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震荡让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周业七手八脚翻出救生舱里的真空作战服,急忙和艾颖钧一起套上。
“作战服密封了么?”
“密封好了。”
“氧气供应也接通了?”
“全都准备好了。”
周业点了一下头,“抓好扶手。”
话音未落,他便砸碎了应急舱门开关。救生舱的舱门随着一声巨响弹飞出去,粗暴的狂风将本就不多的空气统统带进了真空。幽暗深邃的滑道出现在他们面前,暗红色的通道灯并不能照亮哪怕一寸黑暗,反而让通道显得更加幽远。
“我们上去。”周业向上指了一下。他挎上步枪,抓着凹入滑道侧面的检修扶梯,飞快的向上漂去。艾颖钧紧跟在他身后。
救生舱的滑道比看起来要短的多。他靠近了舱门,一手紧抓扶梯,一手倒拿步枪,用枪托猛砸门旁的一块塑料板。塑料板很快变形、碎裂。周业便伸手进去转动其中的开关。气密门一点一点向侧面滑开,空气以极高的速度泄露出来。
二人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找到一部未用的救生舱。这次上帝没有再开玩笑,他们顺利的弹射了出去。
周业在舷窗里看到74舰队已经开始跳跃了。艾颖钧想要联络打捞船,或者任何一艘战舰也好。强烈的干扰却将她所有努力化为乌有。救生舱上的通信设备实在没有多少抗干扰能力。也说不定,舰队那边根本只是因为害怕被这多余的援救行动拖累,而故意置之不理的。总之,他们眼睁睁看着一艘战舰接一艘战舰消失在黄色的光晕里。
帝国舰队同样没有注意到这最后的救生舱。他们忙着整理队形,收拾己方沉没的战舰,十来分钟后,也全数跳跃。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空间,一下子寂静得像坟场。
救生舱内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重。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业透过舷窗,望着最后一丝余辉消失的方向。艾颖钧则只是看着通讯仪。
过了不多时,周业突然转过头,说:“还得试一试。”
艾颖钧抬起头,惊异地看着他。她很想问,但却被一向的矜持制止了。
周业利用救生舱小得可怜的动力,将他们带回了弹出时经过的滑道口。从窗口可以看到,先前使用的救生舱滑道仍然被装甲门密封着,那个装甲门本应该在救生舱弹射的同时就被炸飞。
“我们进去。”
救生舱的舱门第二次弹开。脚一蹬,周业飞进了滑道。艾颖钧默默地跟在后面。走到一半的时候,通道灯熄灭了,原来模模糊糊还能看到一点,现在则伸手不见五指。周业打开头盔灯,与走廊相连的气密门在照射下发出银色的反光。
仍然是用原来的方法,他们再次进入走廊。
救生舱段已是漆黑一片,估计全舰都停电了。这里气压非常低,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烧焦的气味。艾颖钧跟在周业身后,借着头盔灯的光束,摸索到隔离门旁边。
“注意抓牢。”周业依旧是利用手动开关将门打开一条狭缝,强烈的气流吹得艾颖钧几乎飞了出去。待气流平稳下来,他们便从狭缝中钻入下一个舱室。
周业返身用另一侧的开关关闭了这道门。
两个不幸被遗弃的人就以这个程序通过一个又一个舱室,气压逐渐能保持在常态,开门的过程也不再有强风。最终,他们来到指挥厅。
狭小的光束只能照亮有限的空间,必须仔细分辨才能看清照亮的是什么。不过,在这片黑暗中,从属于设备管理计算机的几个屏幕仍然顽强的亮着。
“你会操作这个么?”周业问。
艾颖钧摇了摇头。
周业深吸了一口气,自语道:“希望它和学过的那种差不多。”
“首先,我们得把反应炉启动起来。”他又说。
艾颖钧迟疑了一下,说道:“可是……这艘舰已经不可能再启动了。”
“我知道。”周业满不在乎的回应道,“我本来就没指望开着它跑回去。”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的敲击着,调整一些参数。
艾颖钧眉头微皱,思索了一下,缓缓地说,“你想用远程通讯设备和舰队联络?”
