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他们是知道的,他们的产品在四川省境内,可能没有市场,因为离他们很近的成钢厂(成都钢铁厂)的钢材几乎占尽了四川市场每一个角落。
我读不了方向,
读不出时光,
读不出最后是否一定死亡风吹来,吹落天边昏黄的太阳。
--摘自张楚《西出阳关》
“远走不如近爬拿”。但是他俩还是想试试,如果能在四川境内,或就近的市县把产品卖出,那该是多么美的事。
于是,他们在四川境内去了安县,进了北川,折绵阳,经梓潼,出剑阁,达广元,不知看了多少张难看的脸,跨了多少道难跨的门,把自尊心当成一张废纸一样扔到垃圾堆里。不管是王周龙,还是张承志,他们都没有任何推销和拓展市场的经验,每到一个目的地,他们唯一办法就是去找当地物资局。
在当时中国,是物资相当匮乏的年代,这个部门掌管物资供需和配给,它的门槛有多高,在这个部门里工作人员无形中所掌控的权力有多大,很难用今天的任何一个职能部门来比拟。它在无形中掌控着一个地区的市场物资流通和经济命脉。
王周龙和张承志去的那些市县,也许什么物资都缺,唯独不缺钢材。
在以前钢材紧俏的时候,众客户把他们生产出的那些圆不圆、方不方、怪眉怪眼的钢条,都当成求之不易的宝贝。那时,看着一个个客户为求一吨或几吨钢材,下颜赔笑的神态,想想自己那时高高在上的样儿,享受被人求的尊贵,足以让任何人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现在来了个“本末倒置”,有了从“爷爷”到“孙子”的转换。王周龙说:“那些事给了我一个教训,‘人如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春风得意时,千万别忘乎所以。”
所以,王周龙和张承志去求物资局帮助推销和寻找市场时,其失败率自然就高达百分之百了。
当王周龙和张承志带着一副极为虔诚和乞求的神态,赔着小心翼翼的笑脸,恭敬得无以复加,把钢筋的样品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的那副神情就像是见到满脸污秽、散发一身恶臭的“叫花子”。
“快走快走,现在好钢材都卖不脱,你们那些烂铁还有谁要?”这几乎是他们众口一词的回答。
王周龙和张承志的确走得快,有限的几个盘缠,使他们不敢在任何一个地方多一点停留。因为多逗留,就多消费。王周龙说:“那时候,真希望一分钱分成十瓣用。”王周龙和张承志,他们见车就上,无车就走,昼夜兼程,一站接一站,一县接一县,最多时一天跑过八个县。
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因为王周龙必须保证背包中那双胶鞋的干净和成色,好让他在求人见客时,脚上多生一点“辉”,好在别人眼中减去一点“乞丐”的成分。
为了把消费降到最低的限度,他们就吃豌豆充饥。在有自来水的街头,他们喝自来水;在没有自来水的路上,不管是塘边、水田,还是沟渠,不管干净与否,只要是水就成,和着炒豌豆,解渴解饥。
“墙内开花墙外香”,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他们决定到省外去碰碰运气。
他们出川了。
在去陕西的途中,最令王周龙难忘的是去勉县的那段路程。
车至勉县,因连天大雨遇到公路塌方,车堵一路,无法前行,别的旅客便就近各找旅店歇息。
别人可以休息,可以等到道路畅通后才走,但他们不可以休息,不可以等,一是因囊中羞涩,不允许他们有额外的消费,二是因为他们在这儿多呆一天,家里人和全厂职工就多一天望眼欲穿的期盼。
