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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死亡档案”

汪小玉推开人事档案室的门时,眼前一下子清亮了许多,四排档案架虽然稍显突兀地出现在视线里,但由于中间两排留有多处空余而不觉地压抑,她提着拖把走进最里面,不禁大吃一惊,屋内似乎被狂风吹过,地面上不均匀地落着厚薄不一的灰尘,打着旋堆积在最里面靠着档案架的部位。

拉开窗帘,轻轻柔柔的光线布满了整间屋子,铝合金推拉窗密封得很严,关得紧紧地,她不禁奇怪地皱了一下眉头,这间屋子怎么脏成这样?

档案馆在公司办公楼最顶层六楼东头,用防盗门与其他闲置的办公室隔开,一般都上着锁。一共有六间档案室,南北各三间,南面朝阳的三间存放着公司科技档案,北面的三间分别放着索引目录、综合类档案,最里面的就是这间人事档案室了,存放的全是公司已退休或者已死亡人员档案。

汪小玉学的是图书管理,毕业后先在公司图书馆混了两年,整天填写借阅登记,烦都烦死了,正赶上管档案的退休,她借了老爸的光才算调过来。档案馆馆长是工会主席兼任的,在楼下办公,整个六层就她一个兵,强度最大的劳动就是每个星期一早上的卫生打扫,其他时间就是看看杂志翻翻小说喝喝茶水,最不理想的就是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对象,有时候忆起图书馆那几个饶舌妇人,竟然别有一番想念在心头。

办公室在紧挨着防盗门外南面的第一间,她打开抽屉,拿出新拍的写真集,一页一页地翻看,不时感叹一声。幼年时到不怎么出彩,扔到人堆里根本瞧不见,哪知道现如今流行细眉顺目,唇线分明之长发美女,她一下子赶上了潮流,成了众目睽睽。

起身倒水的时候,沈南走了进来,一下子把桌上的写真集抓在手中,啧啧称赞,汪小玉抢了几下没抢到就有点急了,把人往外轰,沈南赶快把手里的影集还给汪小玉,“我今天真有事。”他递过来一张纸,“给,又牺牲5个,这是名单。”

沈南是离退休管理部的,过不了几个月就会送过来几个名单,大都是病逝的已退休人员名字,汪小玉扫了一眼,“走,帮我挑档案。”

人事档案室的门打开的时候,汪小玉觉得面部瞬间凉了一下,似乎被尖锐的穿堂风刮了一下,而窗帘一动未动,她愣愣地下看了一眼沈南,对方若无其事,不禁摇摇头,看来我是花了眼,神经过敏了。

对着名单,汪小玉找到了三份档案,沈南找到了一份,只剩下一个叫做孙园的,翻了好几遍没找到,汪小玉不抱希望了,“算了,回头我慢慢找。”她在四份档案封面上分别写上死亡的时间,然后把它们放到最里面那排专门存放已死亡人员档案的架子上。

忽然,她的脸色煞白,盯着那排架子上的一份档案一动不动,沈南顺着眼光看过去,只见那份档案的封面上书写着两个繁体字“孫園”难道真如沈南所说的那样,孙园的档案是自己无意中错放的?汪小玉似是而非地想着。最近闲来无事,不如把档案重新归类整理,查找起来也方便。

第二天,汪小玉领了一张大红纸,裁成了2cm×6cm的小长条,贴在了已死亡人员档案的左侧,放到架子上后,显示在外边缘,和其他档案粘贴的索引条很容易区分,一目了然。

近一段时间总收到请柬,结婚的、做满月的,本来不甚饱满的钱包更加干瘪,图书馆馆长的儿子周六结婚,她一肚子牢骚,跟老领导话都没说过十句,竟然收了个请柬,纯粹就是要钱。真是结婚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大冬天的,凑什么热闹,也不怕穿婚纱冻出毛病来。

直到文件下发,汪小玉才恍然大悟。公司正在改制,有一部分要提前退休,怪不得一些老领导忙着娶媳嫁女,好孤注一掷捞一笔小钱,问题是连她这种瘦骨嶙峋的货色都看上眼,也太见小了吧。

天气逐渐暖和了,汪小玉购买了大包的绿茶,每天早晨泡上浓浓地一杯,开始常规性减肥。体重是常减常增,倒是愈发地丰满有弹性,她时常羞涩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心潮澎湃,想入非非。邹祥的儿子快三岁了吧?快毕业的时候,自己竟然会扑到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什么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狗屁话,完全忽略了两人毕业分配后相隔千里的路途,要不是在同学那儿听到邹祥结婚的消息,自己还傻乎乎地守身如玉,一任这厮胡欺鬼骗呢。

屋门被“咣当”撞开,沈南招呼着几个帮忙的,“把档案堆在走廊里,回头请各位吃饭,小玉,你做陪啊。”等一群人嘻嘻哈哈退下去后,沈南把手中的一摞表格递过去,“这批内退的档案,一共265份,你点一下。”

