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满秀说,他每天几乎要抽上五包烟,尽管是“兰花”,每包的价格二角三分钱,但一天下来也是一元一角伍分呀,一月下来就是三十多元。
后来,他居然能把烟戒了。
王周龙戒烟,一是因为囊中羞涩,二是因为面子。
那年出差到广州,王周龙准备了几包他自认为是“见得客”的“牡丹”烟。对方接待他后,发的烟不是“555”就是“箭牌”,那些烟在当时的价格均十元左右,而“牡丹”烟只有六毛钱。两相对比,他实在没有“脸”将身上的烟回敬对方,当对方敬烟时,他只好说:“我不会抽烟。”
中国人是注重“礼尚往来”的,而能往来是建立在身份基本平等的基础上的,外交场合,烟价的高低也是一种身份象征。为了掩饰不够“往来”的资格,他只好强忍着。其实在当时,他也好想打肿脸充胖子,买几包来潇洒一下,但买了那几包烟,就没有了回家的路费。
一个“大瘾客”,看着其他人悠然享受高档香烟,吞吐极为刺激和诱人的香雾,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但为不失面子,他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压抑不断蠢蠢欲动的“烟虫”,抵抗着那种对于他这种“瘾君子”来说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这天,公司来了几个外地的客户。这一回,王周龙真的“打肿脸充胖子”了,他买回来接待客人的烟是“阿诗玛”。
交际场中,烟的耗量一般都相当大,这样的“好烟”,王周龙很难抽上一支的,但他都尽量忍着多留几支给客人。
客人走了,所有的烟盒都空了,王周龙的心也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似的,满不是滋味。他说:“一次这样的结交,就抽掉了我几个月工资,我一定要把它戒掉,从今以后,我不吃别人的,别人也别想吃我的,我就要做这样的吝啬鬼,小则为家,大则为厂。”从此,蚕豆就替代了香烟。每当见到他不停地吃蚕豆的时候,就是他烟瘾发作到不可忍的时候。
一年后,他连蚕豆都不吃了。
刘满秀说:“年轻时,他还爱打牌。”
尽管在那时,每一次打牌其主要目的不是为输多赢多,为的只是消磨时间,但多少也有点象征性的输赢。而那时,他们家,是经不起丁点儿的折腾。为此,夫妻俩曾吵过不少嘴,刘满秀说:“我不止撕烂十副牌。”
后来,王周龙把打牌嗜好也戒了。他说,打牌会消磨人的意志,身子骨变懒,没有一个懒汉能成就事业,如果把打牌的时间和智慧用在事业上,成功的可能将会大大增加。王周龙还喜欢喝点小酒,这一个嗜好直到现在都未变,这也可能是他人生除享受事业成功之外唯一的享受吧。
但在一九八二年的中秋时节,那时的王周龙还未戒烟,也在喝酒,刘满秀说:“那时他的工资每月只有十八元,还不够他的烟酒钱。”
为了支撑这个家,为了抚育明英、明文、明芳、明芝四个孩子,刘满秀自从走进王家那天起,就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任。
刘满秀说,那时的家没有一道泥墙,只有两间半没有糊泥的篱笆屋,天上下大雨的时候,屋里就下小雨。好个“风扫地,天点灯”。
一九六四年,大女儿王明英出生,家中只有五斤米,在那“坐月子”的时间里,每当吃上一顿饭的时候,心中总是想,唉,这顿饭总算吃上了,而下一顿呢?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后来家中承包的责任田,王周龙从不摞下,只要忙完外面的工作和厂里的事,他总是匆匆赶回去,忙碌在田间地里,也许他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来弥补他应尽的责任,表达他对妻儿的愧疚。
为那每天开门就要的油盐柴米,刘满秀不得已也到厂里做工,为此她失去了一个指头,但因厂里经济困难,身为丈夫,也是厂长的王周龙,竟没有为此给自己妻子报销一分钱的工伤医疗费,更不用说伤残补贴费了。
