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煜带着儿子踱到书房墙壁上挂的一副巨大的地图前,仰着头看了一会,眸中厉色一闪,冷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南夏做事,还轮不到他们指手划脚。”
“那孩子这个月不方便放出去便不放出去,对外只说他水土不服,身染重病,但下个月,总是要让他回去一趟。”
商瑞安低头:“儿子明白。”
侧身看了儿子一眼,商煜问道:“那个孩子,不太好管教?”
商瑞安有点脸红,“也不是,只怪儿子一开始想得简单了,没用对法子。”
“知道反省,是个好习惯。”商煜点了点头,“把这个孩子交给你,也是对你的一个考验,为上位者,当会用人,更要会调教人,这些,都要你一点一点学起,那孩子还小,性子未熟,给你练手儿当是刚刚好。”
“谢父皇苦心安排,儿子知道怎么办。”
商煜摆了摆手,踱开两步,眼光却仍旧没有离开那副地图。“这图,是咱们南夏几代人研究推测出来的,你看,这天下这么大,这么多国家,势力交错,你打我我打你,总没有太平的时候,但是,”他顿了顿,转眼盯住紧自己的儿子,“总是国势强的,才能不被欺凌,国势弱的,就要忍辱偷生,割地称臣。”
“咱们南夏几代先主殚精竭虑,才能创下如今这番基业,使咱们成为世上数一数二的强国,不用看别国脸色,其中多少艰辛,实不足为人所知。你要知道,国势强盛的根基,在于人,在于土地,土地不够多,就养不了多少人,而人不够多,产生不了足够的物资,则养不了足够的兵,没兵,拿什么保卫你的土地,保卫你的权势?”
“足够多的人,才能生产物资、能征兵、养兵,还能出人才,将才,你看韩国,这么丁点儿大的地方,总共才几十万人口,它能出什么人才?它能养多少兵?如果它不是位置险要,早就不知被哪国吞并了,如何能残留至今?但就算还保有一国之地又能怎样,还不是要左右奉迎?韩国那位国主,连咱们南夏庄上的土财主都过得比他舒心,你信不信?”
商瑞安见过韩国的质子,那一国的人,从质子到仆从全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见谁都点头哈腰的,生怕得罪人,是南夏太子最看不起的人。
商煜没有等儿子的回答,继续说道:“但韩只能这样维持,改变不了根本,为什么?只因为他周围全是强国,别人不来吞并他就谢天谢地了,他的土地没办法扩张,只能这样维持着,直到灭亡。这就是土地少的悲哀。所以,国家要想延续,要想强盛,首先便要有足够的土地,更多的土地。”
商瑞安连连点头:“儿子明白。”
商煜没有理会儿子的反应,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世上土地已经被各国瓜分,如何能有更多的土地?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抢!从别国手中抢得土地来扩充自己,各国间战争的最终目的就是抢夺土地。”
太子却想到不久前的那一场夏楚之战,有点疑惑:“父皇,可是咱们跟新楚那场仗,不是因为楚王拒了小姑姑的婚事吗?”
商煜笑了,揉了揉儿子的头,“开战的时候你还小,没人给你解释,但现在你大了,就该明白,那种理由,不过是借口。”
五年多的观点被一朝推翻,商瑞安多少有点接受不了,争辩道:“可是父皇,不是您心疼姑姑,所以发兵才替姑姑出气的吗?”
“我心疼你姑姑不假,你姑姑死心蹋地地喜欢楚皇也不假,但这并不足以发动两国战争,要知道,战乃国之大事,关系一国存亡之道,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婚事成否而轻易发动?”
