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卡勒说:“文学在历史上就一直被认为是危险的,因为它促使人们对当权者和社会结构产生怀疑。……因为不论什么正统思想、什么信仰、什么价值观,文学都可以编排出各种不同的、怪异荒诞的故事来嘲笑它,以模仿的方式戏弄它。”(【美国】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3页。)这说出了文学否定现实,倡导超越的一面。作为“反常话语”和新价值观念的生产场所,文学又特别钟情于塑造各种反叛的、革命的、不合“常理”甚至不可理喻的人物。这些人物大多是各种社会身份规范的破坏者,在文学中他们、她们却可以据此成为代表新的社会秩序和新价值观念的文化英雄。这种英雄的存在对主流意识形态是极大的威胁,这类文学往往受到当局的查封或禁止。但艺术家们对美,对人类负责任的执着会令他们永不停息地在这一方面做着大胆的尝试,所以文学家有时也代表了社会的良知。
可见,文学既是文化价值延续的工具,也是新的文化价值得以生产的场所;它既可能是意识形态的工具,也可能是颠覆意识形态的手段,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创作者在表征现实的时候采取的对待现实的态度,实际上是他对主流文化价值观态度的反映,而这种态度直接决定了他的社会身份,这就常常使得原本是一个文学问题会很容易地转化为一个社会政治问题。不可否认的是,尽管文学表征现实本质上是对现实的虚构,但在实际接受过程中,作为虚构的文学对现实生活而言有着很强的介入功能,从而令文学表征现实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和倾向性。
综上所述,文学中的“现实表征”就是审美地想象现实之诸种方式。这种想象以建构现实意义的方式确立了自身想象的合理性。同时,这种想象也以文化的方式参与了改变社会现实的实践活动。只是这种改变一般是以隐喻式、象征式的方式来实现的。因此文学中的“现实表征”往往要以隐藏现实的方式来表现现实,而且它表现的还不是现实的物理真实性而是现实之于人的重要性层面的真实性。
文学表征现实的基本途径
文学介入生活基本的方法便是通过“现实表征”达到对可能世界的虚构,从而实现对现实生活的引导。一般来讲,文学通过“使看不见的被看见”、“使真实变得更真实”和“让理想呈现的媒介”三种主要途径来表征现实。
一、使看不见的被看见
台湾学者龙应台在百年思索的讲话中将作家分为三种类型,即坏的作家、好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家。她认为,坏的作家在作品中暴露自己的愚蠢;好的作家让你看见愚昧;而伟大的作家则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从而涌出深刻的悲悯。笔者认为这种说法道出了文学表征现实的基本方式便是令我们看见那些隐藏在生活常见下的“真实”。
具体来说,作家都是将自己的发现用文本表现出来,而这个发现的内容决定了作品的深刻程度。但无论是揭露别人还是发现自己,作家最基本的就是要“使看不见的被看见”,这是文学虚构有效性的首要表现。所谓“使看不见的被看见”说的就是令受众重新发现对象,感受到那些非常熟悉但在生活里几乎要被忘却了的人、事、经历甚至是某个场景。
大致来讲,作家有三种最基本的方式实现这一点。
(1)使对象陌生化
鲁迅在《秋夜》开头写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现实中这样的情景是随处可见的,但却很少被我们注意到,即使看到了也很难产生特殊的情感。可是这平凡的两株枣树一旦进入文学作品,被语言强化之后体现的情感就特别突出。在一个看似语病的重复中,鲁迅让人在一种见惯不惊的单调中感受到令人难忘的孤独,于是我们终于借助这两株孤独的枣树看到了自己孤独的内心。
欣赏作品是从虚构中得到对生活、对人生、对存在的意义之体验,而这种体验只有在反常的生活状态中才可能更好地被感受到。人生活在习惯中,已经感受不到无数匆忙而过的现在,文学中的真实在于可以让对方理解并感受到。真实感的产生需要对象被理解到,而生活在习惯中以正常的方式是很难达到的。所以文学中多写反常的或者不正常的生存状态,引起人们对现实的重新思考。
关于这一点,什克洛夫斯基在他的著名论文《艺术作为手法》中有明确的说法:“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受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你所认识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陌生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它就理应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俄国】维·什克洛夫斯基:《关于散文理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5页。)