于是,她开始做起了米生意。
每天早晨,在梨园村四组的人家中,第一亮灯的,总是王周龙的家。那时刘满秀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开始她一天的忙碌。
她首先得煮好猪食,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匆忙地吃上几口饭菜,把喂猪的活交代给大女儿王明英,不管屋外是朗朗的月色,还是满天的星辰,不管是疾风,还是暴雨,她都骑着那辆破旧的加重“凤凰”牌自行车,载着当天要卖的米,匆匆赶往她的目的地--赵镇。
赵镇离他们家近六十华里,但每天晨曦微露之时,刘满秀的米摊已摆上了街头,开始赚取每斤米二至三分钱的利润。
她不会短斤少两的伎俩,又是农村人,懂得米质的好坏,也就能保证米的质量。保质保量,看薄利润,就赢得了顾客,从开始一天只能卖三四十斤,到后来一天能卖上三四百斤。
不管是开始的三四十斤,还是到后来的三四百斤,总是她一个人骑着那辆破旧“凤凰”牌自行车,顶烈日,迎风雨,载来载往。
那时的赵镇并不大,街道也不多,也不宽,只有几十家店铺人家。
这样的小镇哪里都有,简陋的店门,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
这里人们每天要做的事情,是做完了小生意,数一数当天赚到的几个小钱,然后关上店面,或上茶馆闲聊,或在家中享受天伦。
他们或许什么都没有,但他们有的是悠闲,有的是时间。
但刘满秀却什么都没有,因为她不属于赵镇,赵镇也不属于她,她属于还远离赵镇近六十华里的梨园村四组,家里还有四个等着她回家开饭的儿女。
因为孩子们不知道,他们那个当厂长的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因为他们不知道爸爸是以厂为家,还是以这个家为他的家。
晚上九点,推开门,迎接刘满秀的是四张饥饿的脸,四双望穿秋水的眼。
刘满秀说,当时的那种累,就只想倒下去,永远都不要站起来。
但是,她不但要站起来,还要挺下去,刚一吃罢晚饭,圈中的猪又向她发出“饿”的嚎叫。
又是煮猪食,当把猪喂好后,上床睡觉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但得要记住,第二天凌晨三点,准时睁眼,重复着头一天相同的内容。
屋外是无垠的夜空,没有尽头,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有尽头,但她相信总会有尽头的那一天,正如长夜过后总会有黎明的到来。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笔者坐在这位可敬的老人面前,望着她那张写满沧桑而又自豪的脸,听她娓娓诉说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位身高仅一点五米的瘦小女人,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支持着她能承载那么重的负荷?
刘满秀说:“是逼的。”
刘满秀说,那时,她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可以净赚十元左右,但赚的钱除了极少的补贴家用外,几乎全被王周龙拿去了。因为他是厂长,有许多额外的难以上账报销的费用。如果遇上儿女们上学读书要学费,要为家人添置两件衣服,就得卖自家的米来贴上。“贫家儿女早当家”,从小就身体孱弱的王明英,小小年纪就有挣钱的意识。那时的乡下,常有做鹅毛、鸭毛、鸡毛生意的小贩,于是,王明英就知道了,捡鹅毛、鸭毛、鸡毛也能卖钱。
在农村,几乎家家都养有几只家禽,鸡、鸭、鹅毛遍地都是,王明英将那些禽毛一片一片地捡来,分类收集,积少成多。
有一次她生病了,家中竟无分文,正当刘满秀急得不知该怎样筹医药费时,王明英对她说:“妈,不用着急,我有钱。”
刘满秀诧异之极,问:“你哪来的钱?”