他叹了口气,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端了茶杯轻啜一口:“咱们的历代先主励精图治,不断吞并周国的小国,才形成如今的版图,你看。”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南夏,说道:“现在咱们周围可没什么小国了,南边是大海,这儿又是雾霾沼泽,飞鸟难渡就不去说了,而西边,是魏,往东,挨着齐、鲁,往北,是韩和新楚。”
“与魏,有千鸟山天险相隔,而齐鲁互为犄角,不能轻动,韩,夹在齐、楚、夏中间,日子不好过,但谁也不会轻易下口,不止是因为韩位于疾风山脉腹地,更是因为它在各国中间,谁也不能允许它被别国给吞并,动了它,就等于与另两国同时开战,更何况,疾风山脉上的疾风盗神出鬼没,不铲平疾风盗,难保大军后路畅通。”
“所以,能动的,只有新楚。新楚恒帝当政时,国力强盛,我南夏只能避其锋芒,新楚占据着燕子岭,扼住了往北的通路,咱们只能勉强防守,防着被新楚攻打,但楚恒帝到了晚年,年老糊涂,不但杀光了自己几个出色的儿子,连出色的战将谋臣也没给他儿子剩下几名,等他寿终正寝,剩下是最不成器的那个小儿子,十分有名的懦弱无能。这个时候,不趁机发动战争,待他坐稳了江山,培养出新一代谋臣战将时,再打,可就难了。”
商瑞安脑瓜儿急转,努力跟上他爹的思路,“所以父皇你就以楚皇拒了姑姑的婚事为由,发兵新楚?然后果然得胜,将燕子岭收入囊中?父皇,您真是太英明了!”
在当时,新楚是个大国,恒帝刚刚去世,影响尚未显现,仍是世人所畏惧的强国,而商煜刚刚登上王位,王权未稳,确实是以极大的魄力抓住机会发动了那场战争,几年间战事反复,也曾对他的王权造成极不利的影响,不过所幸一切都过去,胜利终属于最新出炉的强者,此刻听到儿子马屁,心里确有一番得意,笑道:“好的不学,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商瑞安一脸崇拜,双眼放光:“父皇,儿子可不是油嘴滑舌,是一直这样想的!儿子长大了,也知道若非父皇英明,把我南夏治理得日益强盛,我们兄弟几个哪能太平安稳地呆在宫里,还不定得象那些个质子一样,被送到别国去看人家的脸色。儿子有时出宫,路上听的,见的,那些老百姓们都在夸说父皇是这世上最英明的君主,都说生在咱们南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商煜摇摇头:“百姓们懂得什么,咱们南夏,无非是最近这些年太平些,年景好些,与那些个战火不断的国家比起来,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安稳些罢了。那些百姓们,你少收点税,盯着手下的官员们多少清明些,他们也就知足了。”
挥了挥手,示意儿子把注意力转回地图上,继续给儿子分析形势:“要想更强,需要更多的土地,养更多的人,以咱南夏目前的实力,目前就只有这一个方向,新楚,从新楚拿土地。”
商瑞安有些不明白,父皇讲这些,与自己宫里那个小家伙有关系吗?但他聪明地没有问询,睁大眼睛认真听着。父皇的儿子里面,除了自己,可没别人有这种机会被叫到御书房来被他亲自教导天下大势,他知道,日理万机的父皇,有这种亲自教导皇子的时间和心情,是极难得的事。
“新楚现在那位草包皇帝,除了长一身好皮,也就会些琴棋书画这类没用的东西,可作为一位上位者所应有的权谋机变却一概欠奉。”商煜露出丝不屑的笑意:“继位前他曾遭过一次刺杀,十八岁的人了,还被吓得尿了裤子。”
“啊!”商瑞安惊叫出声,不会吧?那个凶狠倔犟的小崽子的亲爹,会是这么个废物?
商煜叹了口气:“真不明白婉柔是怎么个眼光,死心踏地地喜欢那么个废物!这件事新楚人瞒得极紧,但他们再怎么瞒,还是被咱们的密谍探到了风声,当时我就跟你小姑姑说,咱们南夏那么多大好儿郎,无论文武、品貌,随便挑挑拣拣都能找出无数人比那窝囊废强,嫁在国内,婚后她但凡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难处,我这做兄长的,也方便为他做主,可她就象是被迷了心窍,对那个表面光的废物铁了心。没办法,我也只好由得她去。”
商瑞安依然被某人曾被吓尿裤子这件事冲击得有些呆愣,怔怔地接口道:“也巧,刚好新楚的皇后死了,是吧?”
