,狐一般的媚。

然而此时她的脸色却越发地冰冷,迦陵频伽在她指尖上上下跳动,“喳喳”叫个不停,却还是没有缓和下她的脸色,甚至有几分适得其反。

过了一会儿,那只鸟儿安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它主人,而它主人却仰头将目光抛向了山林深处,蓦地她轻轻笑了一下,几分嘲讽,几分无奈。

偌大的山林里,树木枝繁叶茂,层层交叠,日光一圈一圈地透过缝隙落下来遍地凌乱。浓郁的清脆如同一张巨大且封闭的网姥姥罩住被困在山林中心的黑衣女子,如同网住一只小小的鸟儿。

她被江湖捕快水白瑕追捕,被困在此三天。三天来,她不断寻找出口却无功而返,倒是她的鸟儿每次都能飞得出去,她原以为这是一个诡秘的结界,却没料到这只是“伽蓝之境”。

想达之人不可达,无心之人有洞天。

试问这世间还有几人能将昆仑墟的绝技“冥”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她竟忘了······他没死!

黑衣女子目光变得越发幽远。最后,她直起身子,跟着迦陵频伽顺着那个人指引的道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对于惠宁来说,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解的,因此不必多想自寻烦恼。那只奇特的鸟儿,想必在惠宁心中仍被念念不忘,但不用担心,惠宁很快便会将它忘掉,连同它那神秘的主人以及文真师父谈及他时晦涩的笑容。

惠宁认为一个人应该实实在在活好每一天才对得起自己,其他人的事实在不该太过理会,因此此时此刻她便坐在树上,枕着南山寺的庄严穆肃的诵经声,享受着温暖阳光和凉爽的秋风,把美丽的凤眼眯成一条细线,眺望起远方。

惠宁从不参与诵经,经书上的字太难读,她总是读不好。反正,她从小到大都不大爱念书,谢太傅每次见了她都摇头,倒是程将军宝贝她得不得了,因为她喜欢行兵布阵,舞枪弄剑,骑术剑术样样精通,兵书熟读,指挥兵马淡定自若。那时她皇弟还很小,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屁股颠颠跟在她后面跑,所以那时大家都叹,若她当初生作男儿身······

可这叹息终究还是短的,是暂时的云烟,只要等到她的皇弟长大,不须几年,他们便会忘了这皇宫里曾经还有一个早熟的小姑娘,忘了他们也曾为她叹息过“奈何不生作男儿身······”。惠宁想她能及早脱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一旦想起她的父皇,那个喜欢骂她“白痴”又疼她疼得无法无天的父皇,她又会舍不得,她想天大地大,世上有多少繁华,都及不上待在他怀抱求一个安稳好。

一想起她父皇,她又会连带想起往事种种来,尽管她不愿提。

四岁那年,和他对弈,他竟然败在她手上,实在···有够丢脸,站在旁边的谢太傅忍笑忍到内伤,最后还是破功,他黑着脸,怒吼一声:“不许笑!”,结果她自己倒笑了。她知道他在让她,一开始就打算让她赢,她当然照单全收,还小小地回敬了他一把,让他输得很难看。

虽然,老实话说,一位帝王即使如何差劲败在一个四岁女童,无论他怎样败,都很难看。

五岁那年,二皇第龙天赐出生。初生的小皇弟好可爱,她吵着要抱,但母后不肯,说她年纪小,怕伤了皇弟。她正生着气,却见他大步走来,一把夺过乳娘手中的小皇弟,放在她怀里,然后他再一把连她俩抱起。坐在他肩上,她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居高临下。

六岁那年,她在藏书阁上翻看了医书,偷制了一味迷药,结果放错了配方,导致药效太强,所有的侍卫一沾即倒。她便神奇地用这味药偷溜了出宫,闲逛了两天京城,还帮助一位小哥哥教训了一位恶大头,结果正好被发了疯召集了所有京城官员和一大批御林军出来找她的他撞见。他将她一把抱起,拥入他怀里,他没有骂她,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至此之后,全天下人都知道“疯疯癫癫”的封正帝还有一个和他疯癫程度不相上下的“疯女儿”龙天玥。

