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当时家庭游戏机刚刚上市,家家户户的孩子几乎都乐此不疲,我当然也成了游戏机的俘虏,有谁买了一盘新游戏卡,我便会不顾一切地冲到他家里,软缠硬磨着一定要玩上一把才过瘾。
这一天,我照例在小朋友家里玩了个够。什么“大力水手”、“黑猩王”、“超级玛利”,这些游戏让我在回家的一路上还兴奋不已。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富子小学一年级那一年二月份某一天的事情。
我一踏进家门,母亲冲着我便问道:“你没和富子在一起呀?”
“没有呀,我在樱井家和他一起玩游戏机来着。”
如今也一样——我们住的那个街道每天傍晚要放报时音乐,这是提醒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天要黑了,赶紧回家。放音乐的时间冬天与夏天是不同的,夏天五时,冬天由于日短提早一小时,所以那天应该是傍晚四时音乐便响起来了。
不过,我是不把那音乐当回事的,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玩到六时才回家。母亲下班一般都在五时半左右,我晚些回家她也不太责怪我。
“我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呢……那么,富子哪里去了呢?”
“我不知道呀。”
这才意识到,这天我回家放书包时也没见到富子的人影,她比我早下课,应该先到家的。我倒是注意到她的红皮书包放在桌子上,于是以为她回家后又出去玩了,丝毫没存什么疑心,便去了朋友家玩耍。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奇怪。”
母亲说得对,外面天完全暗了,富子是个任性的孩子,所以母亲对她是十分严格的,平时要求她听到傍晚报时音乐后绝对马上回家……可是今天……母亲的脸色有些苍白了,拿着电话向富子不多的几位小朋友家打听情况,可大家的回答都是这天富子没来过。
“我出去找一下,你在家里看着。”
母亲匆匆忙忙地关照了我一句,便出门去了。
“富子到哪里去了呢?”
我心里一点也没底,因为迄今为止,富子这么晚不回家的事是没有的。
“被车子碰伤了吧。”
“被什么坏人拐走了吧。”
总是些不祥的念头在脑子里回旋。心里是一个劲地否定,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是绝不会等于零的。
远处传来的救护车声音听起来如雷贯耳,只感到车上载着的一定是自己的妹妹。
为了抑制心中的烦躁,也为了找些什么线索,我踱到富子的写字桌前。这张桌子是她入学时买的,还崭新崭新的,就像刚从店里搬来似的,与我那张贴满各种杂志图片的书桌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书桌整理得干干净净,实在不能相信出自一个小学一年级女孩子之手。
我的目光停在书架最前面一排书上。书里夹着一本笔记本,是中奖的赠品,封面是KITTY猫。我漫不经心地拿到手里,打开一看:
“什么呀,这……”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地叫了起来。
小学一年级女生的笔记本里,大抵是画些人儿猫儿狗儿什么的。
可是,富子的笔记本里却看不见一张这样的儿童画。翻过去,几乎有三分之一是空白。突然,在中间的一页上,突兀地显出几个大字来。
“繁田喜代美,繁田喜代美,繁田喜代美”不会错,这字迹是富子写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写的竟是汉字。特别是“繁”字、“喜”字,绝对不是一年级学生能书写的。
而且这字又不像是照着什么地方描下来的,确确实实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如果这是自己的名字,每天练习也许还能写得出来。譬如说富子能将她自己的姓“加藤”两个汉字写下来,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这繁田喜代美又是谁呢?这是个女人的名字,可我的记忆中确实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记得富子的班主任老师也不叫这名字。
我脑子里问号一串,手里则继续翻着笔记本,又是好几页空白,接着又出现一串人名。算了一算,正好在笔记本的正中一页。
名字是靠右边竖写的,其中一个是“加藤俊树”,这一目了然,是我的名字,下面两个是“卿平”、“裕子”,这也是明白的,是父亲与母亲的名字。
再看左侧,写着的人名则都莫名其妙了,一连串的“繁田仁”、“繁田花”、“繁田宏一”、“繁田房江”,最后一个是“繁田喜代美”。
很明显这是繁田一家人的姓名。同一页上,右边写着我们一家的姓名,左边写着陌生人家的姓名,而且右边我们加藤一家姓名中却没有富子自己的姓名,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怎么回事呀?繁田又是什么人呢?”
