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然看到了小丫父亲的担心，她想她会顺利的。林晓然二十二岁从医学院毕业工作至今十一年间，她做过的手术很多了，单是做心脏瓣膜手术已近三百例。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六十岁的老人，她都做过。尽管每个病人的病变情况有所不同，但她都成功了。所以对张小丫的手术，林晓然是成竹在胸的。
林晓然给小丫听心脏，小丫一声不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林晓然看，这与她平时笑眯眯的可爱样完全不同。要手术了，小丫也感到了紧张，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她也许已经明白了手术是怎么一回事。林晓然拉过小丫的小手，问她：
“为什么不说话呀？”
“我不想说话。”
“为什么？”
“因为我想哭。”
小丫说着，就有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安静得像个小大人一样。
林晓然俯身抚摸小丫的小脸：
“有阿姨在，小丫不怕。”
“林阿姨，我会死吗？”
这么小的小孩，就说出了这么沉重的一个字，这令林晓然心一紧，她立刻俯下身，在小丫的耳边轻声说：
“阿姨陪着你，你什么也不用怕。”
小丫一下子搂住了林晓然的脸，两只柔软的小手紧紧地圈着她的脖子。林晓然立刻抱起又轻又柔软的小丫，小丫的眼泪水帘般浸着那张小脸，把林晓然的脸颊都浸湿了。
这个孩子像一只张着翅膀的蝴蝶紧紧吸附在林晓然的胸脯上，她那小小的胸廓随着哭泣剧烈地起伏着。林晓然感到了那小胸廓的温热，她更紧地抱着小丫。这时小丫就放声哭着，两只小手死死抱紧林晓然，一边哭，一边在叫着：“妈妈……妈妈……妈妈……”
这时手术室的推车来接小丫进手术室，林晓然仍然抱着小丫，她不忍心把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放到手术车上。但她以医生的职责，又知道此时应该怎么办，她口头医嘱：“注射术前针！”很快，护士给小丫打针，紧接着，小丫就停住了哭声。小丫的小身体绵软地从林晓然的肩头滑落，落在她怀中。小丫闭着双眼，像睡熟了一样，那张小脸满是眼泪。手术室护士从林晓然怀中接过小丫，平放在手术推车上，推车很快就离开了病房，向手术室去了。小丫的父亲急急地紧跟着手术车。
蔡齐写完术前记录，走过来，看见林晓然站在走廊，就说，在等我吗？林晓然微微一笑，然后，两人并排而行，走向手术室。
蔡齐大踏步走向手术室的步态，很有力度，林晓然同样走得敏捷。他们两人同时走向手术室时，那是看上去最美的走姿，一个走得挺拔有力，一个走得秀雅如竹。好多病人家属当看到他们一起走向手术室，一起上台做手术，就会说，林医生和蔡医生真是天生的一对。可当知道，他们并不是一家人，就为他们感到惋惜，若再问，知道林晓然三十三岁，蔡齐三十一岁，他们谁也没有结过婚，人们就感到非常的不明白了。但只要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病人家属就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医术最好的医生，他们两人上台做手术，病人家属就放心。
林晓然出生于中医世家，祖父是这座城市有名的老中医，她家的祖传秘方就是“心痛丹”。林晓然十五岁时已经通读了《本草纲目》，熟识每一味中草药，会写好多的中药方剂。可她上医学院时并没有报中医专业，而是选择了西医。毕业后她被分配到胸外科，做了一名手术医生。林晓然二十二岁自医学院毕业开始上手术台，至今已有十一年的手术经历。
蔡齐的父亲是运动员，母亲是舞蹈演员，他却想当一名医生，手术医生。蔡齐在二十八岁之前都在读书，医学院毕业后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又出国进修，与林晓然完全不同。他更多的时间钻研理论，更多地接受新的信息，知识面非常广，英语能力更出色，经常阅读英文资料。蔡齐与林晓然两个人，正因为他们所学的互补，使他们在手术台上配合得总是那么默契，每一台手术都完成得很顺利。
就在林晓然和蔡齐一同走到手术室门前时，小丫的父亲迎上来挡住了林晓然，十分焦急的神情：“林医生，我想放弃手术！”
小丫的父亲说：“林医生，请你取消手术吧，我一刻都不能承受，我现在就想让小丫回到我的怀中！”