能够多前行一段,或许就离希望的目的近了一段,所以他们必须走。
连天大雨,遍地泥泞,草鞋当然就不能穿了,当然也不能穿那双见客的胶鞋,只好赤脚。
如果沿公路去勉县,肯定好走,但得有一百多里的行程,算时间至少得一天半才能到达。抄近路,则是山路,虽翻山越岭,但只有四十余里,如果走得快,半天即到。他们选择了山路。
没有打过赤脚的人,不知穿鞋的舒服,走惯了平地的人不知道翻山越岭的辛苦。王周龙生在川西平原西北边缘,也成长于此,他家虽穷,但平时从未打过赤脚。在他的家乡,尽管有“天晴一把刀,下雨一泡糟”的景象,但在那时,王周龙才真正感受到泥泞山路的难走。
那是真正的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近半尺深的脚印。路上到处是尖如利刃般的小碎块,脚踩在上面,如割裂般生生地痛。
四十多里的山路,就如四十多里漫长的地狱般的通道。
到了勉县,一双脚满是裂口、血泡和数不清的伤痕。
他们没有给自己喘息和疗伤的机会,穿上见客鞋,用手搓掉满身泥浆,洗掉脸上的尘土,给散乱的头发打点“水摩丝”,强打精神,哭脸变笑面,走进勉县物资局。
结果依然如故。
没有回头路,他们只有向着那渺茫前路继续前进。
他们对行程的追赶,不可谓不快,但他们觉得还不够快,到了汉中,抵达凤县后,他俩决定兵分两路,张承志走宝鸡,王周龙去了天水。
穿徽县,过天水,到西安与张承志会合,结果依然是没有售出半两。
经商量后,他们决定也来个“中原逐鹿”,进发河南。
上了火车,途经骊山脚下的临潼。
骊山脚下,临潼城里,有个华清池,和他们的出生地,他们钢厂所在地八角井,有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曾见证一代王朝的衰亡。
火车轰鸣,承载着王周龙一腔沉重的忧思与感慨。
元代散曲作家张养浩,曾面对骊山的荒凉,回想历朝历代的兴衰交替,发出对王朝争权夺位、残酷厮杀行为的一种大彻大悟的否定: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
至今遗恨迷烟树。
列国周齐秦汉楚,
赢,都变做了土;
输,都变做了土!
时年三十七岁的王周龙,正值英年,尽管屡战屡败,前途未卜,但他依然屡败屡战,因为他知道这次远征,如果“输”了,钢厂的产品才会真的“都变做了土”,而赢了呢?钢厂产品就不会是“土”,而是“金”!所以,他们这次只能赢,不能输!
潼关天堑,地势险要,外有黄河,内据华山。
潼关的烽火,决定了十二代王朝大旗的更换。
潼关的狼烟,掩盖无数热血男儿的白骨尸山。
在这里,张养浩同样留下流传千古的怀古感叹。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却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张养浩,元朝散曲大家,自幼家贫,聪明苦读,被荐为东平学正,历任监察御史,礼部尚书等官,他为官清正,不畏权贵,忧国忧民,在民间,官声极好:“亲登华岳悲哀雨,自舍资财拯救民”,“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
也许王周龙与张养浩是无法比拟的,但他同样有颗普济苍生之心,他想为造福八角井人民尽一份力。
钢厂“兴”,八角井人民的生活就会慢慢得到改变,扔掉压迫千年的穷窘。
钢厂“亡”呢?他没有想过。也许是他不敢去想!
如果他去细想了,是否就会阻止他前进的脚步呢?
