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爹已经继续担任梅花塘新一届村支部书记了。我家在上年欠下了六百九九元人头税。他带着那些人亲自登门,我妈拿不出钱来,就让水波叫我爹回去。
地里的麦梢已经黄了,我爹站在麦地中间,风带着野味,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从地中间走出来,绑了一捆麦草扛在肩上就下了山。我和水波也分别拿了一些麦草跟在我爹的身后回来了。我们把麦草分别分给了猪和牛。猪站在院头的麦秸垛前啃菜似的大口大口地嚼着;牛卧在牛圈里像吃面条一样津津有味地品尝。几只鸡,站在牛圈的栅栏外,它们把头伸进去啄着牛头旁边的麦草。牛见了,把头一摆,鸡跑了。鸡跑到麦秸垛前,它们又与猪争麦草。鸡把麦草当作了苞谷籽、高梁籽和麦籽、米粒,点着头啄了一下又一下,还时不时地用爪子在麦草上刨一刨。鸡们啄够了麦草,又伸长脖劲啄着猪头上的猪食。猪似乎很舒服,停止吃草,任凭鸡在自己的头上啄个够。鸡和猪产生的和谐气氛,一会儿就被人打破了。是两个派出所。两个派出所从屋里走出来,惊动跑了鸡和猪。他们又走向牛圈,对另两个派出所说,要不,把牛赶去抵款吧!
我爹说,不能,不能赶牛啊!再缓一缓行不行?我一定给。
能缓到几时?加上‘扯拉金’你要缴八百五。有没有?不让拉牛,那只有你跟我们走!这不知道是屋里出来的哪位镇干部说的,其他镇干部也跟着说起来。紧接着,四位派出所行动了。他们拽住我爹的胳膊,用手铐把他铐起来。
我二爹回避这件事。他躲在了我家院头的柴棚里,直到我爹被四位派出所和镇干部们带走了,他才走过来。我妈“扑嗵”跪在了我二爹面前,说他能不能为我爹求个情,让那些人不要抓他。我二爹说没办法,他就像躲瘟神似的,匆匆地走开。我妈追在后面,叫喊着,富成,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大哥的?你大哥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呀!要拉,把我也拉去得了!
我妈一直把我二爹和带着我爹的一伙人追到了村委会。我也跟着我妈去了。我妈望着我爹被推进村委会的一间黑漆漆的柴屋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我也哭了。我妈在地上坐了好一阵子,那些人不理睬,我就拉着我妈往回走。
中午,我妈把一钵子米饭和下饭菜装进一只网兜,让水波给我爹送去。水波走后,我妈不放心,又让我跟她一块儿去找我幺爹想想办法。我幺爹听说了我爹被抓的消息,要亲自到村委会讨说法。当我和我妈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我幺爹走来村委会时,看见水波的手中依然提着饭钵子。
在村委会院边,有宰鸡的痕迹:鸡血把院边染红了一片,一堆鸡毛堆在鸡血跟前。少数几根鸡毛乘风飘飞起来了。那飞起来的鸡毛渐渐地升空。村委会的接待室里传来了几个人的吼叫声。桌子拍得啪啪地响,吼叫的人吼着,我出黑桃K,一对梅花11有没有人要!一提啤酒提进去后,接待室安静了一阵子。烹鸡和另外一些炒菜从厨房端出来了。一直端到接待室。接待室里传来挪桌子和挪凳子的声音,不久,划拳声又传来了。
水波指了一下柴屋,又指了一下接待室说那些人不让我爹吃饭。我幺爹问他看到我二爹没有?水波说在接待室。我幺爹的轮椅到了接待室门外,他火冒三丈地叫着,梅富成,你出来!我幺爹一连叫了三声,村委接待室的门开了,不仅我二爹走了出来,而且接待室的十几双目光一同朝门外看来。
我幺爹说,梅富成,你们有啥理由把大哥关起来?
