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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牛卧在牛市外边

张劲

牛卧在牛市外边。要进入牛市,人必须从牛背上跨过或从它身边绕过。

朋友与我都愿意从牛身边绕过,而不愿从它背上跨过,我们不想打扰牛的沉思。牛是很文化的动物。

据说,老子五千言的《道德经》,就是结胎于坚实、宽厚的牛背之上。老子若不是骑青牛出关,而是步行或骑别的什么出关,很难设想那一篇智慧的宣言会是如此的博大精深。如果传说尚不足为凭,那么在有文本可查的、被世人所传诵的各种诗词歌谣里,牛也经常浸泡在音乐的泉声中,咀嚼着仄仄平平、长长短短的夕阳芳草长大。诸如什么“隔岸一声牛背笛,和风吹落渡头云”啊,“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啊,“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啊,“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啊,“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啊,“三三五五骑牛伴,望前村,吹笛归去”啊,等等,等等。

人们不愿“对牛弹琴”,却不知为什么喜欢对牛吹笛和对牛唱歌。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人的自我作乐,自我陶醉,与牛无关。但人的作乐与陶醉也需有见证者,有捧场者,牛便是此类角色,而且是零距离的接触,它把作乐的主人高高地、稳稳地捧坐在自己的脊背上,尽管它自己不愿随便表态,不爱加以评说。

我们来造访的牛市,是黔东地区著名的朱家场牛市。这里恰也是驰名中外的玉屏箫笛的故乡。玉屏箫始创于明万历年间,时玉屏名“平溪卫”,故称“平箫”。玉屏笛则产生于清雍正年间,建玉屏县后,故又称“玉笛”。朱家场牛市兴起于“平箫玉笛”问世之间。待到民国初年,“平箫”在美国旧金山召开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与茅台酒一起获得金奖时,恰也是朱家场牛市声名大噪之日。牛市的红火与箫笛的兴旺虽无必然联系,但“平箫玉笛”能给南北客商行旅添趣助兴,能给东西贩夫走卒解闷排愁。商贩来玉屏购牛、售牛的同时,往往也要带走一对或数对箫笛,或馈赠亲朋,或留以自用。牛的本事在于将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转化为麦香、稻香,箫笛的本事在于将日复一日的单调平板的生活调理得抑扬顿挫。是粗犷有力的牛大哥驮起了纤瘦婉柔的箫笛小妹,还是精神的笛韵箫声唱红了物质的牛市?箫笛说不清楚,牛也说不清楚。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二者刚柔并用,扩大了玉屏县的知名度。

眼下,牛不卧在夕阳里,昨日的夕阳早已牵回巢内,今天的夕阳还未拉出圈来。也不卧在箫声笛韵里,箫声笛韵随牛主人一道归家午休去了。牛就卧在街口粗粝的砂石道上,棕黄色的皮毛上星星点点地沾满了新鲜草屑,牛在这里细嚼慢咽,咀嚼着仲夏阳光与婆娑树影交错的正午,也反刍着尚未完全消化的陈年旧事。那半睁半闭的眼神里,弥漫着一种大智若愚似的迷离和刚刚劳作罢的慵倦。

砂石道左侧,是新建的牛市。数万平方米的塑料大棚下,水泥地面已经铺好,工匠们正在作最后的装修。阳光透过大棚滤下来一团团奶油似的黄白光斑,过不了多少时日,成百上千只牛将在这些浮动的光斑里决定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砂石道右侧,就是扬名县志的老牛市了。宽阔平坦的泥土坝子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株标志性的特大古樟。二樟都是六百岁以上的高龄,早在牛市建市以前,树就存在了。两株古樟仍然劲健,几人才能合抱住的黛青色巨干,苍劲挺拔,那凌空的虬枝,如盖的冠荫,笼罩了大半个牛市。浓密的叶片都被时光浸得很透,清风往来,常揉出许多古意。令人称奇的是,东边的一株不但雄壮伟岸,而且距地面约七八米处还有一秃枝旁逸斜伸,粗壮突兀,本地人想象性地称之为“雄樟”。西边的一株,则肥硕葱茏,据说其裸露根部原有一树洞,后虽被人以泥土填实,但乡人仍习惯地称之为“雌樟”。更奇的是,两树的叶色也不相同,“雄樟”叶片,于青翠中透出深绿、暗褐,而“雌樟”叶片,则于青翠中透出鹅黄、杏黄,阳光下,二者的色彩对比十分鲜明。据说,叶色还会逐年更换一次,原来绿的,第二年变成黄的,原来黄的,第二年则变成绿的。这雌雄二樟,长得都牛气十足,恰好为朱家场牛市撑起一方天空。

