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北方,午后悬在天空的太阳总是红红圆圆的一个点儿,那种仿佛能够照进人心里的温暖就像你在迷茫的人生中看到了希望。然而,此刻那份让萧楠崩溃的工作显然依旧还在继续折磨着,咬啮着她的神经。
又逢周三,公司每逢一三五都会走掉一批货,作为单证员的她此刻刚好放掉了让她很是头疼的一票货。以前的她从不知道原来全球每天有那么多的船只满载着各种箱子往返在大洋上的任何角落。打开系统输入表格,各种标箱,高箱,冻柜看得她眼花缭乱。冻鳕鱼、陶瓷、茶叶、圣诞节要用的装饰品,船舶载着这些货物通过他们公司的调配经过国际中转大港釜山发往南北美洲的各个国家。墨西哥、阿根廷的海关总是显得那么不近人情,提单的法律条文中哪怕只少了一句话都可能造成公司的损失。同办公室负责危险品和化学品的Mark总是一脸严肃的不苟言笑,他总是在下午固定的时段去茶水间喝上一杯麦斯威尔的袋装咖啡,摇着他那颗硕大的肥脑袋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部门销售经理John是东北财经大学物流管理的硕士,招他进来时曾经吓她一跳。因为那天她看到的John更像是个在道上混的老大,后来知道他们这个有个性的销售经理不管什么季节,永远穿着紧身T恤露着半截胳膊,上面的青龙文身好似在刻意显示他的威严。私底下,John其实倒是个比较绅士的家伙,不过好像有些自恋,甚至有时在电梯里也不忘记对着透明的玻璃检查一下自己的发型和衣着。最要命的是,他对下属从来都是特别严厉的。外企文化有个习惯,公司里同事间都是不叫中文名字的。萧楠进了这个公司后,就告诉大家她叫Nancy。几个月过去,有人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姓什么,她也并不熟悉其他人的中文全名。
下午3点多了,萧楠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停止输单工作,向窗外望去。她所在的写字楼,正处于市中心和码头的核心位置,不用刻意眺望就能看到碧蓝的海和那些高耸着的龙门吊和堆垛整齐的各色集装箱。爱看大海的萧楠,终于也可以天天时不时地就可以看到大海了。但她此刻心情就像外面飘着的薄薄的雾气,朦胧里透着潮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讨厌起了雾天。因为一旦遇到雾天,船舶便不能按时到港,船期表就会因此改变,耽误了船期货主单位就会冲着他们发火,她还要为此下雾天拖班通知。电子邮箱里堆了好多她还来不及看的邮件,大洋彼岸的另一端的同事们在隔着时差和她说早安。
“叮咚!”MSN有人在敲她。
“楠楠,你知道么?最近南远有一艘船貌似因为自由液面的事儿好像沉了。听说挺惨的,船上有咱们的校友。赶紧上网百度一下。”发来消息的是在上海一个船公司当白领的大学同学沈瑶。
大学毕业后,少有人不进航运企业。也因此,这个圈子里,在工作中多数都是学长学姐提携着学弟学妹,连萧楠最上面的领导竟然也是80年代毕业的同门师姐。萧楠赶紧偷偷开了外网浏览起了网页。输入了“南远沉船”几个字,很快就跳出来一大堆令人惊骇的消息。
最令她感慨的,却是法学系的一位校友为此事写的一篇名为《死亡清单》的日志。
我机械地一张张扫描着厚厚的10日在台湾东南沉船的船员资料,忽然停住了,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他的身份证上写着那个让我这几个月一直魂牵梦绕的地址——“浦东大道1550号”。他跟我年龄相仿,听说跟我一届,我似乎见过他,忘记是在图书馆还是航海楼,他是不是已经命陨大海………我的工作慢了下来,我一张张看着这些船员名单,忽然意识到手里拿着的,几乎是一份死亡清单。大部分船员是80后,还有几个比我还小。有些船员来自于海事大学,看着一个又一个身份证下的“浦东大道1550号”,心里越发的沉重。作为公司这么多年第一桩大案,我有些沮丧,因为据说多年辛苦积蓄付之一炬;又有丝兴奋,因为妄图通过这个案例能学到很多东西。我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和哥们扯淡吹牛逼,脑子里装着的是租约、是镍矿特征、是保险条款、是赔付金额、是法律条文、是追偿,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生命。早就有人说我们这行的工作会泯灭人性,一直认为这纯属无稽之谈,可是慢慢发现自己的良心被职业要求所控制。人身伤亡在海事里算是小案子,读书的时候因为最后考试不考就没有认真学,工作的时候也觉得人身伤亡是又繁琐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它不需要太多法律知识,更重要的是它不能用来赚钱,仅此而已。碰撞了!兴奋!沉船了!兴奋!爆炸了!兴奋!漏油了!兴奋!回想这半年实习加工作遇到的各种海事大案,不知道为何会对灾难如此兴奋。那些所谓的要关注此事,也更多来自于内心的兴奋。兴奋的元素,或许是可以在同学面前吹牛逼,或许是可以学到东西,更多的是无知浅薄和自私。