汪小玉望着堵满屋门的档案欲哭无泪,沈南竟然作势欲走,被一把拖回,她腾出一排架子,专门放置内退人员的档案,等锁上档案馆的推拉门,天已经大黑了,沈南嬉皮笑脸地,“小玉,你请我还是我请你吃饭?”举步下楼的时候,汪小玉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回过头看看档案室那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在一家街头小店里,沈南撂下筷子,醉眼朦胧地说着浑话,“小玉,我想辞职,你跟我一起走吧。”他学的是工艺美术,除了书写的讣告能跟专业挂上钩,讲究点构图外,其他东西丝毫没有用武之地,已经快要丢失殆尽了。汪小玉同情地望着他,自己不多的锐气也差不多快要消磨光了,他们和温水里游泳的青蛙仿佛,温温吞吞地活着,冻不死饿不着,水真正滚烫的时候,恐怕连跳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有等着被活活煮死了。

汪小玉在公司画展上见过几幅沈南的作品,有一副像是腌咸菜的坛子,旁边还放着一把芹菜,两个鸡蛋,还有一副画着一间破茅草屋子,再有就是街角那幅方便面广告也出自他的手笔,看不出水平的高低,就是觉得挺像。

沈南把醉醺醺地脸贴过来的时候,汪小玉愣了半晌,忽然灵巧地避开了,沈南人不错,中等个,五官也算端正,不过汪小玉总觉得他和自己想象中的男人还有一定的距离,具体差在那里,她也说不明白。

汪小玉不是没想过辞职或者停薪留职之类的事,只不过好歹能安排图书管理专业的单位状态都差不多,教育部门、图书管理部门,要么就是她如今所在的大中型国企,基本上是波澜不惊地生活一辈子,她所学的专业决定了她没有出外谋生的技能,她还能靠什么来改变自己,过另一种生活?

逐渐温和的空气象初吻那么暧昧湿润、摇曳多情,汪小玉扫过街头一对对相拥而行的情侣,顾盼自怜,想起了沈南,不禁叹了口气。

她走进家门,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而是和爸爸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眼睛似乎有哭过的痕迹,汪小玉心里一沉,“怎么了?”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用眼角扫了一眼爸爸,小声说了声,“你胡伯伯死了。”小玉象没听清楚:“谁?”妈妈的声音大了一些,“胡玉峰,胡伯伯。”

胡伯伯死了?汪小玉大吃一惊,胡玉峰内退前是水泥厂的厂长,爸爸妈妈多年的朋友,两家就常在一起聚会。胡玉峰的儿子胡起,学的是工业民用建筑,据说是公司设计院副院长的候选人,比她大三岁,教她下过象棋。

清明节前一天,胡伯伯从水泥厂要了辆车,带了一家老小回老家扫墓,才上高速半个小时,车子撞上护栏,甩到桥下。胡伯伯当场摔死,胡伯母和女儿受了轻伤,胡起碰巧开会,一家三口未能成行,反倒幸免于难。

追悼会放在星期天早上,胡起木然地望着大家,愣愣出神,宣读父亲生平的时候,平静地象个外人。因为胡玉峰的死因涉及使用公车,悼词非常谨慎,含混带过。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汪小玉回头望了一眼,胡起抱着儿子,半是怨恨半是厌恶地看着自己的老婆,扭身离去。她心里一颤,胡起似乎过得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又到了星期一,汪小玉哼着小曲开始常规劳动,刚打开人事档案室的大门,一股浓郁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地面上仍有厚厚的灰尘,愈向里走越厚。她再一次看了看窗户,关得严严的,密封得很好,清明节前后一直没怎么刮风,只是下过一场雨,也不知道这些土是从哪里吹进来的,不可思议。

星期五快下班的时候,沈南递过来两个死亡者的名字,汪小玉淡淡地招呼着,躲闪着,独自往档案室走去,沈南尾随着,靠在档案室门口,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翻来覆去地寻找,不说一句话。她越发尴尬,嘟囔着,“胡玉峰怎么没有?找不到!”

胡玉峰也属于内退的一批,他们上次整理的时候一起见过,标着H的地方已经翻了个遍,始终找不到,她又把中间的两个架子找了个来回,还是没有。

汪小玉无意中想起了什么,开始望着那排放置死亡档案的架子出神,“沈南,你过来。”沈南走过去的时候,看到她的眼中迷离着,空洞地如若无物,声音干涩地象铁锹拉在马路上的声音,“你帮我拿出来,……,胡玉峰。”

沈南奇怪看了一眼汪小玉,然后望着一份档案,夹在一排贴着红色标签的档案内,象混入鸡群里的鸭子,另类而特别。他取了出来,看到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三个字“胡玉峰”,汪小玉凄厉地惨叫着,软绵绵地滑倒在他的怀里。

汪小玉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眼光却始终绕过那个档案袋,似乎柔弱的手掌避开一块通红的铁块,像是怕被烫着,躯体却似不堪重负地瑟索着,苍白着脸。沈南愣怔着,胡玉峰的档案蹊跷地出现在死亡档案里,联想前些日子孙园的档案,事情实在是过于巧合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预知了死亡,或者……,或者操纵了死亡?他们对视着,不寒而栗。

档案馆里只有科技档案时常有人查阅,而这个档案室因为保存的仅仅是离退休或死亡人员档案,几乎鲜有人问津。事实上无论是查阅科技档案或是人事档案,借阅者只能在汪小玉的办公室进行,出入各个档案室的只有汪小玉一个人,其他人根本不允许入内,沈南知道他的自由出入是不合乎规定的。

沈南指着档案,“你能确定从来没有动过这些?”