我二爹黑着脸,说你这是干啥的?富文,用不着你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关的又不是大哥一个人。还有另外两个人跟大哥在柴屋做伴。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我幺爹说,好你个村支书!屁,老百姓都缴不起款了,你们还在这里吃喝!听说胡镇长也来了,我有话说!我要写诉状上访!我二爹说,胡镇长正在喝酒。这不是村里来了客人,也需要招待嘛,你说的是哪门子话,你回去!我幺爹说,必须把大哥放了!我二爹说,我这书记也不好当呀,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接待室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咳嗽声,我二爹转身进去了。一会儿,我二爹出来了,他让我们都先回去。我幺爹要求必须马上把我爹从柴屋放出来。我二爹说不缴款,这件事很难办。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了几张钱,说先给我家垫上,让我妈再想办法借一些钱缴上去。
事情只能这样解决,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慢慢地朝回走。我妈直接回家了。我和水波把我幺爹送回了老屋,水波问我幺爹还要不要写状子上访?我幺爹说他会写的。农业税收得高,村里还有吃喝风,农民负担能不重吗?水波说,你写了,我拿去给你寄。
从老屋回去,我妈已把两瓶菜给水波准备好了。两瓶菜,全是酸菜,是用香油、芝麻面和蒜瓣子拌出来的,闻起来特别香。水波几乎每次上学都要从家里拿一瓶或两瓶酸菜,做为在学校的下饭菜。他把酸菜瓶装进包里已出了门,又折了回去。水波问我妈是不是要出去借钱?
我妈正在换外衣。她催促水波快去上学,说他只管把学习搞好,其他的不用他操心。我妈把水波推出了门,又跟我交待了一声,也出门去了。
我妈那天东奔西跑,借了我奶奶的体己钱,又向我二姐开了口。到了晚上,凑了五百块现金缴了上去,我爹才被放出来。
我爹从柴屋回家,他头发凌乱,一身臭味,走进屋,他就去厨房看锅里有没有饭。我知道他饿了,赶紧给他盛了一碗炒米饭。我爹正在吃饭,我大姐夫山蛋来了。
山蛋要外出打工了,我爹问他啥时走,山蛋说明天就走。我爹担心山蛋一旦走了,我大姐在家受累,他说眼看着天儿已忙了,你上天去?!山蛋说他也想把忙天过完了再走,可梁豆子说马上走。至于家里的事,山蛋说不要紧。地实在种不了了,就给别人种,或是把它荒了。我爹说庄稼地不能荒。说个不中听的话,外头哪一块地是你的?!打工那是长日子?!以后还不是要回来。回来了没地了,后悔都来不及!
山蛋说上缴款要得冒高冒高的,要地啥用?我爹说地是庄稼人的命,没地了,咋活?!我爹又说他去打工他没什么意见,要山蛋只管踏踏实实地干活,不要赌博。我爹还举了一个例子,秀水街有一个人在外地赌博,把自己家的房子都输给人家了,又被人砍断了一条胳膊。山蛋说知道了,问我爹和我妈需要啥,他啥时回来了买回来。我爹说不需要给他们买什么,只要他安全。他能够顺顺利利地挣几个钱回来,就是我大姐的福气。
山蛋说记住了。我爹又问他有没有去坟上给他妈烧几张纸?山蛋说去了。山蛋回家后,这天夜里,鸡叫两遍,我爹就起来了。他煮了一锅猪食,又喊我起床,跟他一块儿去供销社卖草毯。
天刚麻麻亮,我背了三块毯,我爹挑着十多块草毯上路了。我们走在石嘴上,碰到了我大姐去送山蛋。山蛋在前面。我大姐精神恍惚,似乎不情愿山蛋离开,脚步悠悠的落在后面。我爹抢前追上山蛋。他的脚步声沉重而有力。山蛋说,爹,你的脚好有力量,声儿好大,你以前走路就没这么大的声儿。我爹说,怕啥?你是出门打工挣钱的,干啥悄悄走,就要让别人知道你山蛋是堂堂正正从家里走出去的!山蛋说对对对。他也用力踏步,恨不得踩得深一点,把一脚乡土带到异乡去。
狗叫着。叫声有点疯狂。偶尔听到一声鸟叫,却见不着影子。山蛋背着一个包,包里似乎装有很沉的东西,把他的背都压弯了。他说狗像疯婆子,还是鸟唱的歌子好听。我爹说,你好好听,走了,就听不到了。
天,越走越亮了。
到了粮所旁边,梁豆子刚好站在路口。他望着粮所大院。院边站着石草。石草这天穿了一件红上衣,她看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着的鸡冠花。梁豆子让石草回去看梁曼曼醒了没有?石草没有回去。她走下院来,跟在了梁豆子的身边。
