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什么事，这么紧张？”
燕子一边落泪一边说：
“毛老师，白如云已经扣了我半年奖金了，最近又训斥我，可能要把我的护士工作搞掉，要我在医院里当勤杂工。”
“岂有此理！她没有这个权利，虽说医生可以领导护士，但你的直接领导是护士长，不是她！”我愤愤地说。
秦燕子悲苦难忍地告诉我，白如云把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剌，白如云想把她赶出医院大门。只要看到夏雨与秦燕子打招呼、说话，白如云就气急败坏，给秦燕子小鞋穿。她说秦燕子照顾病人超出护士界线了，违反了护士工作纪律了，其实护士对病人的悉心照料，才是护士工作态度的体现。
夏雨去医院检查眼睛，碰到了燕子，就跟燕子打招呼，两人说了会儿话：
“小秦，你好！工作忙吗？”
燕子见四下里无人，就大胆地回答道：
“夏局长，眼睛好些了吗？对不起，我没有来看你。我经常在毛金凤老师家，她对我挺好的。”
夏雨用很疼惜的眼光瞧着她，她用很尊敬的目光望着夏局长。刚好被白如云瞧见了这个特写镜头。白如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检查完了，夏雨回单位去了，秦燕子却被叫到医生办公室训话：
“秦燕子，你是来工作，还是来勾人？姑娘家怎么这么不讲脸皮？我们这里是医院，是有纪律的地方，如果你不想做正当的事，可以离开本单位！”白如云气势汹汹地说。
“白医生，我没有做不要脸的事，用温和的态度对待病人是我一贯的原则。”秦燕子辩解道。
白如云拍起桌子来了，很凶地说：
“不许你瞎扯！这里是人民的医院，不许胡来的。”
秦燕子也不示弱，又大声地叫喊起来：
“白如云，你不要狗仗人势，不要脸的不是我，是别人！你只能代表你自己，你不能代表医院！我要告你！你欺人太甚！”
医生护士都从旁相劝，毫无效果。双方还是吵个不休。劝说了一阵后，大家见白如云很凶，就渐渐散开了。
白如云与秦燕子的矛盾愈演愈烈。我向夏雨建议把秦燕子调出系统，调到我所在的江口市第一中学当校医。我想，秦燕子不是白如云的对手，白如云见到秦燕子就醋性大发，实在不能与她共事下去了，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计了。
谁是勾引夏雨的狐狸精？白如云明明是贼喊捉贼。她说秦燕子到了江口中学，秦燕子是狐狸精，所以夏局长就不能进学校。简直是混账逻辑！
生活可能是杯苦酒，有时不喝也得喝。
生活可能要叫人低头，有时不低头也得低头。
我36岁的时候，家庭生活困难重重。回上海的思想已荡然无存，只想如何在湖北生活下去。几方面的难处，让我生活的扁担压得沉甸甸的，弯弯下垂的。
一游生下来之后，由于无人照料，经常生病。最重的一次是肛门脓肿开刀，把小屁股开得鲜血淋淋的。我问医生能否成功，医生说95％是不能成功的，会造成肛门漏管。我一个要面子的上海人，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恳求医生，求他一定要争取那个5％。我的泪水如注……不知怎的，我自己得了腰痛病。不能端脸盆水，不能弯腰扫地，只能直上直下地扫地，像个木偶人。更不幸的是我患了慢性结肠炎，经常肚痛拉稀，后来常常大便中有血。为了照顾全家，我一边教书，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去医院治疗。丈夫雷英要到离家两里路外的中学去教书。当时他已调离五一中学，进了一所市重点中学。他上午、下午、晚自习都得到学校，每天来回步行6次。
我问医生，“慢性结肠炎，有无危险？”
医生说：
“有危险，5年后会变成结肠癌。”
医生缺乏医德、口德的回答让我无比痛苦。
家里的事一件接一件，生活的难关一道又一道。突然接到雷英母亲的信，说她因患子宫癌、糖尿病已被送回福建老家养病，时日不多了。作为养子的雷英，认为母亲对他恩重如山，现在老人家在弥留期间，一定要请长假回福建去孝敬床前。这样先后回去了3次，历时半年有余。
