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指挥舰毕竟不是能够久留之地。餐后稍事休息,埃德赫姆斯上校便送周业三人上了交通艇。临别时上校将艾颖钧叫到一边。他皱了皱眉头,对她说道:“凡事要谨慎,尤其是个人问题。”
埃德赫姆斯上校向刘亚杰的方向扫了一眼。
艾颖钧笑道:“爸爸,我已经22岁了。”
上校沉默片刻,淡然道:“……你已经长大了呢。”
老上校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做你自己的工作吧。别让我失望,更别让上将阁下失望。”
“决不会的。”
父亲回以欣慰的笑容,“去吧。”
因为上将在午餐结束的时候专门关照过,埃德赫姆斯上校在送走三人之后,又回到了关宁宇的办公室。他本以为会是些私事,但一推开门,就看到两位参谋部的军官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其中一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打着“绝密”题头的文件。那是共和国防军“普通”、“秘密”、“机密”、“绝密”四个保密等级中最高的一种。
上校拉开仅剩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而后,关宁宇便让参谋部的一名军官将“D-15”文件给埃德赫姆斯上校。
这是一张蓝色的纸片。他接过一看,其上竖直写着一排坐标。坐标右边附注着时间,那些时间基本上都是前天的。除此之外,在纸片的顶部,以与底色近乎一致的颜色打着四个字母:“Im·Gl”。
上校惊愕的抬起头,参谋部的军官则仍然一脸茫然。那个缩写,对帝国高级军官来说,只具有一个极度明确意义。而共和国的军人,即便是熟识帝国语,也未必能想得到。
“这是……从哪里来的?”上校问到。
关宁宇慢慢地显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上校将文件放下,慢慢揉着眼睛,“那为什么要我到这里?”
“印证一下我的记忆是否准确。”
关宁宇习惯性地十指交叉,肘部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向前倾。
上校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说:“关于帝国荣耀号和近卫分队么?”
她点了点头。
这时,两名参谋官才明白那个缩写是什么意思。
帝国荣耀号(ImperialGlory),帝国皇帝御用指挥舰。在这远离戎马立国的年代,高贵的罗梅洛帝国皇帝陛下,已经多年不再莅临这艘载着无数胜利与荣耀的战舰了。时至今日,这艘战舰实质上的主人当然是帝国力量的象征、万民景仰的战神——帝国军务大臣、两军统帅克劳德·埃利奥特·维·罗梅洛元帅。自从对比邻人的远征开始,这艘舰就伴他左右,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人们看到这艘战舰,就仿佛看到他本人一样。
在两位参谋官重新审视那张写满坐标的报告之时,上将与她的舰长开始核对各自记忆中那支部队的信息。尽管在战斗机数目、平均防护罩强度等几个细节上,两人的记忆有出入,但这并不妨碍作出最后结论——要在有限时间内实现针对近卫分队的毁灭性打击,必须出动八倍于敌军的常规兵力。
一位跟不上节奏的参谋官问道:“这是……帝国荣耀号昨天各个时段的位置么?”
“当然。”
“时效性如何?”
“一小时。必要时可以加快到半小时,甚至一刻钟。”
参谋官倒吸了口凉气。上校却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是有可能彻底改变战局的情报。如果能够端掉敌军的总指挥部,大局将不可逆转。
尽管这为众人展现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前景。但能够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已不再年轻了。他们早就学会了冷静地审时度势。
“深入战线就已经很难了。”一位参谋官吸了一下鼻子,说。
“而且需要那么多部队一起。很难不被发现。”
“能不能减少一些?”关宁宇问道。
“如果我们能够很好地挑选突袭的时间,全程保持隐蔽,也许能保证半小时内无人打扰。”参谋官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能只用六个分队就解决问题。”
“太勉强了。”另一位参谋官评价道。
关宁宇摇了摇头,慢慢站起了身,缓步走到星图前。她的眼睛却盯着墙上那幅克劳德·埃利奥特的画像。
“有没有可能专注于击沉帝国荣耀号,而不要去管近卫分队?”