他认为多次重复的动作在变为习惯的同时,也就成了自动的、机械的。自动化使得人们对外在事物熟视无睹,感受变得习以为常,丧失了感受的丰富性、生动性和诗意性。结果“生活就迷失了,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为了打破感知的自动性,就需要采用陌生化,创造出新形式,使人们的感知从“自动性”中解脱出来,重新回到原初体验中,重新唤起我们对世界的敏锐感觉。因为对于熟悉的事物,我们的感觉趋于麻木,仅仅是机械地应付它们。于是,艺术就是要克服这种知觉的机械性,还生活以诗意的感觉。那么,作家要做的就是用艺术的方式令读者感受到生活。达到这一点的方式有很多种,使对象陌生化是比较直接的。
使对象陌生化是要对象在称其为对象的前提下令人看出与常态下的不同,而这种不同反而更能说明对象的本质特征。作家要做的是用陌生化的形式表现人们熟悉的经验,从而引起人们注意的同时也引发人的认同感。维·什克洛夫斯基引用列夫·托尔斯泰1897年3月1号的日记来具体说明这个现象,该篇日记写到:“我在房间里抹擦灰尘,抹了一圈后走到沙发前,记不起我是否抹过沙发。由于这些动作是无意识的,我不能、而且也觉得不可能把这回忆起来。所以,如果我抹了灰,但又忘记了,也就是说作了无意识的行动,那么就等于根本没有过这回事。如果哪个有心人看见了,则可以恢复。
如果没有人看见,或者看见了也是无意识的;如果许多人一辈子的生活都是在无意识中度过,那么这种生活如同没有过一样。”(【俄国】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9—10页。)这是机械化时代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我们面对无数匆忙而过的现在而产生焦虑的原因。艺术就是要留住这些瞬间,留住这些体验,让我们真正感受到正在经历的生活。文学首先通过虚构一个令我们震惊但却是似曾相识的对象,让我们看见自己对正在经历的生活是多么的缺乏思考。
(2)情感具象化
作家与常人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能够“说不可说”,他们总能说出我们感受不到甚至是感受到却描述不出来的感觉。感情是任何文学讲述的核心主题,但是感情又是很难量化并且基本很难具体地表达出来的。常人需要文学的原因也在于此,文学帮助人们说出这些情感并给他们体验的机会。文学虚构却可以使情感具体化和形态化,并且总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物。它使我们可以借助实物而进入到另一个真实的世界中去,尽管我们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一个虚构的世界,但我们仍然享受其中。于是,当我们需要表现一个很让人讨厌的对象时,我们可以用文学的手法为其找到一个现实比对物,把所有愤怒的情感倾注在他的身上就好了。
比如,对于那些不劳而获却可以坐享其成的人,我们可以把他们想象成硕鼠。老鼠是大家都讨厌的,不仅肮脏龌龊且贪婪无比,将讨厌的人与硕鼠相提并论本身就表现出了情感的倾向。正是这样,在文学的世界里,树叶飘零,小鸟夭折都是有感情的。情感具象化是显示作家水平的一个重要维度,也是作家行使虚构特权,发挥想象力的重要维度。
(3)倾向隐喻化
文学要表达一种倾向、一种判断的时候多采取隐喻象征的方式,直接讲出来的就不是文学,至少不是好的文学。好的文学一定隐含着作者对人生对社会的价值判断,但这种看法往往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借助具体的人、事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表达的,这种含蓄性的表达可以超越时代的具体内容,令文学产生一种永恒的艺术美。评论家讲《红楼梦》
和《金瓶梅》都写得不错,但前者可以成为经典,后者却只能成为市民消遣的俗物,根本原因在于后者失去了必要的价值关照,和市民站在同一水平对粗俗的生存欲望表现出欣赏。笔者以为,这个讲法是非常合理的。
大凡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借故事、借人物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这个看法的眼界也决定了作品的眼界。陶渊明在他的田园诗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理想的桃花源所在,这是一个想象中的虚幻世界,是一个理想的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但这个世界对现实世界而言却是一种嘲讽和暗示,横征暴敛、杀人越货、残酷无情的现实世界就是暗指的对象。
作者在表达这个思想时,却是借助于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世界——桃花源来实现的。可见,作家可以让真的生活在一种非现实的幻梦中得到体现,从而实现对现实生活的批判。但是作者却无需站到现实面前来说话,这就是文学。因为表达的含蓄,文学到今天依然可以成为读者梦中的理想家园。