七岁那年,整个国家风不调雨不顺,他去祭天,参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回宫之后还要抄经书。她像往常那样溜去御书房玩,他见她,便苦笑哀求道:“天玥,帮父皇抄点吧!”她想不就是抄书吗?便说好,结果真正开始抄的时候她才悲哀地发现经书上她超多字不会写的。他一手教她,一手泡茶,还一边和她聊天。抄了一夜,最后的成果连一本经书的分量都不够。这件事后来被谢太傅知道了,便上谏责问,她恰好躲在帘后偷听,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笑,最后对她仍是宠爱依旧。

八岁那年,他在藏书阁的暗格中发现了一张前人绘制的皇宫地图。为了验证这张地图真伪,她顺着这张地图的指引结果成功潜入地道来到他夜晚安寝的甘露殿,却不慎撞见他与梅妃**的情境。她当时害怕得立即跑了,他追上来,她不理他,与他冷战三天。三天,他拍门,踢门,学街头无赖无理取闹,叫来谢太傅、程将军、母后等诸多帮手,最后仍是失败。他生气拂袖而去,她却冲上去哭着扯住他的袖子。拉拉扯扯中解释来解释去,巫山云雨之事她还是不懂,倒是他尴尬得无地自容。

其实,她和他吵架,不过是怕被他抛下。

九岁那年,程将军教她倒吊金钟,她偷偷在母后别苑里演习,结果乳母被吓得半死,手中抱着的三皇弟,顿时摔落在地。他冲她发火,却只是用手狠狠敲了一下她脑袋,到头来罚她的是太后,三天都在跪神台。

而他只是抓住程将军来生闷气,据程将军说,那天晚上他被突然召到御书房,足足站了一夜,看着他神色自若地喝茶,批奏章。

“朕还在忙着,爱卿怎能闲呢?”她还记得程将军重复当年他说的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样子,

十岁那年,他大举选妃,她帮他选,他继续忙他国事去了。而她束起长发,穿着华贵的白衣,高领窄袖,英姿飒爽如少年天子。她站在二十多名秀女前,摇着绘着梅花的折扇,得意洋洋地说:“尽管今天我父皇没来,但没关系,你们见我就如见我父皇一样,哦不对,是比他丰神如玉一百倍!”后来,她把这句话给他听,他笑得当场把茶喷了出来。

这一年,便糊里糊涂过去了。

十一岁那年,她教二皇弟**无知少女,目标选定为一宫妃,而二皇弟却讥笑宫妃才色平庸,气得她直翻白眼,和他吵了一架。皇弟跑到母后身边耍赖,而她却粘在他身旁撒娇。他心烦,斥她走开。她泪眼汪汪问:“你是不是只爱皇弟?”他一愣,反问道:“你胡说什么?”

这一次对话似乎预示着不好的未来。

十二岁那年,他和她矛盾终于上升到了极点。

他将她许配给草原王君氏侯的世子,她不肯和他大吵大闹。她和他何其神似,连伤人的方式也一模一样,只顾自己,不留情面。但当她再一次用迷药逃出皇宫后,她却后悔了,哭着跑回来求他原谅。他问她知错了吗?她说她知错了。错在哪?他问。她说她不该惹你生气。他脸色稍和,但接着她又坚定地说她不会嫁给草原王的世子,永不,哪怕惹他生气!

放肆!