不!因为前进,才有可能找到他们唯一守望的出路。
谈到这段经历时,有两个字常挂于王周龙之口,那就是兰考。
兰考是河南境内的一个小县,但在全国范围内,有很高的名气,因为这里出现了非常爱民的县委书记--焦玉禄。
焦玉禄是共产党员的先进模范,是为官者的榜样,他为治理兰考县境内的盐碱地,为兰考人民脱贫致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除焦玉禄外,兰考另外一个方面也很出名,就是它的“穷”。
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穷”已经不再是一种值得骄傲的事,它不再会给一个人或一个家庭带来荣光。王周龙想:“让我们互相帮助,产品互补,同奔致富路。”
提到兰考,王周龙只是声声叹息:“唉,那地方真的很穷,那里的人唉。”最后,他还是告诉了我,他们在兰考遇到的一件小事。
他们到了兰考,囊中的炒豌豆已经吃完,他们确实很饿。
他俩忍着饥渴,左脚先往前一步,右脚才慢慢地跟上,一步一挨,每走一步都得付出艰辛。
他们已经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整个关中大地,大半个中原,都留下他俩的脚印和汗味。
在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路途中,水就能解除他们难耐的饥渴。
在路途中,他们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一任饿渴折腾。可是到了集镇和城市,眼之所见,鼻之所闻,到处是他们体内当时最渴求的东西--兰考这个地方虽然很穷,但兰考的城里,也有一咬就一口油的大块肥肉,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馒头,有王周龙每天疲倦都要慢慢品味的老白干,还有许多当时想都不敢去想的美味佳肴。
饥饿在严酷地折磨着他们,但做人最后的尊
严让他们宁可当街碰死,也不会说出“叔叔,求求您们给点嘛”的话。尽管他们所到之处,也受尽了如同对待乞丐的白眼与鄙夷。
这里与其说是一条偏街,倒不如说是一条阴暗肮脏的窄巷,在这里,有家小面馆。
以他们的经验,在这样的地方吃饭,花很少的钱,能吃到分量很足的东西。所以他们走了进去。
现在也许少有人没见过那些常以天为帐,以地为席,流窜在大街小巷的“大师兄”们,见到他们,又有几个不退避三舍的?王周龙和张承志当时形象,肯定要比他们好得多,但也达到了能遭人误解的程度。那个守店的姑娘之所以能让他们进去,是她看到了王周龙的手中不知捏了多久的钞票。那个姑娘照样对他们保持着戒备,远远地站立着问他们“吃几两”。
尽管他们那时已经饿得足以吃下两斤干面条,但王周龙说:“给我们一人来二两吧。”面很快端来了,很快连汤带水从他们各自碗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有语言来形容,当时那面、那汤、那水在他们的口中时的那美、那香但仅有的二两面,和着那二两面的汤汤水水,又能占据他们早已空无一物的肚子多大一点面积呢?
“小妹妹,我们还渴得很,给我们两海碗面汤喝吧。”
王周龙说出这话时,至少还不觉得多失体面,面汤充饥,肯定比凉水好些,面汤里毕竟或多或少还有些淀粉的成分。
那姑娘似乎看出了两个“穷鬼”的用心,但她还是极不耐烦地端来面汤,一下子掼在他俩的面前,滚烫的面汤,泼溅在他们的手上,他们的身上,面汤所及,烫出一片一片火辣辣生痛的红云。
一滴水里,一个太阳;一粒沙子,一个世界。不管是王周龙,还是张承志,心中马上浮出这样的想法,看来焦玉禄精神并没有熏陶着这位姑娘。但我深信,焦玉禄的精神没有熏陶着的远不止这个姑娘,因为在采访谈话中,笔者感觉得到,他俩在兰考所受的委屈,可能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
兰考是和焦玉禄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说出对兰考不敬的话,就是对焦玉禄的不恭。所以,王周龙对其经过只字不提,我也就只字不问。
“劝君少饮罐头春,多买罗穿上身,如今世间人眼浅,只重衣冠不重人。”这是《笑林广记》中的一首调侃诗。
以貌取人的流毒,总是肃不清。王周龙和张承志这次天南地北的远征,对此深有体会,因此,他们决心武装一下自己。
档次高的衣服,贵得让他们咋舌,遥望一下就算是眼福了,烟孬了又拿不出手,于是,他们一咬牙,买了块极廉价的手表,让这块手表来装装门面,抬抬他们的身价。