我扭着脖于苦思冥想起来,突然大门口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想起母亲出去了,于是赶紧慌慌张张地去接电话。
脑子里又浮起了刚才那救护车的叫声。是富子被车子撞上了……“喂喂,是加藤家吗?”
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男人平和的声音,他自我介绍说是京都一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
“你们家有没有一个叫富子的小女孩呀?”
听着话筒里的问话,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得厉害。肯定是妹妹被火车撞上了,我心里这么认定。然而传来的声音仍然是平和中掺着亲切,而且没有一丝的紧张:
“爸爸,或者妈妈,在家吗?”
“都不在家,有什么事请对我讲。”
“其实呀,富子小朋友……”
总算搞清楚,富子是迷路了,现在车站工作人员将她保护起来了。
“好像她想去什么地方,可是坐错了火车。”
车站工作人员说着将电话交给了富子。
“哥哥?我是富子呀,我迷路了呢。”
哭也好,害怕也好,作为一个小女孩都是应该的,可电话里,富子的声音却异常镇静,而且一点也不顾忌人家为她担了多少心,她的行为给家人带来了多少的不安。
“傻屁!”
我一下子血冲脑门,对着话筒怒吼了起来。
这以后,当然母亲赶到那车站去将妹妹接回家。我也想跟着一起去,可母亲认为多去一个人白白浪费车票,所以我只能在家待着。
富子被母亲领回家已是十点多了,脸蛋上挂着泪痕,也许路上受了母亲非常严厉的训斥吧。我知道直性子的母亲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的。
“真拿她没办法呀!”
母亲将富子安置进被窝,不由独自一人深深叹了口气:
“说是跟在大人后面混过了检票口,想乘火车玩玩的,糊里糊涂换了几辆车,回来的路就不认识了。”
妹妹真是的,怎么能如此不知深浅。我听了母亲的话,心里这样感叹。富子很像我,个子小小的,跟在大人后面要混进车站很容易,可她就是要坐火车玩,也应该乘环城线,这样可以只在城里兜圈子,不会迷路,万不该随心所欲瞎坐车。她是怎样换着车竟到了京都的呢?唉,我的这位富子妹妹呀,看来真是个不安分的小姑娘!
4
我讲出她心里的秘密是在她迷路后几天的事情。这真是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自从上次富子一个人乱乘火车迷路以后,母亲便觉得还是不能任其自由,要我还像以前一样整天看护她,这下我可惨了,虽说道理明白,这是做哥哥的责任,可心里总有些不情愿。
我家里有游戏机,可以把朋友叫到家里来玩,但我所有的游戏卡都过时了,不好意思邀朋友。如果带富子去朋友家,人家倒不会说什么,但我自己知道,我这个妹妹不是个省油的灯,绝对没有酒吧陪酒女郎的涵养。她当然不会对我们的游戏感兴趣,会在我们兴致勃勃的时候伸个懒腰,再打个响亮的大哈欠,让我的朋友们大扫其兴。
考虑再三,放学后我只好什么地方也不去,待在家里陪富子消磨时间。
“哥哥与樱井吵架了吧?”
平时我一到家便像没笼头的马一样马上跑去樱井家,这两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富子也察觉了,便这样问我。
“没有……吵什么架呀。”
“可是,昨天,今天,怎么不去他家玩啦?”
“天冷,不想出去。”
我与富子一起钻入电热桌,打开电视看今晚的节目。
“这可不像哥哥你平时的样子呀。”
果然是自己的妹妹,太知道我的秉性了——为了玩到游戏,还管什么天气冷不冷?