他吼道。

他一气之下将她驱逐到宛州。

说是驱逐,但实际上她分明是穿着华服,打着驱逐的名号在众多士兵陪同下出去游玩,而且还是去宛州,这个全国最大商都。他这不是表明他会随时监视着她吗?或者待他气消了就会接她回去。

他终究不想对她太残忍。

然而在去宛州的路上,她看见一老翁在吹笛,坐在石头上。她也想学吹笛。老翁说只要她听得出他乐曲中的深意,他便教她。她笑答她听不出,只觉得很悲伤。老翁一怔,大笑后却将他技艺传授给她,并赠她笛子。她问为什么,他只说遇到了知己。

随后在去宛州的途中,她一直学吹老翁教她的那首曲子,名字似叫《浮生赋》,却不料到她的笛声却招来了一名江湖杀手。他将她掳走,杀死挡在他身前的任一护卫,他浑身裕血,双眼凌厉,整个人孤傲如一匹狼,而他来的目的不过是为问一句:“你为何会吹这支曲,连笛子也一模一样?”她茫然失措,只隐隐觉得她的命运在摇摇晃晃中逐渐偏离了它最初的轨道。

那一刻,她只想大笑。乱说一句话,便被老翁引为知己,而他又怎知他的真正知己却是一名江湖杀手。

原来,父皇不愿对她残忍,上天却代她残忍。

这一别,果真与他一别,自此之后他和她再无相见的一日。

这,才是真正的驱逐。--------------------------------------------------------------

“······宁,惠宁,你怎么睡着了?还睡在树上,也不怕着凉!”

惠宁睁开朦胧的睡眼,低头一看,原来吵醒自己的是三师兄惠静。

这下可糟了。要知道,三师兄号称“南山寺里最啰嗦”的一名和尚,虽然南山寺里也不过五名和尚,但凭他那上涉天文,下通地理,远及京师,迈扯江湖的口才功力,能把一次小风寒升华到“佛本是道,道源于佛”的哲学角度,惠宁可不敢惹他。

这不,惠宁见状,立刻从树上跳下来,逃命要紧!

这下把惠静吓坏,一个急步张开双手想把惠宁抱住,却不料白衣女童落地出奇地稳。他怔了怔,问道:“你练过武?”

惠宁“嗯”了一声,拍拍衣服上的灰,竟一溜烟,跑了!

惠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大叫:“惠宁你这丫头!今日中秋,随我到灶房去!”

惠宁转过头,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整个人还是不断向前、向前再向前:“真的?”她问得很大声。

“真的!”惠静冲上去,一下子抓住她,把她柃了起来,扯着她便走。

“哦——”惠宁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惠宁不来灶房倒好,一来灶房全糟糕。

四位师兄都是懒人成精,在砍柴的绝对不拾柴,煮饭的哪怕没有火也照样瞎忙,洗菜的除了双手其他地方都懒得动,三师兄惠静更绝,就嘴皮子厉害,但四体全不勤,五谷也不分。惠宁一来,大家都像找到就行一样,把所有分外事都推给小姑娘做也不害臊,于是惠宁添柴,换水、择菜,顺便帮忙捶骨,忙得像只陀螺。惠宁一忙,她就乱,她一乱,其他人也跟着乱,乱到最后,谁也不成样子。

惠宁“啧”了一声,把头一扬:“不干了!”

随她一声令下,其余四人也立即找来小木凳,一屁股坐下去,谁也不想起来。

惠静托着腮帮叹了一口气:“若是以前,我们这样子被他碰见了,他肯定一拳把我们打死。”

“谁呀?”惠宁捶着自己小腿,问。

“师父呀!”四位师兄齐声答。

“文真师父哪有这么恐怖?”惠宁皱眉问。

惠心摇头:“那是惠宁你没见识过。他一拳能轰我出昆仑山!”

“一脚踢我进天山雪湖。”惠明道。

“一句话顶死我心肺,痛彻我的肝。”惠远道。

“一个眼神就能把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惠静补充道。

惠明笑了:“你得了吧,老三,那是因为你拐带了人家小师妹!”

惠静俊秀的面孔涨得通红:“哪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和师叔之间······”

惠心瞥了他一眼,打断三师兄接下来的长篇大论:“还师叔呢!那是狐狸定性好,没让你逮着机会!”