我有时拉了血便，会卧床不起，无人替我把盛血便的痰盂端到楼下公厕去倒掉，只有不到3岁的一游吃力地端下去倒掉。9岁的一飞除上学外，还管家中的一日三餐，到学校食堂里去打饭打菜，她为了逗我高兴，还说：
“妈妈，京剧《红灯记》里铁梅不是唱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吗？我和弟弟现在也学着当家了。”
如此，当他们的爸爸回福建的时候，9岁的一飞管吃饭，3岁的一游管打扫清洁。微笑着的一飞和沉默寡言的一游，总是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
……
如此种种，我被生活压弯了腰。当时我家工资总收入是每月112元，雷英61元，我51元。这等工资收入，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我们尚可克勤克俭地过下去，如天有不测风云，家中出现意外状况，确实难以维持。
如何渡过难关？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借”。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不愿意做的事，现在却无法可想了。
我对雷英说：
“英，我们不能太要面子了，我们要向朋友去借点钱。一游开刀后买营养品要钱，一飞读书要费用，我治病要费用，你回福建用了不少钱。怎么办？我们先向夏雨借点钱，怎样？我身体软弱不能去，你先去走一趟吧。”
雷英点点头，牵着一飞去了。到了夏雨家，雷英坐了很久，还是没有开口，他开不了借钱的口。夏雨已经不是当初的夏雨了，见穷朋友来了，见穷孩子一飞来了，再也没有往日的热情了。他不问雷英有什么困难，只是寒暄家常，说些没油没盐的话。
白如云抱着一贵在喂奶，态度是冷冰冰的。白如云心里已经明白，雷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到我家，必然是来借钱的。她已经想好了，钱是坚决不借的，施舍些吃的用的东西可以，拿些破旧的衣服给雷英就算了，反正家里堆着也没有用。她经常跟夏雨说，朋友之间，救急可以，救穷不行。所以，白如云一边喂奶，一边警惕着雷英如何开口。
老实无奈的雷英坐了个把小时之后，终于开口明言要借点钱。当雷英的话刚出口，白如云抢先夏雨一步就说：
“雷老师，你家没钱，我家也没钱呀。一贵出生后，我家的开支就增大了，哪里还有闲钱可以借人呀？”
说得雷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手脚不知往哪里放。小一飞气嘟嘟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把茶杯在桌上推来推去的，嘴唇差点咬出了血。
夏雨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雷英兄，要借多少钱呢？你说个数字，看我们能不能省出来一点。”
雷英从来就没有借过钱，没有借钱的经验，眼看对方无借钱的诚意，也不退缩，还狮子开大口地说：
“我想借300元，这是阿妹的意思。”
夏雨夫妇大吃一惊。白如云马上就说：
“雷老师，这么大个数字怎么可能呢？那除非我们一家人不吃饭了，就是把一贵卖掉也卖不到300元钱呢。”
“谁叫你一家不吃饭？谁叫你把一贵卖掉？简直是笑话！好了，不谈了，一飞我们走！”
雷英边说边拉着女儿一飞，夺门而出。白如云笑嘻嘻地坐在藤椅上，依然喂着奶。唯有夏雨急匆匆地追了出来，在雷英的口袋里硬要塞30元钱，雷英把钱递回给他，拉着一飞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借钱令雷英难堪，令小一飞伤心。