周业会心一笑。
“可是,反应炉的冷却回路不是损坏了么?”虽然她不想泼凉水,但这是事实。
“我知道。不过我记得,当时是直接关闭的,没有动用强制冷却剂,那么我们还能再让它转一会儿。”
“……这很危险。”
“把握好分寸就行。”周业抬头看了她一眼,“来,先帮我把无关的系统全都关闭。”
艾颖钧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到一个终端机前帮起忙来。
人工重力系统关闭、空气循环系统关闭、武器系统关闭、防护罩关闭、照明系统关闭……除了远程通讯系统,能关闭的都提前关闭了。这样就能把反应炉的能量尽可能多的充入应急电池,多争取一些时间。
周业又检查了一遍,“你到那边准备通信。——好了,让我们祈祷吧。”
他敲击了启动键,可以感到舰身开始微微振颤。振颤逐渐增大,又逐渐消失,在快要感觉不到的时候,显示屏上代表炉芯温度的指针开始运动了。周业紧张的盯着那个数值。120万、362万、750万摄氏度……中心温度以逐渐加快之势迅速窜升着。
“怎么样?有电了么?”他急切地问。
“还没有。”艾颖钧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
周业瞟了一眼屏幕,已经上升到黄色警戒温度了。应急电池的能量指数却仍然没有反应。
终于,供电灯点亮了。但几乎在同时清晰的警报声刺穿头盔,屏幕上的指针已经转入红色区域。周业赶忙扳动开关,接近绝对零度的强制冷却液直接灌入反应炉。中心炉温的变化速度开始减慢,但是仍在上升。最终,指针缓缓停在红色区域的末端。屏幕闪烁了一下,一行字出现在中央:
“反应炉强制停机。自动重启失败。”
温度渐渐回落。供电转为应急电池,维持时间是5秒。
艾颖钧还没来得及接通中继站,电池就耗尽了。
周业叹了口气,猛一推操作台,靠倒在座椅里。
一切又归于黑暗。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任身体漂浮在空中。
慢慢地,周业的目光开始在指挥厅内游走,看到身边漂浮着一些纸片和记事板。他抓起一个记事板,想借着头盔灯的光亮,看看有什么有趣的。遗憾的是,这些电子记事板,在弃舰的时候就自动损毁了。于是他又寻找着残存的纸片——尽管那上面都是些代号和不明所以的数字——他连续看了十几片才罢手。
“就看刘亚杰的了。”他卸去头盔,让身体陷在椅子里,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艾颖钧也摘了头盔,仰头问道。
“他大概能帮上忙。”
“什么忙?”艾颖钧觉得非常无稽,“到这里来救我们?”
“至少,如果现在我和他换个位置,我一定会来。”周业抓住椅子扶手,在空中转了个身,面对艾颖钧说。
她盯着周业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着眉头。
“就算他真的想去做……就一定能成功吗?”
周业笑了,“你非要让一个绝望的人去怀疑最后的希望吗?——如果真的有人会来的话,他是最可能的人之一。总之,我们不可能死在这里的。”
“是么……”
艾颖钧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实在无法想象,对于他人的信任居然可以强烈到使人无视客观条件的地步。还是说,他看到了什么自己未能看到的东西?