惠宁一会儿听听这个,一会儿听听那个,虽然听不明白四位师兄口中的人和事,但也听得有趣,便饶有好奇问了一句:“师叔是谁?”

惠宁这句话刚吐出来,灶房里一下子安静了,只听见锅盖被蒸汽弄得“噼啪”响的声音。四位师兄面面相觑。

闷了半天,只有惠静来了这么一句:“都陈年旧事了,还提它作甚!”

“你们刚才才提的!”惠宁声音很大,震得锅盖又扑腾了几下。

“惠宁,你想死扯我不放对吧?”惠静眼皮一耷,好像做好应战准备。

“和尚也有情史,这世道果真变了。”惠宁早熟地摇了摇头。

惠静脸上红潮又泛了起来:“那是我出家前的事了!”

“哦?”惠宁眨巴着眼看着他,惠静立刻明白他自己愿者上钩了,咬咬牙下定决心闭口不提。

惠宁叹了一口气:“红尘孽重,也不知道师父如果知晓了这事,该······”她又叹了一口气,念了一句:“苦海无涯。”

惠明忍不住插了一句:“师父他老人家情史比老三更多!”

“不是吧?!”

惠宁整个人跳了起来。吓得师兄四人悚然一惊,愣在木凳上。最先反应过来的惠远首先踩了木讷的大师兄惠明一脚。

他们四人的年纪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居然都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的对手,竟都被对方套了话,还越套越多!

惠明虽后知后觉,但这时也顿悟,急忙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封口不提。

四师兄惠心正在手忙脚乱地剥着荸荠来给自己压惊。幸好没提到我那点破事,就在他庆幸着,鼻子里突然蹿进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只听小丫头惊叫一声:“饭糊了!”

四人先一愣,然后才七手八脚地重新忙活起来。

文真师父来到灶房时,带来了两个篮子。

师兄妹五人刚好弄好素菜,时间正赶上。

为了不弄脏庙堂,他们六人每天都选择到南山寺山林里就餐。只是今日中秋,饭菜比往常丰盛了一些。

文真师父一边把弄好的素菜放进篮子里,一边问惠心:“今早叫你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惠心正在打水,准备清洗灶房,听了这么一句:“哎呀!忘了白馍馍!”

“算了,反正那些今晚赏月才吃,待会再下山买也不迟。”文真师父淡淡道,又瞄了一眼惠宁:“你这身衣服怎么弄得这么脏?回去换一件。”

惠宁皱眉道:“大师兄才帮我做了两套衣服,另一件今早露重,又打湿了。现在也不知干了没有。我看这乌云又聚在一起了,刚才的阳光也不见了,恐怕也穿不了,就只剩那一件了。”

那一件,是去年八月她初来南山寺时所穿的那一件白衣,即使洗了这么多遍,上面衣袖仍然留着淡淡血迹。

“就穿那一件吧。”文真师父道。

反正也没人能找到南山寺来。

离开灶房,惠宁抬头看了看天,乌云飘在上面,好像惊疑不定。这云还是早散了好,恐怕不下这场雨,今晚他们也别想赏月。只是下了这场雨,秋风又得更寒几分。

惠宁快步走后寺院。文真师父还有师兄们都快忙好了,她可不能落下。

然而,待她从灶房绕过那排树木,回到寺院前那块不大也不小的空旷地时,她却发现早有一名黑衣女子站在那里。在她肩头,迦陵频伽快活地叫着。惠宁认得这只鸟,也似乎认得那名黑衣女子。她就像惠宁不知道在哪次梦里见过的白狐,有一双极黑的眸子。

黑衣女子就站在空地前,黑眸紧紧盯着她,风吹动着两人的衣衫,一黑一白在空中飘。

忽然,黑衣女子笑了笑:“小丫头,这山上可有留宿的地方?”