山蛋跟梁豆子打了招呼,要我大姐把她拿着的另一只包给他,也让她回去看秀山和秀燕是不是睡醒了。我大姐不给,说再送送他。
梁豆子说,回去吧,石草和水秀你们两个都转回去,你们送得越远,我们心里越有点不舍……,我们还是要走。
我大姐和石草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们走。走到供销社外面,当梁豆子又说让石草回去,石草站住了。我大姐也把包递给了山蛋。她说包里的鸡蛋,记得路上跟梁豆子一块儿吃。山蛋答应着,接过包。我大姐似乎不忍看到山蛋离别前的背影,她把头扭在一旁。待她回头朝路上看去,山蛋已走了。她叫了一声山蛋,咬着嘴唇。石草说,没啥,他们是去挣钱,又不是去偷人,真的没啥。石草满脸是泪,握住了我大姐的手。
我大姐和石草很难受的样子,我也很难受,我着急地看着我爹,希望我爹有什么办法安慰安慰她们。可我爹只顾叹气,他说山蛋和梁豆子是为了挣钱才去打工的,要是村儿的地能够长出来钱叶子,就像种庄稼一样,种小钱种子,长出大钱,他们就不会走了。女子们也不会守活寡了。
我爹一扭头,进了供销社大门。我跟着他进去。大门高六七米,用钢筋组成,就像一堵墙,横在房子前面。整个房子结构跟三合院差不多。从大门走进去,左边是商店,正前方是收购部。收购部分了两间屋子。一间用来收购二花、芝麻、绿豆、桐子、红薯干之类的山货,另一间专门用来收购草毯。初夏季节,收购山货的屋子只放了几袋二花,但草毯部堆满了货。货甚至码到了右边一棵槐树下,把一排住宿房挡在了后面。没有一个人影,我和我爹就直接进了商店。
程国亮坐在商店里,他正抱着算盘拨个不停。我爹咳嗽了一声,程国亮才把头抬起来。他打招呼,你来啦!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呀,不如出去打工。我爹说,我大女婿和粮所的梁豆子一块儿打工去了。程国亮说,梁豆子也去打工了?听说粮所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我爹还想说话,程国亮截了话,说我二姐夫程财发在收购部,他继续拨着算盘。
来到收购部才知道所谓的生意不好做,狭义上讲是收购草毯的质量变得严格了。程财发在验收草毯的时候,一会儿说重量不够,一会儿草毛没弄干净。
草毯怎么可能没有草毛呢?!就像衣裳没有线头,可能吗?程财发只验收了一半。另一半草毯他不要了。我爹想找我二姐帮他说服程财发,把毯全部收下。他一连问了好几遍我二姐在不在,程财发没有回答他。我爹只好把毯背起来走了。
我们从供销社大门出来的时候,我大姐仍然站在那里。石草已经回去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起来很无助。我爹问她为啥还不回去。她说她只想看着山蛋走哪里了?我爹说我大姐真是个傻女子,山蛋已经走远了,哪里还看得见。我大姐说她知道,可她就是想多看一会儿。我大姐的样子,让我爹很操心。当我大姐问起他没卖掉的草毯,我爹又担心起我二姐了。
我二姐嫁给程财发,我爹本来就认为不靠谱。加之,她一直没有怀孕生子,程财发怎样对她,我二姐不说,别人也就不晓得,但我二姐的婚姻生活肯定过得不幸福。我妈说她找我二姐借钱时,看到我二姐脸上有伤,并且说话遮遮掩掩的。我爹说他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我二姐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她不会不出来见他。
每个娃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我能够理解我爹的心情。过了两天,我二姐到了我们家,我们才知道她的情况。
二姐坐在我们家里,她的眼睛红红的。我爹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她的眼泪雨星般地飞落下来。我爹追问咋了?我二姐只是哭。我爹说不要哭。我二姐已浑身颤栗、哗哗落泪。
我妈坐在了我二姐的身边,把一只胳膊伸过去,搂住了我二姐。我二姐止住了哭声,可是,从她的嘴里冒出了一句令我们全家人都感到非常震惊的话:程财发他不是人!