汪小玉点点头,“我确定,我刚整理过,这份档案没有贴红色的标签。”

沈南望着边缘的淡淡的红色印记,像是被周围的档案渍上去的,隐隐约约像是渗出的血迹,“像是发生过什么事,”他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档案袋,“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呢?”

汪小玉躲避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沈南拍了拍档案袋,“我把孙园的也拿过来。”他在S的位置翻看了几个,拿出一份档案示意了一下,然后抱着两份档案走过来,孙园的档案已经贴上了红色的标签,红的诡异眩目。

两人扫视着已经有些破损的封面,呼吸着弥漫了岁月沉积的灰尘,似乎在小心翼翼窥视着历史的隐私,心里有着沉甸甸的不安。

打开档案袋,几份材料噗噗啦啦落在桌面上,胡玉峰生于1942年,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工业大学。工作经历非常复杂,填满了整整一页,大部分都是本公司调动,有的地方仅仅工作了一个月,半年竟然换了三个地方,想到调动工作的不易和艰辛,汪小玉心中涌起了复杂的心思,胡玉峰脑子灵活,官至分厂级厂长既有运气又有实力,实在是非常人可比。

孙园生于1946年,家庭出身是贫农,根正苗红,一帆风顺,参加工作不久就加入了党组织,照片上的小姑娘洒脱开朗,活泼热情,一些旁证材料使用了非常朴素的语言叙述了对她的好感,当然有的论据和论点并不合拍。有一份材料说,周月仙擦窗户的时候,从不请求帮助,这表现了周月仙关心同志疾苦,不怕困难,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

汪小玉嘻嘻笑了起来,撰写人的结论有点盲目,周月仙虽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志,但就当时来说,也就仅仅是擦了块玻璃,想入非非确实没有必要。她指着材料憋不住大声读了出来,“要斗私批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沈南也咧开了嘴,“疯狂的时代,不可思议。”

两人仔细翻阅着手里的材料,其中工作经历中有一行文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胡玉峰1968年至1973年在公司供销处工作,而孙园1969年至1972年也在供销处上班,这是两份档案唯一共同的地方,难道,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汪小玉走过喧闹的街道,一脸落寞的表情,嘴里轻声地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一遍又一遍,爱情象昙花绽放着美丽,不是因为思念谁,而是不知道思念谁?我是谁的谁?谁是谁的谁?

爸爸和妈妈依然在为电视频道争执,见她进来拉拉扯扯请她审案,五十多岁的人,像孩子般脸红脖子粗,喜欢在争吵中寻找乐趣,明知是各打五十大板也乐此不疲。

汪小玉没有吱声,摸出那张纸条,“你们认识孙园吗?”

妈妈和爸爸对视了一眼,“哪个孙园?”

汪小玉把纸条递过去,“原来在供销处工作。”

妈妈看到纸条上罗列的胡玉峰的名字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老汪,好象说的是孙园园。”随后又加了一句,“你忘了?胡玉峰的事?”

爸爸妈妈交换了一下眼光,“怎么了?”

汪小玉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妈妈脸色煞白,“报应啊。”妈妈时常为自己相对朴素的宿命论辩解,因果报应,生死轮回,而爸爸作为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自然有相当的事例反驳。汪小玉的精神则时常站立于三岔路口,任思维往某一个方向吹,却往往走着一条与二人交叉却不同的路。

胡玉峰是一个弃婴,后被一个拥有一定资产的小业主收养,聪明伶俐,深得养父母的喜爱。文革的时候,因为出身微妙,胡玉峰的政治生命始终处于一种相对尴尬的状态,他的档案里面,出身一栏不尽相同,有的填的是小业主,有的填的是市贫,前者跟随的是养父母,后者却源于假想中的生身父母。

正值文革白热化的阶段,孙园作为革命的一方,在办公楼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对本单位革命中的温情主义表示不满,明眼人大都能看出来,大字报中所指的受保护的资本主义苗子就是胡玉峰,至此两人开始了正面交锋。自然都是孙园占了上风,胡玉峰的出身决定了他斗争的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

最残酷的环境里往往会开出最绚烂的花朵,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两个敌对战垒的双方,会在私下握手言和,惺惺相吸,最终躺到一张床上去。群众是在胡玉峰破烂不堪却井井有条的小屋里抓到这一对狗男女的,文化程度绝不相同的人使用了同一个词汇“震惊”。