王明英说:“攒的,是我捡毛卖攒的。”
忙里忙外的刘满秀,她不知道女儿为攒这点钱,用了多长的时间,捡了多少片鸡、鸭、鹅毛,时隔二十多年了,她也记不清王明英平生所挣的第一笔钱是多少,只记得当时她很感动,也很满足。女儿懂事了,知道自己挣钱来补贴家用,知道心疼父母了。
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刘满秀,也懂得知识对于一个人的重要,当上了钢厂厂长又上过初中的王周龙当然就更清楚,他们为了自己的孩子能读书,能读更多书,可谓绞尽脑汁,节衣缩食,但是,当时他们的最大能力,就是只能让王明英和王明文读上高中。为了能多少分担父母的经济压力,也能让姐姐和哥哥能顺利完成高中学业,刚上初中的王明芳主动退学回家,到附近的一家砖厂上班。
那年,她才十三岁!
让我们记住,特别是“德钢”人要记住,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在一九八一年的中秋时节,为当时的“德阳县八角井朝阳钢改厂”到现在的“四川省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作出的牺牲,为当时的“德阳县八角井朝阳钢改厂”到现在的“四川省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迎来一次历史性的转折--王周龙把要外出拓展市场,建立钢厂产品销售网络的“盘缠”的主意,打在了刘满秀早出晚归、费尽辛劳花了一年多才养大的两头猪上。
这两头猪所能卖的钱,刘满秀有许多计划。
当时,王明英在读高中,王明文在读初中,明芳和明芝在读小学,新学期才开学不久,有些学费还没有缴清,得赶快给他们缴上。一个个都是钢厂厂长的儿女,连学费都久拖着,岂不是笑话。
八月秋风渐渐凉,得为孩子们添置点衣裳了,再苦也不苦孩子们,小孩们谁不喜欢穿戴?自从她嫁到王家以来,就一直想着这座“天点灯、风扫地”的两间半茅屋变一变新样,至少也得为房顶添几片瓦。
俗语说“老年人喜欢油煎菜”,家翁年迈,在世的日子越来越少,把猪卖了后,也能多少买点东西孝敬孝敬,多吃上几口好的饭菜。
王周龙是走世面的人,得给他准备一身像样的衣裳。
刘满秀说:“两头猪尽管卖不了多少钱,但那时的钱却很值价,不多的几个钱也能做许多的事。”
二十多年过去了,刘满秀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王周龙是怎么向她提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荒唐至极,也是任何一个聪明人看来都是愚不可及的要求的。而处于当时那种家境,换任何一个家庭主妇都不会答应,因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那堆锈铁,为公家的厂投入一笔自己费尽辛劳换来的钱,去冒那种明眼人一看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风险。但在这个世间,同样存在一些例外的事、例外的人。刘满秀就属于那种例外的人,所以她就答应了这件例外的事。
所以,她就促成了她丈夫王周龙例外的成功--这种例外,我们可以称作是奇迹。刘满秀只是依稀记得,王周龙在她面前描述许多美丽的蓝图,许多在当时看来属“天方夜谭”的梦想,但刘满秀相信一句话:只要钢材卖掉了,钢厂也就好了,钢厂好了,他们家也就会跟着慢慢好起来的。
“锅中有碗中才有”,这个朴素的道理,这个农村妇女还是能懂的。
就这样,猪就真地拉出去卖了。
两头猪买了三百多元钱。多带些钱总会有好处,以防不测,刘满秀又卖了家中的米,凑足四百元钱,然后把它交到王周龙的手中。
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当王周龙接过刘满秀递给他的钱时,内心的波动与感触,但我知道,不管用什么语言来描述都是苍白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王周龙就在当时为自己立下誓言,不管今后有多么的飞黄腾达,都不会辜负刘满秀对他的感情和无怨无悔的付出。
“患难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王周龙的的确确做到了这一点。
王周龙纵横商场二十余年,洋场卡厅,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胭香粉黛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低级而卑贱的诱惑,迎合每个人最原始的欲望,把人引入丢弃人伦的罪恶之路。