在他们婚后,程财发对她一直有性虐待。他有时为了寻剌激,把她剥完衣服吊起来。他们三天两头的吵架、打架,有时她被程财发打得浑身是伤,在床上躺几天才能够下床。她从屋里走出来,见了去供销社办事的人,强笑着跟人家打声招呼。他看见了,说她不该在他面前没个好脸色,却跟其他男人有说有笑的。于是,晚上关起门来,他又打她。他不让她跟不熟悉的男人说话,他却沾花惹草的,甚至不避讳她。有一次她的公公程国亮让她到收购部帮忙验收草毯。她去了,看见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女子,两人打情骂俏的。她什么也没说,扭头就出了收购部。过后,她说,不管你有多少花花肠子,不要太过分了。他说,一个男人有几个女人很正常。不然,枉为男人。她说,那是古时候,皇帝才有这种待遇。他说,哪个时代都一样。有时,他出门做生意,贩牛贩猪几天不回来。她只是听别人说他在外面有女人。一次,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把一个女人带来供销社了。他说让她跟她成为朋友,两人和睦相处。她不同意。他说,我还指望她给我生个胖小子,要不,你生一个小瘪三给我看看……所有这些,我二姐咋好意思说给别人。她一直把苦水往肚里咽。几天前,程财发又把那个女人带来了家里。那个女人怀了程财发的种。他让她好好照顾她。那个女人在供销社住了一天动了胎气,流产了。程财发偏说是她害她的,又打了她。他把她按在地上打。受伤了的她在床上躺了几天。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想到了自己的亲爹娘,就跑来了。面对自己的遭遇,她的心里再也憋不话了,才不得不说出来。不住口地说了一个多小时,说完了,她平静了。
我二姐低着头不敢看我爹和我妈。我妈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她马上叫了起来。我妈把她的袖子挽起来了。她的胳膊上除了新伤,还残留着一些旧伤疤。那一道道血红的印子,有的是程财发和她打架时摔伤的;有的是他用指甲把她抓伤的。满胳膊的伤,让我妈看得心疼。我妈轻轻地抚摸着,又拉起她的另一只胳膊。我二姐却缩了一下。
我妈说,你让我看看。看看那个不是东西的到底把你打成了啥样子!
我二姐把袖子搂了起来。另一只胳膊上的伤更严重,血淋淋的。不仅仅胳膊上有伤,我二姐的浑身都是伤。当我二姐又让我妈看了背脊上的伤后,我妈对我爹说,娃子这样受罪,你说咋搞?得给娃子撑腰!
我爹点着了旱烟袋。他只抽了一口,把烟弄灭,来回踱着步子。我妈说,你说句话呀?半晌,我爹说我二姐还跟这样的一个人过日子有啥意思!我爹要去找程财发算帐,我二姐跪下来不让他去,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他的人;要去找我幺爹写申诉书,把程财发告上法厅,我二姐摇头;要她跟程财发离婚,我二姐还是摇头,说离婚了一个人咋过日子?!我爹没办法了。说我二姐过得那日子不叫日子啊,还舍不得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