汪小玉觉得眼前的迷雾正在逐渐散去,胡玉峰和孙园的关系不同寻常,他们的档案相似的迁移有着特定的原因,但两人最终并没有走到一起,影响他们的除了凛冽的政治气候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当然有,胡玉峰原来有一个未婚妻。”爸爸看着窗边的吊篮,“是他大学里的同学。”

汪小玉觉得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似乎被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这个女人一定受到了致命伤害。妈妈叹了口气,“可怜的女人,温柔美丽、皮肤光滑得像奶油色的丝缎,真不知道胡玉峰是怎么想的?”爸爸却不以为然,“所有的东西在政治运动中都不堪一击。”

她的名字叫梅心洁。

梅心洁在事发后调动了工作,辗转回到了老家杭州,从此后没有了消息。

汪小玉只有在沈南过来的时候打扫卫生,其他时间都在小心翼翼地倾听每一声细小的动静,恍惚不安,她知道目前这种状况糟透了,却无力改变。好在档案室里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事件,而沈南每周总会找个理由过来一两次,卫生也不至于很脏。

汪小玉有三个同学在杭州市上班,基本上都干着老本行图书和档案管理,她把打听到的梅心洁可能落脚的几个工厂和零星材料发了过去,半个月后收到了回复,其中有两个同学的回函里提到了嘉宝实业公司,她觉得蠢蠢欲动。

一位有分量的离休老干部在家乡病逝,所居之地离杭州很近,沈南要到这份差使,代表组织奔丧。汪小玉向馆长请了假,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事情料理完毕,汪小玉和沈南来到杭州,找到了嘉宝实业公司,因为有同学招呼,他们很快看到了梅心洁的档案,档案的封面上用黑色水笔写着1992年12月11日病故。梅心洁已经去世了近10年?虽然预料到了,他们仍然有种隐隐地失望。

汪小玉拿起档案袋,竟然差点脱落,这个袋子超出了预想中的分量,比一般的档案重得多,牛皮纸的边缘入口有两处不规则裂口,材料装得满满的,紧无可紧,似乎再多一张纸就会分崩离析,砰然破碎。

她小心地掏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纸张,然后再拿出两份装订成册的材料,最后才把所有的材料都抖落下来,于是空气中立即弥漫了岁月沉积的味道。因为挣脱了档案袋的束缚,所有的材料叠落在一起,比原来高出了将近一倍。汪小玉和沈南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内容的档案,为什么会这样?

梅心洁生于1945年,死于1992年,享年47岁。汪小玉翻看了几页后,忽然欢叫起来,“我找到了了,你快看。”

一份表格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蔓妙异常,优雅却不失单纯,清丽而不失成熟,夺目却并不张扬,天然去雕饰,汪小玉愣愣地看着,仿似中了蛊,“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

一本装订好了的十六开的材料,紫红色薄纸的封面油印着“自传材料”四个大字,里面写满了笔迹娟秀的文字,材料应该是不同时期写的,薄如蝉翼的、粗糙厚重的,蓝色钢笔的、黑色毛笔的,却无一例外地泛着腐朽的枯黄。

一般档案里自传材料只需要两三张,而梅心洁的竟然用了厚厚的一本?汪小玉打开了第一份材料,材料写于1967年,梅心洁22岁,大学毕业后上班的第一年。

材料中显示,解放前梅心洁爷爷家有两房老婆,21口人,房屋52间,田地700亩,耕牛12头。成分是地主,解放初期全家逃到上海,开了一家药材铺,后来经营不善赔钱了,不劳动靠剥削过日子,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并表示一定好好改造思想。

所有的自传材料都差不多,只是在数字上略有变动,譬如有时候耕牛写的是13头,有时候写的是十头。一些旁证材料也证明了梅心洁的爷爷、叔伯爷爷是地主以及剥削人的事实,还有一份原籍武装部门的材料证明她姑父已被镇压,汪小玉不解地请教了沈南,才知道镇压的真正含义是枪毙。

在“唯成份论”时代,一个花朵般的姑娘在孤寂的夜晚,书写这些文字时的恐惧,陪伴她的只有昏黄的灯光和几乎干不了的眼泪,也许,他的身边还有胡玉峰?

漫步苏堤,飘动的柳条不时抚过汪小玉的面颊,沈南拥搂着她的肩,恍惚间,她似乎见到了曾经行走与此的梅心洁和胡玉峰,那是多么般配的一对,一样的风度翩翩,一样的优雅不群,就连糟糕的政治背景也是那么相似,所不同的也许仅在于梅心洁的成分是早已定性的恶霸地主,而胡玉峰似乎还在不断地为自己的成分而抗争,一个已经认命,而另一个不肯认命。

汪小玉挣脱了怀抱,“胡玉峰、孙园的死和梅心洁有关吗?”