后来雷英只有向他的毕业多年的开香烟铺的老学生借了300元钱，当即写了一张借条，还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张借条被夹在香烟铺柜台抽屉的借据夹中。
借来的钱，几天就花完了。因为多头八事，前吃后空，用得非常之快。
雷英去福建探母回到家中不到一个星期，又接到加急电报，说老母病危，又要他速返晋江。发下的工资早已付了家中诸项费用，路费呢？又得设法去借。
这一次雷英没有借处了，更不想到夏雨家去碰钉子。怎么办？搜肠刮肚，我也无法可想。只有老着脸皮再向夏雨去借。想到上一次没有借成，可能这次他们会发善心呢。派谁去呢？只有调兵遣将，这次派一飞去试试借200元钱。一来小孩子去借，即使借不到还有个退路，二来一飞是个即将毕业的小学生，年纪小嘴巴甜，可能会得到他们的同情。凭着试一试的想法，我就吩咐一飞去夏雨家了。
小一飞扎着一对货郎鼓的小辫子，一蹦一跳地向江口市委宿舍大楼走去。初生牛犊，心里一点都不害怕。她想到了小时候夏雨叔叔对她的好，想到了夏叔叔冒着热气的黑皮包，还想到了夏叔叔从奉化带来的香脆的千层饼等等，心里充满着美好的回忆。她认为夏叔叔是爱她的，疼她的。
她与白阿姨不熟悉，但一飞想到白阿姨是一贵的母亲。人只要做了妈妈，就会爱孩子的。白阿姨一定爱一贵小弟弟，那么白阿姨就一定会爱我一飞的。她去开口借钱，成功的胜算就比较大。如此想着想着，一飞就走到了宿舍大院门口。进了大门往夏叔叔那栋3楼的窗口望去，只见灯光亮堂堂的，她的心情好极了，觉得自己来得正是时候，便大踏步地向楼道口走去。
这时，一飞自顾了一下，自己穿着件短袖白衬衫，戴上一条鲜红的红领巾，一条黑色短裙子。穿得随意又美丽，只恨今天为什么不穿一条大花的新裙子来呢，很有点后悔。上到二楼的楼梯上，一飞很激动，就“夏叔叔——白阿姨——”地喊了起来。如此边叫边上楼，以为他们会应声出来开门的。有谁知，刚到门口敲门时，房里的灯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她仿佛听到“啪”的一声拉线的开关声。一飞以为里面的人没有听到，于是她就提高着嗓门喊：
“夏叔叔！白阿姨！白阿姨！夏叔叔！我是一飞呀！你们听到了没有？”
喊了几声，房里仍然是漆黑一片，连大门底下的缝隙里都不透一线灯光。
可怜的小一飞如梦初醒，顿时明白了：他们是不会开门的，只怪我喊得太早了一点，连门都没有进。
一飞幼小的心灵遭受了创伤。她想，回家后，她拿什么去向父母回话呢？且不说钱没有借到，连门都没有叫开。她觉得自己太没有用了，太没有面子了。她久久地想，那个关爱我的夏叔叔到哪里去了呢？
我很后悔，派一飞出马去借钱。这是孩子应该承当的差使吗？为什么要将孩子逼向痛苦的深渊呢？我是个完全不称职的母亲，我是个混蛋！
秦燕子校医当得很好，学校里的教职员工都喜欢她。大家都说：
“毛金凤老师为学校做了件大好事。小秦医生为人和气，医术不错，到底是大医院出来的。有这样一位保健医生，能解决很多小病小痛，平日里我们可以少跑医院了。”
学校照顾她，分给她一间楼房，她把小屋整理得干净舒适，过起她大姑娘的小日子来了。
只要稍稍有空，她就来我家，帮这帮那的。她很喜欢一飞和一游，她是他们亲爱的小姨。每当一游要去医院看病，她就帮我抱一游同去医院，不管路有多远，她会陪伴在我的身边。有一次，一游感冒发烧几天了，要到医院去打吊针。因我连日照顾一游，身体吃不消，眼见燕子抱着一游挤上了车，跟在后面的我却被人挤下了车，横睡在公共汽车下面。幸好我们上的是后门，车开了，我还躺在那里，两腿还是好好的，没有被压断。好险！想起来真有点后怕！
她知道我家中经济紧张，经常用自己不多的工资，买这买那，送这送那。就像我的亲妹妹，后来我就称呼她为“燕妹”。
过年了，湖北人非常重视过年，家家户户都在办年饭。我家两个孩子叫得凶，也要办年饭！三十那天，燕妹来了，手里提着1只活的母鸡，令我们全家的眼睛为之一亮。
我的天，自从那年一飞养过5只鸡后，家里再也没有见过鸡，顶多过节时买只冰鸡，哪里买过鲜活的母鸡呢？将燕妹提来的鸡熬了一锅黄色的浓浓的鸡汤……这锅鸡汤的味道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