惠宁看见她笑,自己也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左手食指指向南山寺,其实它就在两人近旁。惠宁道:“姐姐可到寺里坐坐。”

就在惠宁指向南山寺的一刹那,山林里的鸟惊飞了起来,而此时吹来的风越发地潮湿,扑面的都是水汽。

黑衣女子眉头皱了皱,她肩上迦陵频伽突然不安分起来,怪叫不停。只见她顿了顿,说了声“谢谢”,便迟疑地走向寺里。

惠宁也跟着进去。她好奇地瞄了几下迦陵频伽,顺口道:“姐姐和我家师父是否是旧识?”

她停下脚步,双眸漆黑望向她:“此话怎讲?”

惠宁歪着头答:“师父似乎认得你肩上这只鸟。”

“哦?那妾身得见一见汝师父,说不定是位故人。”黑衣女子又笑了笑,不知为何惠宁觉得她笑起来越看越像只狐狸。

惠宁也笑:“那姐姐可要和我们一起到林子里面去就餐了。师父和师兄都在寺后灶房里,我回去换衣服。”

她越笑,惠宁心中那分熟悉感便越强,果真是在梦中见过么?

惠宁跑回房,匆匆从柜子里取出那件白色华服。一年不见天日,这件衣服仍然崭新如初,除了衣袖处那五指血痕。——那是那名杀手抓住她的手时留下的。似是洗不脱的罪孽。

换好衣服出来,惠宁看见那名神秘的黑衣女子果真在院里等她。

她应该是从梁州来的,只有从那里经过这,才必须过南山。而且她的目的地应该是宛州。据说,梁州是关中的门户,而关中正是江湖四大家族的本堂的所在地。

她应该是名江湖人。

南山寺在南山上,以前也有些江湖人来投宿。但惠宁觉得她和那些江湖人都不一样,他们是恣意的,而她是沉静的,难以捉摸的,倒和当年那位杀手比较相似。只是一位像狐狸,一位像狼。

这时黑衣女子开口道:“妾身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投宿了。”

惠宁愣了一下:“为什么?”

女子道:“妾身忽然想起今日是中秋,便不怎么想在山上过。”

惠宁了然:“那倒是。在镇里过节总比在山里热闹些。”

黑衣女子笑了笑道:“未必。中秋佳节,本该回家团圆。一个人身在外乡,到哪儿都一样。”

惠宁沉默了。她觉得黑衣女子说话和刚才很不一样。好像她忽然知道了什么,在试探罢了。果然下一句惠宁便听到:

“汝不想回家么?”

惠宁猛然抬头,视线正好对上黑衣女子的黑眸,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能把人吸进去。她心中一动,脱口便道:“你是谁?”

黑衣女子微怔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惠宁会问如此一句,但她还是回答道:“妾身息兰琤,小丫头你可是有事?”

惠宁皱眉道:“你像只狐狸。”

息兰琤笑了:“也有人这么叫妾身的。”

惠宁呼吸一紧,眼神竟然茫然起来:“不我像在哪见过你。”

息兰琤笑出声来了,她伸手掐了一下惠宁粉嫩的脸蛋,道:“小丫头,汝可真有趣,刚才汝才说你师父认得妾身这只鸟儿,如今汝又说汝像在哪儿见过妾身,难不成妾身以前来过此处?”

她把惠宁的话当做玩笑话,可惠宁心中那份熟悉感越来越重。

她见过我,她没有见过我。

她认出我,她没有认出我。

她是狐狸,她又不是那只狐狸。她不是那只狐狸。

惠宁像是一下子想到什么,下意识道:“不,我并不是在这儿才见你······”

一瞬间,她似是听到远方山林或是比山林更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铃响,然后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仿佛来自于她生命的初源,简直就像是她自己。

这时惠宁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拼命拉扯着她的灵魂,想把它从她躯体内抽离出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她顷刻晕了过去。

仿佛是坠入了迷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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