沈南摇了摇头,“不知道,孙园是病死的啊。”随即又奇怪地嘟囔着,“这两份档案的移动过于巧合,似乎还是有外力的作用。”

汪小玉点点头,“只不过梅心洁已经死去10年了,若是报复,早就应该有所作为了。”

沈南迷茫地望着湖面上细细的波纹,“是啊,这真是个谜。”

梅心洁终身未嫁,档案里所有表格的婚姻一栏中,填写的都是未婚,她也许一直还爱着那个负心的胡玉峰?

在梅心洁那个时代,独身的女人非常特别,嘉宝公司的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事情,譬如她拒绝了一位领导的求婚,被贬至车间,她的机床包括她整个的人,却依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譬如她和所有的人都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热心帮助别人,却并不多说一句话。再譬如她表嫂生了一对龙凤胎,女孩一直由她资助,表嫂去世后,她把5岁的女孩接到杭州抚养相依为命,女孩考入大学那年,她得肝癌病逝后才算停止。

汪小玉知道若是能找到女孩,事情也许会有一些解释,但女孩从此后失去了踪影,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沈南的呼吸逐渐急促了,“小玉,嫁给我。”汪小玉逃开对方的眼光,难道我还想着那个负心的邹祥?女孩子的第一次恋爱真的如此刻骨铭心?她知道不完全如此,最初的阶段她确实死去活来,不过经过几年的修复,早已觉得不过尔尔。也许沈南过于直露的表白使她觉得没有紧迫感,似乎流浪得无论多么久,总有人在身边陪伴?

公司要对档案馆进行重新规划,对档案室的布局进行改造,更换一些现代化设施,迎接年终档案系统达标验收,汪小玉在一次宴请设计院的饭局上见到了胡起。鬼故事QQ525898496

胡起郁郁寡欢,几乎没说话,不停地喝着闷酒,从身边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言语中,汪小玉知道胡起前些日子才离了婚,前妻把儿子带走了,如今一人独居,成为公司有名的钻石单身汉。他们把醉得一塌糊涂的胡起送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第二天上午10点多钟,设计院的电话打了过来,胡起竟然没有上班,汪小玉吓出一头汗,等把胡起家里的门砸开,屋里一阵掺杂着胃酸的臭味扑面而来,几欲呕吐,胡起醉眼惺忪地立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她同情地望着他,这是那个神采飞扬的胡起哥哥吗?

胡起依然愣愣不语,忽然间哇哇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趴在她的肩膀上,“都怪我,都怪我啊。”她推了几下没有推开,忽然间柔情心中起,搂抱着比她高大比她成熟的胡起,像母亲一样拍打着他的后背,“怎么了?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胡起毕业后分到公司设计院,计算机远没有普及,他趴在绘图板上,才猛然觉察心中空落落的,所学的理论似乎刹那间漂浮在不可触摸的半空中,毕业设计也成了标准的空中楼阁,漂亮却不实用,实践中遇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许茹帮助了他。

许茹和他同一所大学,比他早两年毕业,设计的图纸整洁大方,线条粗细适宜,一手漂亮的仿宋字像是印刷体,在设计院已经小有名气。摘掉眼镜的许茹漂亮斯文,散发着知识女性的魅力,他知道自己关注师姐的时间越来越长,许茹却总是忧郁地躲避着他,不多说什么。

在新年舞会上,他入迷地追逐着师姐的背影,直到看见师姐身边须臾不离左右的男子,才算彻底清醒。象是自暴自弃,他很快和父亲老朋友的女儿结婚,却丝毫感受不到婚姻的快乐。

晚上的时光是最难熬的,有一回他无意中来到办公室,却发现许茹正在赶绘图纸,突然的发现竟然使他象中了魔咒一样迷上了加班,每晚他都泡在办公室,只是为了看到对面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若是屋子一直暗下去,就会觉得坐卧不宁,无所适从。

许茹仍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身边的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胡起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剧痛。偶尔两人在黑漆的楼梯口相遇,只是点点头,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便各自凝视着街头昏黄的灯光。

胡起痴迷于这种状态,于是,他用于业务的时间要比其他人多,同时由于性别的优势,还有父亲的影响力,他比许茹的机会更多,有几份设计广受关注,其中一份获得了优秀设计奖,他时常沉浸在事业成功的喜悦和情感失落的痛苦中。

一次意外的停电,许茹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胡起冲过去,她惊慌失措地扑进他的怀里,度过最初的紧张阶段,许茹松开了手,于是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氤氲的声息,他们不说一句话,听得见彼此心脏撞击心房的声音,忽然间,胡起把许茹拥进怀里,对她说,他爱她,许茹僵硬的身体抗拒了很久,忽然间柔软下来,想说什么却住了口,只是无声地哭泣着。

灯忽然间亮了,他们尴尬地躲避着对方的眼睛,这份情感已经已经错过了最佳培植期,也许刚才短暂的黑暗预示了一切,胡起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给我一些时间。许茹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