“还不都是为了你呀。”
我话都冲到了嘴边,但还是强忍住了。我实在不忍心让妹妹为此而心情不愉快。
改变一下话题吧,我这样想着,主动问道:
“那个,繁田喜代美,是谁呀?”
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可富子听了还是如闻惊雷。
“哥哥……你怎么、知道这名字的?”
“不好意思啊,其实是在你迷路的那天,想找找有没有你出走的线索,便翻看了你的笔记本,无意中看到的。——那样难写的汉字,你倒能写下来,特别是那‘繁’字,我也写不好呢。”
我这样解释着,富子嘴边浮出些许羞涩的微笑,这毋宁说是一种非常难堪的表情。
“另外还有几位姓繁田的名字。这繁田到底是你什么人呀,我怎么不认识呢?是你朋友吗?”
“不,不是朋友!”
“啊,我明白了,是男同学的名字,是你心里喜欢的男同学吧。”
我贼忒兮兮地笑了起来。富子却只是冷冷地用鼻子哼了一下,完全是不屑一顾的、作为妹妹绝不该有的高傲态度。
“那,是什么人呀?”
我马上收敛起来,一本正经地问。然而毕竟自己还是孩子,感情的控制远远没有达到大人的水平,那质问听起来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你这样对我讲话,我想说也不告诉你了。”
富子完全与我相反,语调十分的沉着有力。
“这丫头,真的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以前也有过的疑问,又一次在我的头脑里闪现了。
“怪我声音太响,不好意思啦。可你得告诉我情由呀。”
我不由得态度软了下来。我太知道她的性格了,对她来硬的,她是只会对你嗤之以鼻,不理不睬的。
“那么……告诉你了,可你得保证不许打岔呀。”
“好的,我保证绝对不打岔。”
我嘴里这样答应,其实心里却不明白,富子所说的“不许打岔”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好像前世时的名字,叫繁田喜代美呢。”
富子表情十分神秘,语调怪怪地说道。
我迫不及待打断了她的话头。
“你这是在说梦话啁!”
“好呀,说好不打岔的,怎么啦!”
唉,“不许打岔”原来是不许我说话呀!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富子那句话的意思。
我只好耐心地听完富子的叙述。然而脑子里却只是一片空白。绝对的,碰上谁都一样,自己眼前活生生的一个妹妹,突然会是什么陌生人的前世转胎,谁的脑子一下子转得过来呢。
“我小时候,一直做着相同的奇怪的梦,好像是在大海边上,和一些陌生的大人小孩一起玩耍……”
大人中有一对中年人夫妇,男的长得十分富态,身材魁梧,女的身材苗条,笑容慈祥。
另外还有一个中学生似的男孩,一个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女孩,据富子说他们经常与她一起玩耍,他们管她叫代美,看来应该是他们的妹妹。
“富子,这是什么地方看来的电影吧。是小时候的电影出现在你梦里了吧。”
“起先我也这样想的,可后来想想不对,这梦是反反复复的,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也有地方不同。人物是相同的,那对中年夫妇,男的我管他叫爸爸,女的我管她叫妈妈呢。”
听到这里,我心里不由有些不舒服了,可富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讲:
“还有那中学生,是我哥哥,叫宏一,小学生是我姐姐,叫房江,他们‘喜代美、喜代美’地叫我,叫得可亲切呢。哥哥成绩很好,他说长大了要当博士呢,姐姐的画画得好棒,将来一定是位画家呢。”
“所以……这一切都是电影或者电视剧里的故事,是小时候看的,自己已经忘记了,晚上梦里就再现了。”
“不对的,我每次做梦,他们都长大的呢。譬如我哥哥,一开始梦见他还是个孩子,以后每次梦见他都长大的呢。”
“尽说蠢话。”