思索了一阵,那位参谋官道:“恐怕很难。而且如果仅仅击沉帝国荣耀号,也无法确保敌军指挥系统瘫痪。帝国荣耀号的救生设施应该十分完备,近卫分队中也有很多舰只能够进行一定程度的指挥工作。只要指挥人员转移到那些战舰上,就一切照旧了。”
众人沉默下来,关宁宇向墙上那幅画像看了最后一眼。
她慢慢转过身,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说:“总归会有办法的。”
她的声音与脚步一样缓慢,也一样坚定。
“我这里倒有个还不大成熟的方案。”
……
上了交通艇,周业又蒙头大睡起来。尽管无数次地被刘亚杰指为恶习,他睡午觉的习惯还是没有改正。除了他每天总想要睡足十一个小时外,刘亚杰更是对他无论位置无论姿势都能入睡的功夫敬佩不已。尽管周业很快便进入梦乡,遗憾的是交通艇只用了不到一小时就走完了全程,于是他又迷迷糊糊地被刘亚杰拽下了船。
这里并非终点,旗舰近卫集群所属的交通艇只负责将他们送到顺阳。顺阳星系是共和国西部的交通枢纽之一。在庞大的军民两用空间站内,人流高速穿梭着。白色的宇军制服从对接口出现,进入候机大厅,与杂色的时装混在一处,然后进入专设的军人候机室。
刘亚杰去办理了转机手续。由于舰队本部已经向交通系统递交了他们三人的资料和旅程安排。军事运输处只是核对了他们的身份卡,便很快地选定了航班。
刘亚杰回来时,周业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瞧起来,他不睡足两个小时是不肯罢休的。
“呼。”
刘亚杰坐下来擦了擦汗,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走真是个体力活。
“是什么时候的航班?”艾颖钧扔给他一瓶饮料。
“多谢。”
刘亚杰敏捷的接住,扭开瓶盖,先灌了几口,然后说道:“下午四点半。”
艾颖钧抿了一口自己的饮料,抬头看了看映射在半空中的表盘,时针还在一与二之间。
“这么久啊。”
艾颖钧皱着眉头,向左右望了望,却也没有找到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按理说这种规模的空港,应该有提供电视信号。艾颖钧点击着手腕上的控制器,搜索频道。这里的电视节目多半是收费的,只有一个当地的新闻频道是免费。她便开启了那个频道,虽不指望能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但至少可以节省一点。
控制器在空中投影出一个稍大的屏幕,耳机里也传出了声音。一个访谈节目正在进行。屏幕上不时闪过文字广告。
特邀嘉宾是一个秃顶中年人。下方字幕显示,此人是来自某民间智库的政治专家。他似乎正与主持人讨论最近一些政府改革的情况。在目前的战争状态下,似乎很少有人会特别关心这些。
突然之间,艾颖钧的余光隐约瞥到坐在对面的人好像总在看她。于是她抬起头,却正遇到对方又一次投来的目光。
“雨清?”她摘了耳机,略为惊讶地说。
刘亚杰一直茫然地望向半空中的虚拟时钟,听到艾颖钧的言语,这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位俏丽的年轻女性正坐在两米开外与艾颖钧相对的位置上。她翘着右腿,记事板平躺在右腿之上,右手中夹着一支电子笔。
“我坐在这里已经七分钟了。”对方带着微微的笑意说道。
她也穿着白色的宇军制服,但给人的感觉却与艾颖钧大不相同。如果说艾颖钧的特点是典雅大方,那么她便是飘逸和不可捉摸。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虽然姿势平淡无奇,但身形却好像流畅的小夜曲,甚至每一条衣褶都显得柔顺异常。她的眼波流转之间仿佛透出千般含义,却又似乎单纯无比。刘亚杰也无法确认她那挂在嘴角的微笑究竟是对友人的揶揄、偶然重逢的欣喜还是某种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或者兼而有之?
“你怎么也在这里呢?”艾颖钧问道。
被称为“雨清”的女子耸了耸肩,微笑中透出些许无奈的样子,“部队开始向西调动了。我们去打前站。”
艾颖钧注意到,她的周围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军官。
“你呢?”那女子又问道。
艾颖钧苦笑一声,“在西面与部队失散了。正在归队。”
那位女军官带着笑意的眉眼之间又好象渗出一点惊讶的味道,“这算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虽然兼而有之,但我现在只剩下庆幸了。”
“听起来过程一定凶险万分了。”
艾颖钧稍回想了一下,说:“还记得第六学期的那次实习么?”