寻思这些只会是她更加心烦意乱。艾颖钧摇了摇头,开始逼迫自己去想一些其他事情。毕竟,现在的情形,再想一万遍也不会变得更好。
寂静在指挥厅里蔓延。周业并不喜欢这种气氛,他总想要说点什么,却完全找不到话题。
两人对望着。艾颖钧忽然又皱了一下眉头,她戴上头盔,用力一蹬,向指挥厅上层飘去。周业看着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围栏后面,搞不清她要做什么。
片刻,她又飘落下来,将浸湿的毛巾递给了周业,然后卸去头盔,指着自己的左额,“擦擦吧,全是血。”
周业这才想起自己眉骨上方的伤,想必现在形象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慢慢摸索着,用毛巾将脸上的血迹擦掉。擦到伤痕附近的时候,毛巾不小心擦过伤口,引起一阵剧痛。周业不由吸了口冷气。
艾颖钧笑了笑,“我来帮你吧。”
她接过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因为附近只有显示屏的亮光,她不得不靠得很近,以至于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以及一点尴尬。
“呃……今天……谢谢你了。”她有些刻意地说道。
“谢什么?”周业显得有点意外。
“我是说……在走廊里。”
他恍然大悟,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那是我的职责。”
“职责么?”她也笑了笑。
艾颖钧拆开急救包,取出杀菌喷雾剂.
随着她的手指按下开关,周业感觉到额头上有一种刺痛在蔓延。空气中逐渐浮现出辛辣的气味。而后他听见仿佛布条撕裂的声音,一块温热的布片碰在了伤口伤口上。
“好了。”艾颖钧看着自己的杰作,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将剩余的仿生绷带塞进急救包里。
周业摸了摸包扎过的伤口,轻声说道:“谢谢。”
“这也是我的职责。”
两人相视而笑。
虽然空气中新增的辛辣味和塑料烧焦的气味混杂在了一起,闻起来相当奇怪,但是气氛似乎轻松了一点。
艾颖钧似乎无意中问道:“你以前参加过陆战么?”
“没有。”
周业说着又拿起那柄突击步枪,开始检查。
“你的反应很快呢。受过专门训练?”
他抬头看了艾颖钧一眼,仿佛看到她皱了一下眉。
“没有。”
艾颖钧抿着嘴唇,没有再说话,目光在周围游移着,仿佛不是很高兴。
周业意识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
“我只是……呃……”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你既然……为什么那时反应如此敏捷?”
周业笑了出来,“你不是作战参谋么?怎么也学人事参谋搞起背景审查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颖钧急忙辩解道,“只是……”
她停顿下来,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我都是刚刚离开军校,为什么你能做到而我完全被吓呆了。”
周业笑得更厉害了。
他原以为艾颖钧不过是职业习惯式的好奇,这时才想明白,既然大家都是才出军校,为什么艾颖钧是中尉而他是少尉。
“你是国防大学的?”
艾颖钧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是的。”
“我猜你在你们那一级名列前茅吧。”
“算……是……吧。”她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周业微笑着伸出一根指头,轻点了两下自己的肩章。
“而且,如果不名列前茅的话,多半不会这么争强好胜。”
“我——”艾颖钧本要辩解,却一时说不出什么,有些气恼地把头扭向了一边,不去看他。
周业看着她,不禁又笑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只不过在道格拉斯堡住过几年。”
艾颖钧猛地转过头,惊讶地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他一番。
“你总不会是……”
“是什么?”周业故意逗她说,“逃犯?”
道格拉斯堡是帝国边陲上一个守备严密的大型空间站,自帝国废除死刑以来就是重犯的流放地。尽管空间站很大,对于来自帝国各地的数量庞大的恶棍来说,那里还是太小了。于是当局逐渐发展出了一套“以恶治恶”的逻辑。监狱守卫仅守备空间站的港口和一些重要设施。广大的监狱区完全开放。谋杀、抢劫在眨眼之间就能发生数起。甚至有传闻说当局甚至以民间渠道提供武器,加速他们的自相残杀。
艾颖钧听说过那个地方,如果在那里度过几年,还能活着出来,能有这种表现也不算离谱。但问题是,就算周业并不像他表面上这样是个守法公民,艾颖钧也从没有听说过进了道格拉斯堡的囚犯能再出来。除非他是……
她忽然恍然大悟,抬头说:“白岭事件?”
周业点了点头,微笑中透着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