胡起有了孩子,前妻透过电视屏幕的反光迟疑地注视着他,冷冷地窥视着他的举动。在听到“离婚”二字的时候,前妻象行走于丛林里受伤的花斑豹,疯狂地暴怒了。使用了最恶毒的语言来谩骂他,她象一名谍报人员,对一切了如指掌。胡起愧疚地不说一句话,只是在听到她诅咒许茹时,才撂给对方一个耳光。

离婚的过程象是经历着一次漫长的马拉松长跑,胡起眼睁睁地看着前妻示威似地和男人约会,和男人调情,却始终不肯离婚,于是他也由开始的内疚到怜悯再到后来的厌恶,他知道他们之间真的完了。

星期天下午,胡起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许茹红肿着眼睛,骑上摩托车走了,他正要招呼,却看到父亲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他奇怪地望着他,父亲躲开他的眼睛,“我不同意你们的事。”他眼睛里喷着火,父亲竟然亲自来找了许茹。

远处传来了喧哗声,马路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和父亲不安地对望了一眼,拔脚向人群冲去。

许茹倒在血泊里,摩托车滑到在远远的马路边。胡起大声呼喊着许茹的名字,父亲也象疯了一样,扑在许茹的身边大声呼喊,声音嘶哑着,泪流满面。

汪小玉同情地望着这个无助地男人,“你现在离婚了,自由了。”

胡起摇了摇头,呓语一般,“她什么也不知道了,没有知觉,没有记忆。”他用婴儿一样纯真的眼睛望着汪小玉,“所以我前妻才肯离婚。”

“我父亲每天都去医院照看她,为她请最好的医生,给她用最好的药,”他说,“我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直到他去世。”他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我真混,父亲也许可以不死,……他开车一向很小心。”

他悲哀地望着汪小玉,“小玉,我是个混蛋,我害了父亲,害了许茹,害了……”她没有说下去,汪小玉却知道,他还害了他的前妻,一个狭隘却可怜的女人。

汪小玉来到医院,见到了安详入睡的许茹,脸上有些苍白,细致精巧的五官,双眼紧闭着,睫毛似乎总在微微颤动,她刹那间象见到了老朋友一样,竟然有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胡起旁若无人,抓住了许茹垂放在床边的冰凉小手,痴痴不语。

档案馆正在改建之中,到处都是砖块瓦砾,空中弥漫着灰尘,汪小玉的恐惧感由于工人的来回走动而基本消失,心情却由于乱糟糟的环境而变得极差。她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胡思乱想,想着胡起,想着许茹。

噪音很大,沈南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才算进来,按老规矩递过一张死亡人员的名单,然后把手里的档案递过去,“新办理的,病退,可怜啊,不到三十岁,植物人。”

汪小玉接过来,就像预料到的一样,是许茹的档案。她忽然间充满了好奇,这个令胡起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就像是神鬼差使,她解开档案背面的密封线,把所有的材料取出来放在桌上,沈南不解地望着她,然后和她一起翻阅。

许茹出生于1973年,毕业于某著名工业大学,她迟疑了一下眼光跳了过去,这个国企的许多实权派人物均毕业于此,照片上的女孩美丽大方,亲切的象邻家女孩。忽然间,她觉得呼吸停顿了一下,她看到一张微微泛黄的表格里,曾用名一栏里用稍嫌幼稚的笔迹填写着两个字:梅茹。

梅茹,梅茹,她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似乎什么事情不对劲儿,这个梅字刺激着她的视神经,她匆忙翻找着,一张又一张,终于,她的眼神定定地站住了,沈南过去一看,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怎么会?这么巧?”

他们看到了一份表格里面,主要关系一栏,填写着这么一行字,养母:梅心洁,工作单位:杭州嘉宝钢材厂。

许茹竟然是他们苦寻不见的养女?和养母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使用的是梅茹。他们或许可以了解到梅心洁曾经的蛛丝马迹,揭开死亡档案移动的秘密?不过,许茹目前的状况不容乐观,难道所有的一切都要随着她的沉默永远成为悬念?

茫然间,汪小玉忽然觉出些许不妥,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苦恼地皱着眉头。

许茹是梅心洁的养女,胡起是胡玉峰的儿子,而梅心洁与胡玉峰曾经是一对恋人,许茹与胡起事实上也是一对有情人,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也许胡玉峰预料到什么,知道这副底牌?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才极力反对这段情感?

汪小玉望着窗外,已经是冬季了,空中雾蒙蒙地,不远处只有一两栋楼房萧索着。

她望着沈南,“胡玉峰真够虚伪,你若是他,也会这样吗?”