会有这样的梦?我心里一个劲地犯疑。尽管感到富子不是存心糊弄我,可还是忍不住想揍她一顿。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丫头,我和母亲这样地爱护她,她竟老在做别人家庭里的幸福梦。
“可是,梦里你自己多大了呢?”我忍住冲动问富子。
“我呀……一开始很小的,慢慢大起来了,像你现在这么大了,又成了中学生,成了一位大小姐,后来高中毕业了,去百货公司当了名电梯司乘小姐,穿着漂亮的制服为客人服务,‘现在朝上,现在朝下’,好神气呢。”
富子说到这里,真的从电热桌里抽出身来,站直了学着司乘小姐的样子。虽说还是个孩子,可一举一动却十分像样。
“前世转胎”这句话我是听说过的,因为在好多儿童读物里都读到过。
据书里说,譬如有个小孩某一天突然会说外国话了,那么他前世就是这个国家的人。又譬如,一个人突然说出某个城镇街道的许多细节来,去那里调查,确如其说,那么这个人前世就应该是那地方的人了。
孩子们大多喜欢看这样的故事,我是孩子,当然也喜欢,鬼神我相信,尼斯湖怪兽我相信,飞碟我也相信。电视里只要有这样的节目,我便会目不转睛地沉醉其间。
可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家里就另当别论了,富子的话,我终于还是不能相信。不,也许是不想相信。
“这么说,上次你独自乘火车,去京都……”
我想问富子是不是想一个人去找她前世的父母兄姊,可话到嘴边又咽住了,因为这样问等于承认富子讲的话我都相信了。
“确实是的,一点不错。”
有些不好意思,可富子的回答是干脆利落的。
“梦里的家附近有大海,有城堡,却不像是很乡下的地方,我那家是古色古香的建筑,附近有平常的房子和店铺,还有火车在奔跑……附近有一座不小的火车站,站牌上写着‘彦根’两个大字。”
我想起好久以前富子给我看的那张脏兮兮的纸条,一瞬间背上阵阵发冷。
“富子……如果,你的话当真的话,那么那个叫繁田喜代美的姑娘应该已经死了吧?”
我诚惶诚恐地问道。
“是的,是被坏人杀死的。”
这样说着,富子背过身去,指着自己后心部的地方说道:
“那天代美在电梯里,感到边上有一个怪怪的人,目光游移不定的,好像是吸毒者。她心里有些害怕,但想到电梯里还有许多人,就壮起胆子背对着那人。然而,突然背心里感到被扎了一下子,也不是很痛,只像是被棒球的球棒击了一下,便有好多好多热乎乎的东西从背心朝外涌……”
我突然脑海里闪动了一下,那是富子还在襁褓的时候,一天洗完澡,母亲在为她擦痱子粉。
“你看呀,俊树,这丫头一定是天使投胎呢。瞧这背中间,有插羽毛的孔痕呢。”
是的,想起来了,富子的背心靠左侧有一条水滴似的小孔印痕。
“这孔痕,怎么光左边有呀?”
我当时还如此疑问过。
“光左边有,也很难得啊!”
紧接着我的话兴奋地嚷嚷的,是父亲的声音。
5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些相信富子的话了,于是对她进行了刨根问底的追问。然而,富子再也说不出什么具体一些的事情来,原来她也只有些十分朦胧的记忆而已。譬如问她前世家里的电话号码什么的具体问题,她就记不得了。说来说去,只是自己家附近有一颗大柿树呀,上小学时校园里有几个旧轮胎埋在沙坑里呀,这些情景实在是太普通了,根本无法判断其真实性。于是我又开始对她的话不相信起来。坚定地认为所有这一切只是富子小时候看了电影电视所产生的一种幻想而已。
不过,不信是不信,心里总有一个念头在烦人:富子会不会真是那位电梯导乘小姐的转世投胎呢?
其实要知道实情也不难,只要到富子所说的彦根那地方去调查一下,问到繁田喜代美被杀害的具体日子,再去附近大一些的图书馆借阅当时的报纸,就能查清事情的真伪。
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在我心里,不管是什么人转世,富子只是我的妹妹,我与那个繁田喜代美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我自己这样想着,还严肃地要求富子绝对不能将此事告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