“天外天”、“楼外楼”、“芳草地”、“凤凰台”如此类的招牌和标志,在夜间的街道中闪烁的霓虹,标示着这是城市里或乡镇中最有活力的,最有诱惑力的去处。当街铺面后,曲径幽道,一间间华美富丽的厅堂和包间,地毯、墙纸、吊灯、音像和塑料花,跑调的歌声,声嘶力竭的嚎叫,在这个世界上,男女间所有不规矩的动作随处可见,所有不规矩的声音随处可闻。
彩虹下,美女间,酒杯前,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是可以掏尽一个个成功而多金男士们的兜中钞票,也可以掏尽作为一个男人的良心和责任。
王周龙说,做人就得承担做人的责任,小则为家为厂,大则为国,评定一个人是否配做人,是否高尚,就是以他敢于担当责任的多少来衡定。
王周龙并不迷信,但他信佛。佛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任何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做人的不负责而付出相应的代价。
在众多人眼中,王周龙肯定是个英雄,他亲手缔造了一个数亿元产值的大企业,是那些只为钱而可出卖一切的女人们窥视和猎狩的对象。在王周龙那里,她们似乎看到闪光的钞票,闻到了人民币的芬芳。
王周龙说,他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平常得只知道做一个应该承担责任的人。
西谚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当王周龙从刘满秀的手中接过那四百元钱时,对这句话体味得尤为深刻。
像刘满秀这样的女人,不管在何时,都没有可以背弃和辜负的理由。
同时,他也明白,在钢厂中做工作的任何人,之所以他们能安心努力地工作,都有人站在他们的背后,像刘满秀一样默默地无怨无悔地牺牲和付出,如果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就抛弃了他们的话,良心何在?道德何存?
所以,二十多年来,“德钢”集团公司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德钢”集团的干部职工,都不准背叛自己的家庭,特别是对干部犹为苛严。
所以,二十多年来,凡在“德钢”集团工作的干部职工,除因极为特殊的情况有一两对夫妻离婚外,其他均为原配。
王周龙说,一个无良心、没道德的人,就不配做人,事业是人干出来的,一个就连人都不配做的人凭什么能做事。
王周龙又说,一个就连家庭都可以背叛的人,同样可以背叛企业,如此不忠诚的人,你就别指望他能对企业忠诚。
王周龙和他的伙伴们,他们都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但做人的原则和高尚的责任感,让他们都拒绝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卑贱的诱惑。
或许也有他们都拒绝不了的时候,但是他们可以选择--躲避。
驰骋商海二十多年的王周龙,从来没有涉足任何风月场所。
“德钢”集团,能从一个小打小闹的作坊式的生产,发展到今天如此大的规模,这和“德钢”人坚守做人原则和纯洁的生活作风是分不开的。
但是,摆在现实中的困境又该如何解决呢?
刘满秀在为王周龙的远行做准备,买了一个黄布包,里面装有二十双草鞋和一双黄胶鞋,还有几大包炒熟的豌豆,并一再叮嘱,走路的时候穿草鞋,见客的时候穿胶鞋,如果没钱吃饭,就吃豌豆,捧几口凉水和着充饥。
钢厂职工早已准备好了王周龙要带去推销的样品,他们从条钢堆挑出一些看得过眼的钢筋,用铁锤将扁的锤圆,用砂轮将锈磨掉,用钢刀剔去条钢上的倒刺、铁耳杂和飞皮,然后把它们切割成一尺来长的钢段那一次,几乎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似的悲壮的远征。王周龙背着刘满秀为他准备的行囊,背上几十斤重的样品,带着全厂一百多号人沉重的希望和嘱托,承载着八角井父老乡亲的千年的期盼,与张承志(原钢厂生产经营副厂长)开始了万里征程。
无边落木萧萧下,正是天凉好个秋。
一百多条钢铁汉倚门相送,望着他们蹒跚地渐渐远去,消失在无边的天际,走向前途未卜的征途。
走出了八角井,走出了德阳县,下一站该去哪里,他们不知道,他们产品的市场究竟在哪里?
王周龙说,那次他们出去纯属瞎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