那年春暖花开时节，燕妹和美术才子孙兵老师结了婚。两口子日子过得很幸福。于是我们两家就成了亲戚。
有时，燕妹来我家坐时，聊着聊着就谈到了夏雨和白如云。燕妹说：
“夏雨嘛，是姐的老同学，你是了解他的。他人倒不算坏，就是没多大主见，不像姐你为人处事总是要讲个原则和道理。他经不起别的引诱、阿谀和奉承，特别经不起威胁和利诱。白如云那就另当别论了，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有人说她是个地道的‘九头鸟’、‘恶鸡婆’”。
听到她的议论后，我大吃一惊，她真正地要令我刮目相看了。她看问题倒有点入木三分呢。
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她：
“白如云有钱吗？富吗？肯不肯帮助人？”
燕妹不紧不慢地说：
“金凤姐，你说她有没有钱呢？她是个财主大姑娘。”
“白如云帮人之心是没有的，害人之心却不少，据说夏雨工作了十几年，积攒下来的钱都交给白如云存入银行了。所以，现在的夏雨即使想帮人也帮不成了。金凤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这番议论令我大吃一惊，令我无限感慨。小燕子年纪轻轻，谙熟人情世故，对这对夫妻了解得很透彻。
我不及燕妹的聪慧，我只知道工作和奋斗，我不知道做人还要用手段的。
我想，以后碰到什么事，先与燕妹去商量，切不可莽撞，在这复杂的人世间，我应该长点脑筋，切切不能自作聪明了。
与燕妹在一起很愉快，很和谐。我懂得书上写着的道理，她懂得人情世故，民俗民风，我们这样一大一小两个上海姑娘在一起，做起事来就有个谱了。
从此以后，夏雨不到我们的学校里来了。他忘记了两个苦难中的姐妹。可能是情非得已吧。
夏雨官做得顺，芝麻开花节节高；白如云在医院混得不错，除工资外好处不少。家里生活是越过越富裕。我常常不明白，大学毕业生的工资都是差不多的，为什么像夏雨这样一类家庭会提前富裕起来呢？真的是弄不明白。
儿子一贵长得黑黑的，很漂亮很可爱。看着这个宝贝，夏雨内心还是高兴的。不管她娘是个丑妇还是恶妇，让她在家里生活下去吧，权且当做没看见。他又想，家庭嘛，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家庭么，不过是他赖以栖息的地方，眼睛可以半开半闭，马马虎虎地过吧。在中国，偌大一个国度里，很大一部分夫妻缺乏爱情，还不是生儿育女，一样的过吗？
夏雨想，毛金凤现在是穷了，她自己选的路，怪谁呢？我看她这副工作和家庭的担子如何挑得下去？想起她来，心里还有点难受，与谁去说呢？算了，让她去吧！
夏雨想，秦燕子现在算是丢了。好端端的医务人员当不成，是她那该死的命运造成的，谁叫她会碰上厉害的对手白如云呢？我有什么法子去帮助她呢？现在竟然成了一名中学教师的老婆，看来是没有前途了。
【十四】金凤燕子齐奋飞
据说在市委大院里的小一贵，非常想到我家来玩，因为这里有姐姐、哥哥和小妹妹，这里有他可亲近的人。据说小一贵越长越可爱，非常逗人喜欢。夏雨也想抱着他来见见我们大家，几次提出过要求，白如云就是不答应。白如云对夏雨说：
“你不能把一贵带到那儿去。一来我们与毛金凤、秦燕子不和；二来一贵生来就是有福之人，他是贵子，他不能到那个穷窝里去，须知那穷气是会传染的，千万不要去碰那霉气！”
夏雨觉得这几句话蛮刺耳的，白如云也实在是太刻薄了。但有一点提醒了他，那就是阿妹还会不会理他，那个好强的老同学还会不会把他当做朋友？
在我的心中，夏雨这位老同学确乎在渐渐的淡忘，失去这样的朋友我也不觉得痛苦了。怎么办呢？不能摆脱生活中羁绊的人是不能自立的人，夏雨生活中的羁绊就是白如云。忘情忘义的人在生活中是会有的，失去这样的朋友应该庆幸，思想变得有些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