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7年6月，共和国白岭星系的恒星观测站发布了超新星爆炸预警。从当年开发白岭起，人们就知道不会在这里待得太久——白岭恒星并不稳定。所以，这里的人口也非常有限，除了依托于采矿企业的一个中等城市之外，就只有白岭宇军基地的相关人员了，总数不过三十万。
移民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
到8月中旬的时候——离预计的爆发时间还有一个月，前两批移民都已经安然撤出，工矿设施也拆除完毕，运走了大半。
8月20日，最后一批移民船正在空间站收容移民。
十点零七分，恒星观测站报告，白岭恒星出现了即将爆发的征兆。移民护卫部队指挥官周少廷上尉下令停止登船，所有移民船即刻离港。这是一条残酷的命令，约有两万人仍然滞留在太空站上。
十点十四分二十八秒，白岭恒星爆炸。恒星观测站的三名工作人员当场殉职。空间站在几分钟后与滞留的民众一同蒸发。
十点二十分，移民船队勉强摆脱重力影响，进入大致能够实施跳跃的空间。受到超新星干扰，向帝国方向跳跃成为唯一的选择。此时，超新星爆炸的冲击也尾随而至。周少廷下令所有战舰停止跳跃，张开防护罩，保护移民船撤离。
没人看到那些战舰最后的命运，十二艘移民船也只有八艘成功逃脱。由于直接灼伤、辐射病以及接踵而来的流行病,超过五成难民在随后的半个月中死去。
然而，苦难并没有就此结束。这些移民船在此次跳跃中无法解释地跳过了超过普通跳跃10倍的距离，直接进入到帝国领地内。帝国政界对于如何处置这些难民并没有一致的看法。那时帝国与共和国仍然处于交战状态，两方甚至没有稳定的交流途径。双方的憎恶导致帝国最终拿出一个如今看来不可思议的解决方案——所有难民以间谍的名义全部投入道格拉斯堡。
“对不起，我……”艾颖钧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没什么。”周业轻描淡写地微笑道，“虽说并不是令人愉快的经历，但也不是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
艾颖钧看着他，静了一阵子，问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周业叹了口气，目光向天花板飘去，并没有马上回答。
“应该说……是一个以暴力作为所有秩序后盾的的地方。”他忽然笑了出来，“这样讲大概听起来很寻常——深究起来，哪里不都是这样么？”
“其实那些重犯都不傻。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帮派了。”周业说，“他们已经对投放食品的通道进行了分配。达到了某种平衡。一些帮派甚至与监狱管理者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
“难道说他们不再自相残杀了？”艾颖钧摇了摇头。
“基本上是这样。”周业轻蔑的一笑，“因为粮食的分配已经决定了谁能活，谁必须饿死。”
“偶尔会有黑帮之间的火并，势力的消长，不过很快就恢复平衡了。”
“你们被送到那里以后……”
“着实混乱了一段时间。很多帮派覆灭了。”
“你们的杰作？”
“也不全是。”周业的笑容里透着掩不住的骄傲，“不过那些敢于侵犯我们的，没有一个逃得掉。”
“你……”艾颖钧皱了皱眉头，“也杀过人？”
周业愣了一下，神情惘然，仿佛想起一些并不愉快的事情。
她立刻注意到了，连忙说，“对不起，我们……也可以说点别的。”
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把无用的思绪甩开，“其实在那里才深刻体会到为什么‘邪不胜正’。”
艾颖钧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邪，其实就是指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侵犯他人正当利益的。正，却是指为了他人利益或者说多数人利益而战，甚至牺牲自己利益的。”
“当两者碰到一起，邪的一方无法出尽全力，它总要考虑保护自身，自己死了，所有的利益就都没有意义了。而正的一方，却可以做到不顾自身安危。同等实力下，这一点就足够决定胜负的了。”
“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周业看着天花板说，“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的勇气从哪里来的。”
说到勇气，刚才想要摆脱的思绪又一次聚集起来，那个1521年8月6日血腥的午后几乎要在浮现在眼前。
“你们是哪一年回来的？”
艾颖钧的话语猛地将他惊醒。周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发觉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1522年。”
