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夜时,蔡齐发来一条短信:“想你了!”这时林晓然已经躺下了,沐浴之后,穿过清洁的客厅,她躺在卧室柔软的大床上。月光倾泻而入,铺满了屋子,林晓然正在等待入睡。
大手术之前的夜晚,林晓然会准时安排自己睡眠,这决定着明天手术台上精力和智力的最好发挥。所以,尽管蔡齐发来短信,尽管她知道,如此十五的月光,对他们,那是一种隐秘的召唤,像有情人之间一些隐秘的私语一样。但是,此时林晓然是不能去打开这扇情感之门的。
明天早八点,是一台心脏瓣膜手术,一种非常精细又非常有难一助度的手术。林晓然是手术的主刀医生,蔡齐是第一助手。手蔡齐与林晓然此时相隔并不远,最多不过五百米。蔡齐住在医院单身公寓的五楼,林晓然在高知楼的第十层,虽然中间隔着医院林立的住院部大楼、实验楼、放射楼还有康复楼,但这之间的直线距离也不过五百米之远。同在一家医院工作,同在一个手术台上做手术,也同时都在想着对方,却不是同在一室,朝夕相处,这就是他们两个人。都选择了独身生活,排斥婚姻和家庭,但他们又同时都落入了爱情之中,蔡齐说,这是否定遇上了否定,终究的结果呢,应该是肯定。他们这么已经三年了。林晓然是一个把手术看得无比神圣的医生。她在手术之前一般都非常在乎身心的洁净。钟点工已经把家里的每一个房间和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玻璃窗擦得明亮,屋子里所有的物品都已收拾整齐。林晓然已在浴缸里泡了好一阵子。在洁净的屋子里,在清洁的水中,她在沉静着自己,这是她的一种习惯。在水中,在清洁自己的过程中,让心静下来,静得像清澈的水。这个洁净的过程在别人是不一定会讲究的,而林晓然却一直都保留着这一习惯。这些蔡齐是知道的。他知道林晓然不会改变这种习惯,也知道在上手术台之前的夜晚,林晓然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但是,这是农历八月十五的夜晚,是他们相爱三周年的纪念日,所以这时候,蔡齐是非常想见林晓然的。
“想月光里的你。”蔡齐又发来了短信。
“带着你一身的吻去工作,我会心绪紊乱的。”林晓然曾经这么对蔡齐说。蔡齐说,没有那么严重吧。但是,对林晓然,这是绝对不能被忽略的细节。所以,在这个夜晚,在蔡齐发过短信之后,林晓然躺在床上给他回短信:“好好休息吧!明日早晨六点见。”蔡齐却回:“别这么折磨我,我都要疯了!”看到这一条短信,林晓然躺在那儿心里就是一阵的若有所思。他总是这样地想着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能少想一些吗?蔡齐每时每刻都想拥着林晓然在一起不分开,有时在手术前更衣时遇见,他也会去揽她的腰,这令林晓然非常不习惯,但她只能走开他。因为她对这个助手是非常欣赏的。
在这样一个月光似水的夜晚,林晓然是不会无所思、无所想的,只是就这么巧,正好这是手术的前一晚。
三年前的这个月圆的中秋,林晓然在实验楼的第十八层上做操作。一只深而窄的玻璃容器,底下放着一颗红红的小白兔的心脏,然后水漫上来,直漫到容器的一千毫升的刻度上。林晓然的双手伸进窄而深的容器,去触摸水底的心脏。她以这种方式训练着自己手指的感觉和深部操作的能力。手术中有些脏器位置深,全凭医生的一双手去触摸,去判断,通过触摸,知道其中的病变。这就要求医生的一双手有最敏锐的感觉。林晓然的一双手就是一双天生的医生的手,手术医生的手。她的手指有着能“看”清病变的能力,这在这家医院,谁都知道。妙手回春,林晓然就有一双可以使生命回春的妙手。林晓然二十八岁时就是心脏瓣膜手术的主刀医生,她做过的心脏瓣膜手术,都是成功的。实验楼第十八层是最高层,月光朗朗。在这么一个高处,林晓然的练习与窗外的月光之间有着一种诗意和美的呼应,蔡齐看得出神,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林晓然就是这么一个安安静静,只沉于内心,而对外面的一切总是反应迟缓的人。