“在战舰值班组食物中毒那次?”
“比那个凶险十倍。”
雨清的笑意更浓了,“那么我该祝贺你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的真轻巧。”艾颖钧轻笑道。
这时,埃德赫姆斯中尉才将刘亚杰和那女子介绍给对方。
这位女士名叫费雨清,西伊势第214舰队参谋处中尉参谋官。她是艾颖钧在国防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是不输于艾颖钧的厉害角色。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刘亚杰注意到费雨清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只是其中的含义却时常变化。她的目光偶尔会像是无意识地飘到刘亚杰身上,而且每一次都好像能看出什么,弄的刘亚杰隐隐有些毛骨悚然。
这几人又聊了一些当前的局势,然后便是一段小小的沉默。
艾颖钧忽然伸出一只手说:“你肯定又在画画是吧?”
费雨清微微颔首,将又轻又薄的记事板甩了过来。
艾颖钧稳稳地接住,刘亚杰也好奇地看去。
那上面是一幅素描,艾颖钧他们三人占据了主体位置。虽然不过寥寥数笔,却将三人的神情捕捉得十分精妙。艾颖钧的专注、刘亚杰的茫然、周业的浑然无知,跃然纸上。周围坐的一些陌生人,同样没有什么精细的笔法,却也描绘得栩栩如生。
“现在还是喜欢这个么?”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更发挥我的特长呢?”费雨清微笑道。
两人正聊着,一名军官挤出人群,费力的突围到了这还算宽松的军人候机室。
“中尉,下一班船有人退票,座位刚够。我们要不要插进去。”
这位艾颖钧的同学问道,“几点的?”
“二十分钟进港。”
“好吧。赶早不赶晚。”
她说着就站起了身,从艾颖钧那里收回了记事板,插入行李箱最外面的口袋。
“你们真是赶得急呢。”艾颖钧也起身送行。
费雨清拎起行李箱,微笑道:“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正要迈步离开,又回头看了眼刘亚杰,带着暧昧的笑容对艾颖钧说:“运气不错呢。”
“你该走啦。”艾颖钧没好气地说。
“你不来送送我么?”
在好友笑吟吟的注视下,艾颖钧只好投降。
一群人闹哄哄的离开之后,周业才醒转过来。
“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模模糊糊地说。
刘亚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错过的可多了去了。”
“是么?”周业以一幅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至少有个美女你没见到。”
“什么水准的?”
刘亚杰侧头想了想,“相当有味道,值得一追呢。可惜是远东的,离得太远了。”
“那艾颖钧呢?”周业站起身一边把衣服拉平整,一边说。
刘亚杰一怔,讪讪地说:“那是……不一样的。”
他的眉宇之间却有一股少见的哀愁。
“是么?”周业一边平淡地说着,一边将头发理顺。
艾颖钧将费雨清送到舱门口,飞船大概还有十分钟才到。两人便驻足聊天。
“我估计你在参谋处一定很受欢迎吧。”费玉清说道。
艾颖钧显然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兴趣,“不过是困扰罢了。”
“有人追总是好事。”同学不以为然地说。
“其实我对他倒并不是非常……怎么?难道你没人追不成?”
“倒也不是。”费雨清的微笑显得有些勉强,“只不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别想得太多了,糊涂一点不就成了?”
“谢谢。”费雨清苦笑道。她知道对于自己那是不可能的。细致的观察在过去的岁月里已经成为本能,针对观察结果的分析大多在潜意识里就完成了。这种能力虽然使她迅速成为214舰队新晋参谋之首,却也让她在私人问题上苦恼不已。
之后,二人都有意避开了相关话题,聊了些各自在部队里的见闻。
对于老友重逢而言,十分钟显得过于短暂了。
“一路顺风。”
艾颖钧说完又觉得不是很好,便改口道:“也许该祝你活到战争结束才好。”
微微的笑意又出现在费雨清的眉梢,“你也要再上征途了,也应该祝你完好的活下去。”
两人最后拥抱了一下。艾颖钧目送费雨清消失在舱门后面。
短暂的平和时光就要过去。艾颖钧仿佛已经闻到了硝烟的气味。她叹了口气。
“希望这次运气能好一点。”
但真的会如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