“哼,”商煜冷笑:“做上位者,最紧要的是要头脑清醒,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商瑞安惊疑不定地看向父亲那张高深莫测的脸:“这也是您的手段?”您已经如此厉害,能将手伸进新楚的皇宫了吗?!
商煜摇摇头,微露遗憾:“别瞎想,咱们南夏还没那么大的势力,若是连新楚皇后的生死都能操控,咱们还用得着跟他们几年苦战?在楚宫里搅搅风雨便胜过发兵十万!”
“那您还说......”
“不是咱们干的,是他们新楚人自己干的,这事儿说起来就长了,今儿就不提了,我要说的是,此次两国停战,签下如此协议,表面上看是因为你小姑姑一意孤行,非要嫁给新楚皇帝,但实际上,也是因为我南夏现在实力有限,无力一口吞下更多的新楚土地。吞得多了,会引起齐、鲁、魏等国的警觉,万一刺激得他们联合起来攻打咱们,咱们又已与新楚打了几年,必然是难以应付,所以,这一次,只拿下了燕子岭,但从此往北的关隘握在手中,以后无论是攻是守,主动都掌握在咱们手里。”
商瑞安用心思索,点点头,以示明白。
商煜喝了口水,有些小欣慰地看着儿子稚嫩的脸,这孩子,虽然没个好母亲,但总算还没被带歪,人也算得上聪颖,好好培养几年,也算是自己后继有人。
想到这儿,他目光冷了冷:所谓后继有人,总是要自己之后,才能继,若是自己尚活得好好的,这个“继”便不再安心,自己怕也会如恒帝一般,容不下人。
这样想下去的话,太子之下那几个小的,也不能放松了教养,总得有合适的备用品才算得上安稳。
商瑞安完全想不到他爹在转着什么念头,一心沉浸在楚夏两国的局势中,忽然抬眼望向父亲:“父皇,现在小姑姑嫁了楚皇,等她生下皇子,岂不是两国姻亲?咱们总不好再找借口去打堂弟的主意,去抢兄弟的土地?”
傻小子,还真是个满脑袋天真的傻小子呢!商煜既是好笑又是好气,忍不住回想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在想些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难道也曾如此天真?
“什么姻亲?”他忍不住有了些讥讽的腔调:“那都是骗人的幌子,做一个皇子,怎么能被这种幌子骗住?”
“怎么是幌子,它明明就是嘛,新楚的皇后是我的亲姑姑,您的亲妹妹啊,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您最疼爱的亲妹妹啊!”
“笨!”儿子那一脸傻相儿气得商煜忍不住抓起手边的奏折砸他,“什么叫天家无父子!身为一国之君,考虑的就只有天下,只有万民,那点子私情,可以放心里,但不能影响国家大事,你懂不懂?!”
“不懂!”虽然被父亲砸了,但是不疼,虽然父亲的样子是很生气,但太子真的不害怕,他相信他爹会教他。
他爹没让他失望,并没有因为他的顶撞而教训他,反而耐下性子,仔细给他讲清楚:“人总是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当你成为一国之君,你维护的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利益,你必须要维护你的手下,你的国民,你所掌握的这一个国家的利益,不然的话,你的手下凭什么听你的,为你卖命?你的子民凭什么拥护你,奉你为君?”
从没有人给太子讲过这些,十二岁的孩子一直认为,他是太子,手下人就该听他的,他爹是皇帝,所有人就该听他爹的!
要维护手下人的利益,他们才会听指挥?怎么可能,下了命令,谁敢不听,砍了就是!
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反驳父皇的时候,晕晕乎乎地听着,心里满是震惊。
知道儿子没听懂,但这个观念,商煜没心思给他细掰扯,等他长大,总会慢慢想明白,今天把儿子叫来,给他讲了这么些,目的可不是让他搞明白如何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