蔡齐在林晓然那一双手离开玻璃容器的瞬间,他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林晓然感到吃惊,那时蔡齐刚分配来,是她的第三助手,她们之间怎会这样呢!但是,蔡齐更紧地握着她的手,一点都不打算放开,而且目光不移开她的眼睛。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开始了爱情。三年了,蔡齐就是这么一个鲁莽而又执著的人,他从不掩饰对林晓然的爱,尽管林晓然是一个抱定了这一生都不想嫁给任何男人的女人。
此时此刻,林晓然看着窗外的月光,想到了他们在月光里的每第一次缠绵和沉醉,想到在他怀中那些被融化的时刻,还有他在她耳一助边说出的其他任何时候想都想不出的情话。林晓然这么想着时,就手想打电话给蔡齐,告诉他等明天手术之后,病人手术危险期度过之后,他们就到一处远离城市、远离繁华、远离喧闹的地方去兜风。蔡齐是喜欢开车出外的人。他们也可以在屋子里不分黑夜白天地待上三天三夜。他们有好多次都是几天不出门,只喝牛奶和面包,喝矿泉水,然后,他们就缠绵在一起像一个人一样。可是,现在,此时,她是不能有电话过去的,她知道蔡齐是容易冲动的,她在这时候是不敢去招惹他的。安静的高知楼就在这时响起了有力的脚步声,很快林晓然就听见有钥匙在自家门锁里急迫转动的声音。然后,蔡齐在进屋后一阵风似的直奔卧室,抱起林晓然在地上旋转了好几圈,直到双双都倒在红色的柔软的地毯上。蔡齐就是这么一个想到什么立刻就会作出什么的人。尤其对林晓然,他的表达总是那么激情饱满,酣畅淋漓。也许上苍造定了蔡齐这样一个人,就是要留给林晓然的,否则,三十几岁的林晓然,又怎样才能进入爱情呢?
林晓然是凌晨六点钟来到病人床前作术前检查的。病人七点进手术室,开始麻醉,八点整手术。病人叫张小丫,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大多发育迟缓,身体瘦小柔弱。这个张小丫也瘦弱,而且胸脯扁平窄小,看上去像只有四岁。可这个张小丫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的漂亮的大眼睛总是笑得眯成一条缝,她管实习医生叫大哥哥,管护士叫姐姐,管护士长叫护士长奶奶,她管林晓然医生叫林阿姨。有一次,她附在林晓然的耳边悄悄说,我好想叫你林妈妈,可以吗?非常可爱的神情,林晓然笑了,说,好的,你就叫吧。她就果然放声叫着林妈妈林妈妈,然后就笑得两只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可爱的一个小女孩!还有一次,她竟在林晓然的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叫得林晓然的脸一下子红了。
林晓然来到小丫的病床前,小丫穿着有些肥大的手术服躺在病床上。见到林晓然,她仰着小脸盯着林晓然看。小丫的父亲蓬乱着头发心事重重地站在床边。手术是有危险的,小丫的父亲非常担心。医生已经交代了,有好几种意外情况,也许发生,也许不发生,家属是要签字的,签字同意了手术的同时,也就同时要承担手术的风险和意外。张小丫的父亲是一所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他只有三十几岁,但他生活中经历了许多事,使他看上去一脸的沧桑。他此时想起了他的妻子。那时他年轻的妻子明知自己有心脏病不能生小孩,却固执地要生下一个孩子,结果孩子出生,妻子死了,发生在同一天。从此,年轻的中文系教师变得沉默了。他在沉默中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他把孩子看成了生命中的唯一。这个孩子就是张小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