牛卧在牛市外边。卧在新牛市外边,也卧在老牛市外边。没有进入牛市的牛是不能算作商品牛的。五天一次的集市还未到期,牛市都还闲着。不闲的是新牛市那边飘过来的锯木屑味儿和新油漆味儿,是老牛市这边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樟树味儿和牛粪尿味儿。几种气味彼此纠缠、撕扯,而牛就卧在这些气味的边缘,卧在新老牛市的过渡处,卧在历史与现实的缝隙间。

我们与乡民们侃起牛市来。朱家场牛市,早在明清时代就是黔省有名的三大牛市之一。这得力于它的便捷交通和发达的商贸基础。上市的黄牛、水牛,每个赶集的日子少则数百头,多则上千头。湖南、江西、广东、福建等省及周边邻县的牲畜购销农产和远近商贩都来这里交易,年成交量一般都在几万头以上。牛的交易方式很有趣。先是卖牛者吹牛,夸耀自己的牛怎么有力气,怎么听使唤,怎么吃苦耐劳不挑食;再是买牛者相牛,看牛的牙口,看牛的腰腹,看牛的脊背和四蹄;接着是谈牛论价,谈牛不在嘴上在手上,彼此将手指伸向对方的衣袖里,暗中比划捏摸,厮拼较量。据说这样做是因为口中舌头短,袖里乾坤长,手谈既方便讨价还价,又可以不让牛看见和听见,免得伤了牛的自尊。然后是送牛和迎牛。卖者牵着已经出售的牛来到一株古樟下,焚香默祷,绕树三匝,既表示对牛的依依不舍,也祈望它在异地他乡不受冻馁,子孙连绵;买者接过已经属于自己的牛,再到另一株古樟下,同样也是焚香默祷,绕树三匝,既表示对牛的怜惜和疼爱,又祈望它一路听话,无病无灾。待参过雌雄二树,拜过阴阳两极,牛就可以随新主人上路了。

有时,新旧主人还会在牛上路前,再合喂一把青草或几捧豆子。如果碰上会吹箫弄笛的,有时还吹奏一两支曲子,或《小放牛》,或《十八相送》,或本地诸多花灯小调……当然这只是就小宗买卖而言,若是大宗交易,双方一般还要燃放鞭炮,锣鼓箫笛齐鸣,以求得吉利。举行这些仪式,对于卖方,是为给牛饯行,对于买方,是为了让牛感知物已易主。那么作为购销对象的牛的一方,它有怎样的举动呢?牛不管人如何行事,那一对表情单纯的牛眼里总是泛着温驯的光。青草提醒着它,牙齿还行,力气还在,它感到自己并不是一条多余的牛。一生就是一口草,有草料吃,且能吃草,牛就觉得有了奔头。至于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是去异地他乡继续牵犁拉磨,还是被船装车载直接送进屠宰场?人这时的种种仪式是对牛的安慰,还是借牛的名义来安慰人自己?牛都不明白。因此,上路的牛几乎都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那倔犟的牛脾气早已被繁重的农活儿磨钝淘光了。当然,这只是我们对牛的一种揣测。或许,经过人的长期洗脑,牛已有另一种思维:既然最终都会成为人的盘中餐,既然自己是人的食物链中的一环,既然嗜肉的胃总比啃草的牙更该获得享受的权利,那么牛也就不自怨,不自艾,甚至有了一种走向解脱的大彻大悟。直到末了,还可以从容不迫地捐出自己的肌肉筋骨,五脏六腑,以成就那条著名的“庖丁解牛”的成语……牛啊,起始于文化,又复归于文化的牛啊!