沈南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我不会,就算我曾经错了,也不会这样。”

他奇怪地叹息着,“这种反对有什么意思?已经害了爱人一生,又害了人家养女的一生。”他顿了顿,“不要怀疑我,若是我负了对方,我宁愿下一代能够偿还,如果可能的话。”

汪小玉看着他,“我也是。”

他们望着对方,没有说话。汪小玉忽然跳起来,“我对胡玉峰越来越好奇了。”她打开临时库房的门,翻了好一阵子,抱着一份档案走过来“孙园的实在找不到了,再来看看胡玉峰的。”

胡玉峰、梅心洁,包括许茹、胡起都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这丝毫不奇怪,许多父辈希望自己的子女继承自己的衣钵,在言行上自然有和许多倾向性,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儿女的抉择。

胡玉峰的经历和很多人不同,充分释解了能上能下,能屈能伸之路,所有运动之初他都处于劣势,渐渐地会演变为革命群众。他和孙园之间本也可以将错就错,但最终的结果却以孙园的黯然离去而告终,这应该不是孙园的意思,只能是胡玉峰的决定,许多人都看出来他们不是良配,胡玉峰自然也明白,他甩掉孙园,在极短的实间里娶妻生子。

妻子是刚调过来的中专生,模样没有梅心洁优雅,却也算得上端庄,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实践证明,胡玉峰的选择非常英明,妻子温柔贤惠,和他相敬如宾,一心扑在家庭上,知道他的往事,却从来不曾提起。围着他和儿子忙了一辈子,他在情感上会有内疚却并没有过多的遗憾。

沈南拿过两张表格,放在一起,“小玉,你看。”

汪小玉凑过去,沈南说,“你发现了什么?”

汪小玉脸色刷地变黄了,望了望沈南,“天哪,真不敢相信。”她简单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事实上有这种可能!”

两张表格上都贴着一寸免冠照片,分别是胡玉峰和许茹,两人的眉眼惊人地相似,特别是下巴上一个凹坑更是惟妙惟肖,只不过胡玉峰的面部线条稍显硬朗,而许茹的五官更见精巧,许茹嘴角的抿窝倒是像极了梅心洁,记得在杭州查看档案的时候,汪小玉一直羡慕不已。

胡玉峰和孙园被捉奸在床是1972年下半年,随后孙园调离供销处,梅心洁调往杭州,而许茹出生在1973年5月,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可能性完全成立。

许茹或者梅茹也许真正拥有的名字应该是胡茹,她的父亲是胡玉峰,而梅心洁是她的亲生母亲。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胡玉峰对胡起和许茹的事情持那么强硬的反对态度,胡起和许茹难道竟是他的一双儿女?过年的氛围越来越浓了,时不时听到零星的鞭炮声,一些孩子在偷偷摸摸地燃放着一两根爆竹,下班的路上,大多数工人的后座上都放着一箱箱的年货,春节越来越近了。

汪小玉又一次来到了医院,一切都像前一段时间看到的那样,许茹在静静地躺着,容颜似乎消瘦了许多,胡起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书,招呼着。汪小玉在胡起转身的刹那,鼓足了勇气,她来的目的就是这个,也许这个结果可以使胡起放弃不切实的想法,重新振作起来。

胡起愣住了,不相信地望着她,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他似乎在追忆着什么,父亲的举动,许茹的哭泣,然后眼神越来越淡,忽然爆发着大喊一声,“这不是真的。”然后甩门走了出去。

汪小玉知道,接受这个结果需要勇气并且需要一定的时间,她坐在病床前,望着安静的许茹,体验着胡起的内心感受,也许胡起宁愿出车祸的躺在病床上是他自己。

夜渐渐深了,胡起仍然没有回来,汪小玉越来越不安,11点多的时候,她终于给胡家挂了个电话。胡母惊慌失措,同事、朋友,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领导只说胡起申请了公休假,外出旅游去了。

新年过后的某一天,汪小玉的手机响了,“小玉,我在杭州。”

汪小玉静静地说,“你找到了什么?”

胡起沉默了很久,“许茹是我的亲姐姐。”

虽然是早已知道的结果,汪小玉依然黯然神伤,“这是没办法的事,胡起哥哥,回家吧。”电话里寂静无声。

汪小玉提高了声音,“去给伯母打个电话,她急疯了,病在床上。”然后挂断了电话。

沈南过来的时候,汪小玉依然沉浸在不可名状之中,象往常一样没有说话,奇怪的是,沈南也沉默不语,空气静寂地令人难堪,终于,沈南开口了,“小玉,跟我一起走吧。”

汪小玉虚弱地望着他,“我还没想好。”

沈南掏出了车票,“我的手续办完了,明天的火车。”他望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于转身走了。

汪小玉站起来,开始擦拭新安装好的密集架,新的档案柜铺设着几条轨道,侧面装有手轮,不用时密集在一起,节约了空间,使用的时候转动手轮即可,查阅也很方便。她已经在春节过后的两三天内把所有的档案重新整理归类,死亡档案仍然放进最后两排。她擦了几下,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回到办公室,她把身体陷进椅子里,望着桌上的报纸,沈南,竟然真的走了。

汪小玉进了酒吧,一眼就看到窗边坐着的胡起,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小心地端详着胡起的脸,胡起凝望着杯子里的啤酒,一脸沉静,思绪似乎正行走于不可预知的边界,汪小玉霎那间生出几分不自在。

终于,胡起开口了,“小玉,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汪小玉点点头,手心竟然溢出了汗,也许心中企盼了这么久的谜底就要揭晓了?