通常作者隐藏倾向的方式还可以是将人和事以及他们的关系放到一个超现实的环境中,来表达对现实人生的理解和感受。如《西游记》所表现的神魔世界就是完全有别于现实世界的,但是在这个神魔世界当中寄予的情感却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在小说中作者对很多问题的处理都体现着作者对现实人生的看法:人们在现实中要面对的种种情形已经是很沉重了,并且根本不可能获得绝对性的胜利,而在小说中尽管也是如此种种,但人们至少看到了悟空的能力,至少令人感受了一下超现实的本领,获得了巨大的心理补偿。
读者完全可以去想象,悟空其实是很厉害的,就像自己一样,他不是打不赢妖精,不过是放他们一马,这样想了在面对现实的时候心里就好受多了。将现实的情感置换到非现实的环境中可以令这种情感得到极大的发挥和满足,而又不会破坏与现实的既存关系,这也是文学可以成为永远的红尘知己之原因。文学可以令人在一个非现实的境遇里充分而详细地书写现实人生的苦闷,从而达到对现实的超越。可见,文学这种将倾向隐喻化的方式,在很多时候也成了人们表露心迹的途径,可以成为心灵的寄托。相对于现实功利的社会,在文学领域里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见解要安全得多。在这种不断的表露中,我们可以更加直接地看到自己的内心。
总之,文学使人看见,看见那些被习惯掩盖了的东西。鲁迅的小说所以有批判性,所以深刻也在于他对生活,对生命独到的发现。《祝福》通过对底层妇女祥林嫂的塑造,不仅让我们看见贫穷粗鄙,看见在这之后令人尊敬的痛苦,还看见一个普通人活着的价值和意义。透过作家的眼光,我们和村子里的人生才有了艺术的距离,我们才真正看见在祝福声中一个乞丐倒在冰天雪里的悲哀。
所以文学使你看见,看见常相背后的情感。而这种发现,正是通过虚构令文学与现实生活拉开距离来实现的。拉开距离的方式无非是让主体感受的对象,所处的环境,甚至是感受的方式都发生变化。能实现这一点的方式就是让人看见常态下的不正常。文学表征现实首要的突出的特征是要让人看见,看见正常生活下的不正常,引起对生活的重新思考。
因此,很多文学无论是写实的还是浪漫的,从接受的角度来看,都是写不正常的生活。只有这样,人们才会真正看见。
二、使真实变得更真实
“使真实变得更真实”是文学表征现实的又一种比较突出的方式。它的意思是说,文学可以令我们看到真正的此在,感受到比现实更现实的东西。我们常常看到的现在顶多是现实的一个方面,而文学不仅可以令人看到现在是怎样的,还可以看到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同时还可以看到现在往前发展的可能性。这就是文学,通过虚构让受众更好地理解了现在。毕加索曾说:“艺术是一种使我们达到真实的假想。但是真实永远不会在画布上实现,因为它所实现的是作品和现实之间发生的联系而已”,他还说,“艺术不是真理,艺术是一种谎言:它教导我们去理解真理,至少我们作为人能够理解的真理”(【西班牙】毕加索:《毕加索论艺术》,《艺术译丛》,1981年,第2期。)。
虚构使我们看见了习以为常的生活,但它揭示的却是关于日常生活的真实,甚至比我们看到的真实更真实。因为艺术不仅让我们看到杂乱的现在,还看到过去和将来。它教会我们换一种方式看待现实,换一种眼光来看待事实的真实,使真实变得更真实。
(1)展示多维的真实
歌德认为:“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产生一个更高事实的假象。”(【德国】歌德:《诗与真》,《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46页。)据此,他认为“一件艺术品永远是一个美的谎言罢了”(【德国】歌德:《诗与真》,《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65页。)。华兹华斯也曾把诗与科学作对比来说明诗的本质。他所得出的结论是:“诗的目的在于真理,不是个别的和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的和有效的真理;这种真理不是以外在的证据作依靠,而是凭热情深入人心。”(【英国】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页。)因此,文学的真实首先是感受性的。面对大海我们有说不出的万种情思,可以是波澜壮阔,同时也可以是荒凉空虚,关键是你以何种方式去感受到它。当我们感受到对象后便获得了关于对象的某种体验,文学则尽可能的展示这种人生经验,甚至将这种经验极端化。也许我们曾经有类似变态人的想法却一直没有勇气去实现它,文学却可以用假设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使人在体验欲望实现快感的同时也感受更多的痛苦,比如《沉默的羔羊》就把变态人写得更真实。因为在现实中的某个阶段,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情绪的一个方面,文学用体验的方式让人变得理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