航运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世界,既有着船员在凶险的海洋与波涛骇浪斗争,也有着大船东们在舒适的高尔夫球场谈着生意玩着金融股票,还有更多像我们服务业的从业人员坐在安稳的办公室里仅仅靠一部电话、一台电脑就可以控制着许许多多艘价值千万美元的巨轮。
一条崭新的大船,就这样瞬间沉没。保险公司急得火上浇油,大债主即刻讨债,各大律所蠢蠢欲动,打捞救助公司蜂拥而至。这里的世界充斥着钢铁和金钱,而忽略的恰恰是最珍贵的生命。看着新闻平淡写实的描述,船舶在几时几分右倾多少度然后在多少分钟内迅速沉没。这组冷冰冰的数据,只有他们才知道真正意味着什么。
查了出事坐标,没有岛屿。查了当天的天气状况,出事地点在两股相对的强烈季风的交界处。5天过去了,这几乎绝无生还可能性。
想象当时的场景,除了恐怖我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
有过一次完美浪漫的集体航海之旅,却从未经受过大自然狂暴的力量。想着我们或者兢兢业业或者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前线,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合同和保险单上那些天灾、火灾、台风、战争、海盗、爆炸、碰撞、搁浅等等这些字眼的真正内涵。
更讽刺的是,吹了牛逼,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感受大海的壮观和暴虐。在钢铁和金钱下,失去了抗争的勇气。
他们是我的校友,他们是我的学长,他们是我的榜样。愿尽快找到失踪者,愿逝者安息,也许,大海是最好的归宿。(P.S.不要问我一个人赔多少钱,不要问我什么原因造成沉没,不要问我案子的进展。写在这里,是为了纪念这些虽不曾相识但可以相知的海事校友。愿大家一切安好。)
再P.S.谢谢各位朋友关心,我们既然不能做什么,除了悼念,就在工作中多些责任感,我们几分钟敲在email中的一道指令在前线会需要许许多多时间和努力去克服种种困难,错误的指令甚至是致命的………
萧楠忽然预感也许在这份死亡清单里会找到什么令她熟悉的名字。她一行行地看过去,目光定格在轮机机舱实习生王强身上。没错,那正是当年丁一凡提到过的王强。王强也出生在农村,家里困难,一家老小几乎都要依靠他去养活。王强有个笑容很温暖的女朋友,他们从大一就开始恋爱,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如果不是这次出事,也许等王强这次下了船就会结婚吧。
她不敢再想下去,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身边熟悉的人遭遇海难。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她劝丁一凡不要去南远面试,当时的丁一凡还表现得极为不满。南远可以解决户口问题,毕竟大学毕业后,丁一凡的上海集体户口就要莫名其妙地被打回原籍了,和城市的萧楠不同,他是那么渴望有一个大城市的户口。可萧楠却执意不要丁一凡选择南远。毕竟她是有属于她的私心的,她怕丁一凡心一野便收不回来了。只好像哄孩子一般的跟丁一凡说,南远尽管也是中远旗下的,可毕竟成立时间太短,不少船都太新,难保有什么危险。后来,丁一凡终究没有选择去南远,因为他知道王强兄弟更需要这个机会。那时的王强还对丁一凡感激不尽,临毕业送别时还说了不少好兄弟够意思的话。想到那个老实的,年轻的,曾经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的大海吞噬,萧楠的心揪着疼了起来。她偷偷去看了王强的校内网,个性签名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句话:“谢谢大家祝我生日快乐,我想念你们!”这个年轻的生命刚刚过完属于他的25岁生日。照片上的王强,微笑着,像是告诉大家,他其实并没有走远,只是这个航次稍稍长了一点。
都说航海人是拿自己的生命在换钱。更有人说,只有经历过航海的男人才是勇敢的男人。然而当航海人亲自直面航海职业里有可能发生的海难,却是悲壮的。南远沉船事故的消息,丁一凡知道的自然比萧楠早得多。他也为此去了王强的校内主页,让他意外的是,他发现了就在前几分钟,萧楠刚刚来过。网络上分明显示着,这个最近来访者萧楠,她在线的头像还亮着。
原来,她也知道这件事了。不奇怪,航运圈子来去就那么大。瞬间,那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好想和她说话。可是却强忍住了冲动。他该和她说什么呢?还好吗?还是保重?不,她萧楠又不出海,她自然不会出事。可经过校友遇难的事儿,丁一凡忽然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他至今都不敢相信,那个曾经跟他说过,以后有机会喝酒的王强,怎么就这样说走就走了呢!