林晓然让蔡齐先到手术间准备，她停下来。林晓然对小丫父亲的这种心情非常理解，这种情景在手术室门前经常发生，但过后，家属冷静下来后，还会选择手术。所以，她带小丫父亲回到办公室，她要与他仔细交谈，这不是站在手术室门前一句两句能够说明白的。回到办公室，林晓然说：“你放弃手术，我就该即刻停止手术，但是，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小丫的父亲非常明白，小丫的病情如果放弃手术，不仅是发育一助受到严重影响，不仅是不能正常地上学、运动，不仅是忍受疾病的手痛苦，最重要的是每时每刻的生命危险！根本无法预知的随时随地地犯病！给小丫做手术，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治疗方法。但是此时，他真的很怕，手术是有危险的，虽然那只是极个别的情况，千分之一或更少，但他很怕那千分之一的不幸会降落在小丫的头上。他说：“我怕手术室的门，当年小丫的母亲就是从这道门进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真怕这道门再成为我们父女的永别之门！所以，我想放弃手术。”
他也很无奈，很无助。他又说：“林医生，如果你是小丫的亲人，你会为她选择手术吗？”
“会的。”林晓然说，“我不会再放她出院的，那是非常危险的！小丫的生命是她母亲用生命换来的，这样因爱而生的一个孩子，她已经牵住了我的心，我非常希望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她的母亲给了她生命，我的一双手能带给她健康，她这一生的健康。只要你信任我。”
林晓然的话说得很真诚，就这么几句话，小丫的父亲便不再焦躁，他安静了许多。他在沉思着，再没有说取消手术的话。
林晓然想，等手术之后，几个小时之后，这个父亲就会去掉多年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
小丫的父亲又同意了手术。
林晓然再一次走向手术室。她在走向手术室的过程中，又一次在心里翻阅着小丫的病历，仔细检查着手术前的每一项工作，她觉得一切都做得非常完全，准备得非常充分，她自信这台手术会做得很好，会比之前同样的手术都做得好。
林晓然走进手术室，就会展现出与她平时完全不同的另一形象。这个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的女人，一旦换上白色的手术衣，戴上同样颜色的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时，是那么清纯的一个人，正如那一称谓：白衣天使。
她的干练、敏捷、干净利落的手术操作，总也是精神饱满的形象与她平时的文文静静判若两人。她在整个手术中可以没有一句话，但她的一双手巧妙灵活，面对病人的血肉之躯，她那双手的操作，像闪烁在生命的沼泽地上的阳光，总是跳跃出希望和美好。
林晓然是在更换手术衣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她昨晚与蔡齐在一起的那一切，此时一下子出现了，而且立刻令她心绪紊乱。这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习惯，她很在乎的一个习惯，却在昨晚被她破坏了。她也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地不能容忍自己的作为，她此时非常地生气。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卫生习惯，也不是精力的原因，这是她心灵的一个内容，也许别人觉得不可理解，但她改变不了自己。记得第一次上手术台时，她的老师曾语重心长地给她说：“医生上手术台要怀着宗教般虔诚的心，因为你面对的是神圣的生命！”林晓然在上手术台多年之后渐渐懂得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保持身心的洁净走进手术室，是她上手术台前的准备工作之一。林晓然多年在手术台上一直都很顺利，她在心里认定，这与她坚守的这一做法有关。而在今天，她要破例吗？她迟疑了，她无法一身轻松地走向手术台，她的自信和内心的那份平静，此时全被破坏了。于是，她决定：手术暂停。
她也同时决定：蔡齐这个月上门诊，不再做这台手术的第一助手。
一个星期后，林晓然请来她的老师为张小丫手术，她做了第一助手。手术非常地顺利和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