他自嘲似地低头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说说你吧，艾中尉，你不是中新人吧。”
“怎么？我有口音么？”她显得有些紧张。
周业无奈地指了指她的头发，“现役军人任务期间不可能染发的吧。”
艾颖钧哑然失笑。
“你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吧。”他又问道。
“凯瑟琳艾德赫姆斯。叫我凯瑟琳好了。”她温和地微笑道，“其实我更习惯那样。”
“那么……好吧，凯希（Cathy艾颖钧的昵称），你是……我是说你们家族是怎么来到共和国的？”
艾颖钧显出一丝不快，但是很快就散去了。
“我父亲带我来的，13岁的时候。”
“你是到这边来了以后才学的中新语？”周业扬了扬眉毛。他闭上眼睛绝听不出她13岁以前都生活在国外。
“所有我周围的人都很惊讶。”艾颖钧略含自负地笑着。
“但是在国防大学里，天才多的是。我有一个来自伊势的同学能够流利地说四种语言。而且她还有一点是我不得不佩服的……”她接着说道。
大概也只有聊天才能让他们暂时忘记前路暗淡，避免希望与绝望在脑子里打拉锯战。周业此时才发现，尽管艾颖钧不会轻易的与陌生人交谈，可一旦开了个头，她就会变得相当健谈。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估计已有一两个小时。未曾预料的是，战舰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两人发觉时，已经能呵出白色的雾气了。这是相当不利的消息。
救生舱里配备的应急作战服，并不是为长时间真空任务设计的。毕竟，如果战斗人员都已经登上了配有各种维生设备的救生舱，顶多只需要再应付几分钟的太空行走，不太可能用到功能齐全的作战服。因为要长期处于无人维护的闲置状态，这些作战服没有配备任何电池，电加热器之类就更不可能了，只有一层隔热膜能略微保持一下温度。所以，在宇宙低温条件下，应急作战服只能将内部温度维持一个小时。他们必须找到更暖和的地方。
“可能是前面的保温层破裂了。”周业说，“我们还是到中段去吧。估计那里还保存完好。”
一路走去，通道全都一样的冰冷。更糟的是，战舰中段生活区所有的房间门全都大开着，这是“全体弃舰”的命令之下，电脑自动执行的措施。
情况很严峻。
“已经透心凉了。”艾颖钧注意到前面还能看到满墙的露珠，现在都结冰了。
温度越来越不可忍受，他们不得不戴上头盔，呼吸隔热气瓶里的空气。
周业紧皱着眉头，“总不可能是所有的保温层都破裂了吧。”
“这战舰难道只有一个保温层？”他转念一想，惊诧地说，“不是说除了外壳，至少通道壁和气密门都要能隔热么？而且，这种级别战舰起码中间还要有一层隔热板。”
“没那么多钱哪。”艾颖钧抚摸着布满冰粒的墙壁，说，“国防预算本来就不多，为了抗衡帝国，部队规模又不能太小，某些枝节的地方就只能从简了。”
“真是要命。”
“只能再找一个救生舱了。”艾颖钧说。
周业颦眉沉思了一阵子，缓缓地说：“那个还是放在最后考虑吧，我记得只剩一个未用的救生舱了。那东西能维持的时间是固定的，在这里多撑一刻，我们能够坚持的总时间就多一分。——而且我想，即使再偷工减料，有一个地方是肯定还有隔温层的，而且还不止一层。”
艾颖钧转过身，疑惑地说：“有么？”
他们站在反应炉的检修通道里
周业先将食指在那个圆形的金属舱盖上按了一下，手腕上显示出了温度读数。那个狭小的隔热舱盖上标着“高温”、“危险”等字样。
“看样子还可以。”周业说，“表面温度有35摄氏度。”
“内部起码有350度。”
周业舒了一口气，“情况比想象的要好。那么我们就在外面取暖好了。”
“压力是多少？”他又问。
“大概三个半大气压。”
“好的，你站远一点。”
周业刚打开闭锁装置——出乎他的意料——厚重的舱门砰的一下就被气压推开了，白雾大量喷涌出来。
“快走。”
两人拉着扶手飞“奔”到检修通道口，封闭了舱门。然后在舱口气喘吁吁地歇了下来。用手跑路可比用脚痛苦多了。
“这主意还算有效。”周业看了看温度说。
艾颖钧轻笑了一声，“还好作战服能耐一定的高温。否则我们就被烤熟了。”
“我也不知道会那么快。”
“我告诉过你是三个半大气压。”
“我对这些单位没太多概念。”
两人相视而笑。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温度慢慢开始回升。他们又可以脱去头盔了。
“你是怎么想到这种方法的？”
“都是白岭事件的时候在移民船上逼出来的。”周业说道，“那时候几乎失去了动力，为了保温，舰长真是享尽了办法。”
这样的回答忽然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这幽暗的通道、逐渐下降的温度更让他回忆起那个不眠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