萧楠何尝不开始明白生命的脆弱?想到丁一凡,这个至少近几年内还要从事海员这个危险的职业,柔软的心莫名其妙就酸痛了起来。是啊,如果当初他没有背叛她,而只是因为其他原因就那样无疾而终,是不是她就不会那么恨他?而好像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她也不是那么恨他了。本来,爱过的人就是再怎么恨也是恨不起来的吧。她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些从前丁一凡的前任们都仿佛对他念念不忘。或许丁一凡确实有他不一样的地方,他总是可以在恋爱时把女人的心安抚得很好,感情上自然也有投入。就像很多女人在讲述和男人婚外情的时候总是喜欢讲述细节,曾经他给她买过一块烤地瓜,或者还给她打过洗脚水之类的情节,企图证明两个人之间的确有真爱,或者说有过真爱的时光。因为这些细节,而无法接受男人最后没有选择自己的结局。她们总是觉得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不一样,自己有自己的特殊性。其实,每一段感情都没有什么不同。每段爱情都曾经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候,每一对相处过的恋人都或多或少的真心对待过对方。然而这些东西并不能够证明这一段爱就能够长久存在,也并不代表男人真的下决心要和你天长地久了。
丁一凡和萧楠来来回回反复地去王强的校内主页好几次,与其说是为了吊唁和哀悼这个因为海难去世的校友,倒不如说是反复找借口想要看到彼此头像亮着时,心里多一份安定与不安定。
终于,丁一凡还是发了一条短信给萧楠。说自己当年是真心的,他希望她好好安排将来的生活,要过得幸福。
萧楠看着这条短信,那酸痛的心像是被挤了一下,眼眶流出泪来。她说她不再恨他了,希望他今后早一点离开这个危险的职业,不要再跑船了。她会在远离着他200多公里外的城市里,祈祷着他平安,祝福他幸福。
那天晚上,他们通了电话。电话里的萧楠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软软的甜甜的了,而是淡然中透着一丝坚定。丁一凡的声音也好像沧桑了许多。那一天在电话里,他们不太像任何昔日有过恋情的情侣,倒更像是上过同一条船的兄弟或是好久没有看到过的老同学,不约而同地聊起了船上的生活,也不约而同地聊起了去世的校友王强。
“丁一凡,你还记得王强当时若不是因为家庭困难,兴许上那条船的就是你了。”
“萧楠,那一切都是命。这是他的命。而我有我的命。我不会因为一个兄弟海难去世了,就惧怕大海,惧怕跑船。我丁一凡还没那么怂。”丁一凡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冷冷的,也淡淡的,好像死去的不是他的校友,不是他的兄弟。这样的冷漠,是萧楠不熟悉的那一个。从前那个抱着她哭着说,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学同学怎么办,不想离开学校,不想离开兄弟的那个丁一凡呢?
他们没有说再也不要联系,收线的时候,丁一凡浅浅地说了那句,“楠楠,工作了别熬夜,没什么事要早点睡觉。”萧楠没等听完这句,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掉了。
不知为什么,萧楠觉得好难过。为了校友的去世,也为了变得日益冷漠甚至冷血的丁一凡。
她不知道,丁一凡是故意变得这样冷漠的。船员兄弟的命贱,或许有天他也会不知什么时候就葬身在这个时而多情时而无情的大海。有人说,海上那些伴随着船舶和浪花嬉戏着的海鸥,都是海员兄弟的灵魂化身。魂归大海,也算是船员的一个可以安息的归宿吧。工作后的两个人,多少都褪去了校园时的稚气,学会了表面上不屑,内心里偷偷地流泪。
万事万物都有它应有的归宿和命运。丁一凡挂上电话不由得轻叹,他和萧楠的感情何尝不是一次命运的捉弄?由不得想太多,他该打睡前电话给罗杏了。罗杏有他的手机密码,搞不好哪天上网查通话记录就得问他这个拨往大连的号码到底是谁的。要怎么解释?就说那是他船上的一个大连的哥们吧。他赶紧把萧楠两个字随便改成了一个男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