胡起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放下,“许茹不是我姐姐。”

汪小玉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许茹难道不是胡玉峰和梅心洁的女儿?“你不是说……”

胡起点点头,“许茹的确是梅心洁和爸爸的女儿。”

汪小玉更加困惑,思绪似乎无缘无故掉进了水里,迷迷茫茫不明所以,“那……”

胡起把眼光移开,望着窗外匆匆掠过的车辆和行走的路人,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终于开了口,“我不是爸爸的……儿子。”

汪小玉吃力地苦思冥想,几乎是可怜巴巴地望着胡起,“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说,你不是胡伯伯的儿子?……那你是谁的儿子?”

胡起的眼光令他心碎,这是一个忧郁而脆弱的男人,他摇着头,“我不知道,妈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极度颓废的神态忽然一震,“过去的事情我不去管它,许茹,不是我的姐姐。”他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眼睛也清亮了许多。

汪小玉终于听懂了一切,心里却不知是喜是忧,事情竟然会是这样?胡伯伯和胡伯母……过去的世界……她想不下去了,于是决定不再去想,心里豁然轻松了。

她抬起头,“我知道了,你有什么打算?”

胡起戚然一笑,“我来照顾许茹,她是我的爱人。”他浅吸了一口啤酒,“昨天领导谈话了,要我出任设计院副院长,我拒绝了。”他温柔地望着汪小玉,“我没有足够的精力,我必须选择。”

汪小玉望着这双执著的的眼睛,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感动,对这个男人涌起了浅浅地爱恋,眼睛里竟也雾蒙蒙泛起了水汽,“祝福你们,好运!”

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一切还是老样子,看报纸、翻杂志,体现着清闲中的无聊。离退休管理部隔一段时间,依然会送过来一份死亡名单,汪小玉想起沈南,情绪就会沮丧很久。

她握着新送来的名单,打开了档案室,忽然间颤栗起来,地面上竟然又扑满了一层灰尘,越往里走越厚,她握着手轮,开始旋转,于是,前面的密集架慢慢向前移动,露出了最后一排。她开始下意识寻找没有红色标签的,却发现两份档案之间,有一堆燃烧过的灰烬,似乎有一份档案被完全烧毁了。

档案的斜上方,贴着标签S,她猛然想到,应该是孙园,是的,孙园的档案不见了,被烧毁的应该就是孙园的档案。慌乱之中,她转动了倒数第二排的手轮,果然,在H的标签下,也有燃烧的痕迹,胡玉峰的档案也被烧毁了。

发生了什么事?

汪小玉是在下午上班的时候,接到胡起电话的,“小玉,许茹醒了……”一阵呜咽声,淹没了他的后半句话,她摸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胡起,祝你们幸福。”

几天后,汪小玉接到杭州同学的电话,说发生了一件怪事,嘉宝公司有一份档案无故****,周围的档案却丝毫没有损毁,有关方面正在调查。她霎那间清晰明了,“被焚烧的档案是梅心洁的吗?”对方吃惊地追问,“你怎么知道?”她默默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

一切都明白了。

第一次是孙园档案的移动和死亡,时间是在许茹车祸后某一天,汪小玉是在星期一早晨发现的,事实上有可能更早,离车祸的发生日更为接近,随后胡玉峰的档案即发生了移动,然后,胡玉峰死亡。

与这两个人尴尬历史密切相关的只有梅心洁。

梅心洁终身未婚,在爱人背叛的时候,无奈地选择了黯然离去,她在有生之间经历了无尽痛苦,却不肯施与丝毫的报复,还为对方生下女儿,除了对新生命的不舍外,也许心中始终无法割弃那份情感。

梅心洁孤独地逝去后,在第十年的时候,却终于因为女儿的意外,而迁怒于胡玉峰以及使她失去幸福的孙园,她怒不可遏,积攒了那么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于是两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先后死去,或许她更恨的还是孙园,这个剥夺了她一生可能幸福的人,于是,最先死去的是孙园,然后才是胡玉峰。

许茹的苏醒,洗尽了梅心洁心中的怨气,于是一切成为灰烬,对的错的,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汪小玉暗暗叹息,这是怎样一份纠缠不休的感情?

在这一年里最热的季节,汪小玉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她来到那座写字楼,正赶上中午下班时间,三三两两的人朝外走出,她仔细搜寻着,期待着那份惊喜。

忽然,她微笑起来,沈南终于出来了,她迎上前,却猛然停下脚步,她看到了随后而出的一个女孩,两个人亲呢地交谈着,从她的身边走过,于是,她退到一边,静静地立着不语。

过了很久,终于,汪小玉像是下定了决心,背上简单地行囊,穿过拥挤的街道,汇入了匆匆的人流之中,向着不可预知的目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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