真正的庄稼人当然是不可能不惦记牛的。牛走了,家中少了一位成员,放牛娃少了一个伙伴,箫笛山歌也少了一位挚友……据说常有牛夜来托梦,牛要回乡认祖,于是乡人又在牛市近旁建了一座牛王庙。牛市越发达,牛王庙的香火也就越旺盛。人一方面不断地卖牛、买牛、杀牛、食牛,一方面又要不断地念牛、想牛、拜牛、祭牛,这奇特的二律背反关系深藏在人的道德法则暗处,一切皆服从于人的需要。

如今牛王庙早没了踪影,但古樟仍在,牛市仍在,交易的某些方式仍在。仍在的牛市自然也有变化:买卖耕牛的越来越少了,购销菜牛的越来越多了。牛更多的不是作为畜力来源,而是作为食品来源寄存于牛市之中。由于手扶拖拉机渐次挤走了牛犁的位置,犁既归隐,牛也就不能不解除与土地的千年之约。尤其是随着青壮年农民成批地进城打工,牛就更加淡出了乡村的视线。

购销牛的客商也在变化。过去经营三五头牛、十来头牛的小商小贩,现在正被经营着成百上千头牛的大商巨贾所取代。牛被抽象为数字符号,正成群结队地向城市机械化的屠宰场进发,向人们喜新厌旧的肠胃进发,向购销者永远不知满足的钱包进发。过去的贩牛者,常在乡场小街要一壶酒,炒两样菜,听几支小曲度日,以至一度繁荣了朱家场的客栈酒楼,茶室会馆。而现在,腰缠万贯的富商们是不屑于在乡镇过夜的,他们今日在这里的牛市打个照面,明日就可能会在另一处“牛市”——在证券交易所大厅那里频频出入了。

人对牛的情感也在变化。昔日南宋名臣李纲曾在《病牛》诗中写道:“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他以牛的奋斗精神和奉献精神而自励,而自豪。此后,也有很多人以牛为喻,鲁迅曾自比为“孺子牛”,齐白石曾自比为“耕砚牛”……而如今,人们似乎更喜欢狼一些。人们不仅津津有味地说狼,唱狼,写狼,赞美狼,而且总结和张扬其狼性,推广和效法其狼道。因此,去烤肉店吃西式牛排的人络绎不绝,去“牛市”炒股的人熙熙攘攘,而愿意自比为牛的人却真个如九牛一毛……告别朱家场时,天空飘起牛毛细雨。看,牛就有这般慷慨,它把自己衣服上的绒毛也献给了天上来的漂泊者。牛毛细雨洒在牛身上,那棕黄的皮毛愈发地滋润,油亮。我想,时下春耕已经结束,这牛,也许下一个赶集日子就会进入牛市,再下一个赶集的日子,也许就会被端上餐桌……牛这时恰好抬起头来,哞哞地叫了几声。

朋友说,牛确实值得体恤,但慢牛笨犁毕竟拉不来“小康”,更拉不来现代社会,这是牛为传统的农耕文明、也为自己唱的挽歌。我不能不承认朋友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为社会发展,文明进步,人都尚且要为之付出许多牺牲,何况牛呢?而且,这“牺牲”二字原本就因牛而来,牛为古人祭祀神灵时所用祭品,现在再次充当祭品,不也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么?话虽这样说,然而在我听来,那牛哞却总觉得像是变奏了的玉屏箫笛,其声绵柔、朴拙、深邃,萦绕在田园的记忆里,回荡在历史的拐弯处,久久不能散去。

(选自2006年第1期《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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