凡和人谈事,先找个机会亮亮腕子,让表那锃亮的银光引起对方的注意。因为那块表所传递的信息可以直接告诉对方:“我并不赖,是一个戴得起手表的有钱人。”
可是这块后来被他们称为“督战表”的手表,除了能起个“督战”的作用外,却没有表的功能。“走走停停,不摇不走,”王周龙说,“每次亮腕子耍洋盘时,最害怕的就是别人问现在几点几分了,你总不能给他说现在大概是多少点多少分吧。”
好在问这话的并不多,如果万一有人问起,就抬手假装细看几眼,故作惊讶的模样:“哎呀,看我这忙的啥记性都没了,又忘了上条了。”
王周龙说,他从来不会说谎,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实话实说,但经历那么多事以后,脸皮已经厚到家了,当对那些人说那些话时,脸都不会红一下,否则,就会露馅的。表能蒙别人,却不能蒙自己,时间不准怎么办?只好再买台收音机。
巴掌那么大一块,八块钱,一刻不歇地听时间。
最麻烦的是晚上,要听时间,就不敢关机,开着吧,又叽叽嘎嘎地吵得无法入睡。当然,在张承志和王周龙跑推销的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就从来未睡过安稳的觉,为了节省钱,他们大多数的时间都睡在火车站、蹲在阶沿边。
现在,他们的落脚点是河南的省会--郑州。
夜在这个大都市悄悄拉上它的帷幕,灯火通明。大街上,王周龙和张承志如同两条孤独的游魂,漫无目的地游荡。
身也疲惫,心也疲惫,眼皮重如沉铅,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找个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闹市中,有好多惹人眼的旅社、宾馆、招待所,那里有柔软的床铺,有可以自调冷热的洗澡水,有飘香的香皂,让萍踪漂泊的游子洗去身上的污秽和离乡背井的酸楚与无奈。
但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们。
他们本想找个街边屋檐就地一躺,就把那个晚上打发了。但那时郑州的治安很不好,有歹徒流氓,有治安巡逻队,这黑白两道都是他们极不愿遇到的。
遇上流氓歹徒,身上所有财物都可能被洗劫一空,说不定还要遭一顿暴打。
遇上治安巡逻队,有可能把他们当盲流收容,将他们遣送回家,那么所有在外奔走的工夫全白费了。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一个为钱而疲倦的老人,正在枯灯下守着一张“住店请进”的牌子。
他开这家旅店似乎已经很久了,什么样的客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消费定位,他一眼就能洞穿。当王周龙和张承志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知道,这个生意他已经做成了。
所以他笑得比谁都甜。
一张老脸,写满沧桑,但不失厚道,传达出诚实而谦和,枯灯下,一脸的笑意,就像一个经过浓缩了的“弥勒”。
王周龙说,这是他们出去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受到的笑脸接待,所以感到特别温暖,所以记忆特别深刻。
老板说:“我这里还有张床,有被盖,但号已经满了,也没有热水。”
王周龙说:“号满了无所谓,热水没有也不要紧,只要能找个支床的地方,能睡下就行。”老板的笑更浓了:“我这儿是老店,黑白两道我都有打点,所以很安全,今晚的天气不错,把床支在街上,保证和在房间里一样的舒服,并且价钱只要你们一人给一块钱就行。”一块钱一人,是他们在当时仅能承担得起的消费价格。所以你不能不佩服老板的眼光。他们答应了,老板也就笑出声了。
无独有偶。两年后,他们为筹建500开坯车间,也在郑州,也是街边支床。不同的是那一次没有张承志,却多了谭玉国、肖尤政和时任八角井公社的党委书记陈胜华。此是后话,按下不表。现在继续说王周龙和张承志他们俩的故事。
身子刚一粘上久违的床铺,疲惫至极、年纪尚轻的张承志还来不及多动一下,就进入香甜的梦乡,王周龙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正如店老板说的,今晚的天气确实不错,一睁眼,万里长空,繁星满天。
天街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王周龙倒真的是卧看星辰,但却没有古人那份怡然和洒脱,有的只是无边的忧思和难以言传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