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不如跟程财发好好谈一谈，只要他能够改一改，我二姐就好过一点了。我妈正说着，我堂哥水建来了。刚刚十八岁的水建，英武结实，一脸太阳色，因为经常劳动，而皮肤粗糙。水建来接我二姐去他们家吃午饭。我妈说我二姐被小程打了个半死，这都是我二爹二妈的主意，当初不该让我二姐嫁给程财发，现在她哪儿有心还到他们家吃饭。我爹急忙拦住我妈，说水建是晚辈，长辈们的事情，不能够在晚辈面前说长道短。偏偏水建把我妈的话听进了心里去，说，大爹大妈，你们对我爹有意见是应该的。大爹，关于你被关在村委会柴屋那件事，我知道后也很恼火。至于我姐，姐夫打她，我爹我妈把她嫁给了一个没心没肝的王八，确实有责任。我替他们赔不是。
水建长大了，有礼貌了。我爹说，对，水建，你姐夫就是一个王八。很臭。我二姐的事儿该怎样解决？我爹考虑了一下，问我二姐的婆婆来了没有？我二姐的婆婆喜欢我二姐，而且程财发也非常听他妈的话。我二姐不孕，她的婆婆为了这事专门从老家跑来了好几次。只是她平时守在老家，很少到供销社。我爹说跟她谈谈，让她和程国亮管管自己的儿子，或许有效果。
当我二姐说她的婆婆在这里后，这天下午，我爹就送我二姐回供销社了。我也去送我二姐了。我爹准备先跟我二姐的婆婆见见面儿，可我们走在供销社门口，看到大门内外围了很多人。我们从人缝里挤进去，看见水建正在跟程财发打架。虽然水建比程财发的年龄要小十二三岁，但勇猛的样子并不比程财发逊色。水建骑在程财发的背上，他不住地念叨着程财发不该欺负我二姐了，用拳头猛烈地捶他。
我瞪着狼狈的程财亮，幸灾乐祸，谁让他对我二姐不好呢！
在这时候，程国亮和一位中年妇女叫着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再打就打出人命了！那位中年妇女正是我二姐的婆婆。水建让任何人都不要阻拦，他要跟程财发拼个输赢。水建说话的时候松懈了，程财发把脚抬起来踢倒了他。
我爹趁势上前，扇了程财发几耳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来供销社办事的；有的是住在附近的，专门跑来看热闹。程财发的鼻子出血了，他倒在地上不动了，我爹住手了。我二姐跑去了程财发的身边。程财亮虐待她，可在那一刻，她一点儿也不高兴。她一脸心疼，为程财发擦了鼻血，趴在他的身上哭起来。
不忍看到儿子跟人打架的程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当她又跑出来看到这一情景，也上前抱住儿子的头，又哭又叫。
程国亮端了一盆水来。他让程妈让开，舀了一瓢水朝儿子的头上泼去。当程国亮又要泼第二瓢时，程财发一跃而起。仍然在哭的我二姐倒在了地上。程财发顾不上看二姐一眼，说，我在养神呢？死不了！梅水建在哪儿？我跟他还没完！你们叔侄两个一起上！
水建站出来说他不想打架了，主要是为了我二姐，让他要对得起我二姐。我爹说啥都别说了。我们跟他们好好谈几句话。
于是，围观的人散去了一些。收购部里，搬进去了几把椅子。我和我爹、我二姐、水建、程国亮、程妈、程财发坐在了里面。门关住了。我爹首先问程财发，你答应我要好好对待彩云，你是咋对彩云的？程财发满不在乎地说，你们都已经知道了，还有必要问我？！程妈说，你咋说话的？程财发说，我——。有人拍门。拍门的人是来供销社办事的人，已等不及了。程财发趁机溜了出去。
程国亮歉意地说，财发的确对不起彩云。我爹说这样说有什么用？关键是他以后能不能对彩云好一点儿！程妈说，财发性格不好，我知道。我向你保证，财发以后不敢再打彩云了。如果他还敢打她，我和老程先剁了他的手。我爹说，剁手就不必了，我们希望他对彩云好一点，两人过得好。程妈说，是哩，这次，我想带彩云去老家住一段儿时间。只要有我在，就不要彩云再受伤害。
我二姐嫁了程财发那样的人是她的倒霉，有程妈这样的婆婆又是难得的。我爹正想说出这句话，却被水建抢先说了。我爹就又跟程国亮和程妈交待了几句话，我们就出了收购部，转身到了商店。
程财发在商店里。一个村民买了东西，走了。程财发把钱收起来，才看到我爹和水建。程财发从出口处又要逃走，我爹跑过去挡住了他。
我爹说，你三十出头的人，该收敛一点了。
一个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很难改掉。程财发会不会听我爹的劝告，也许不重要。过了几天，我们听说程妈已把我二姐带到他们老家了，我们一家人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我二姐命苦，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女人。我想着她的故事，不由得又想着我、山歌、我大姐，我们哪个女人过得不苦呢。
苦又是什么。
夕阳切了一半，搁在山头。醉红的半边脸，像半个南瓜饼，散发着诱人的色光。枝头的绿风，在这种色光里低唱。我的心情也是醉红的，染上了绿风一样的色光。落阳是残美的，我的心里总有一些希望。
其实，我们农家人过日子，过得就是一种希望，一种想头。有了想头，日子才会越过越有劲儿，过出我们山里人的一种气概来。
我爹就是一个有想头的人。他一心想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四十岁了还做了一个发财致富的梦。他沿着地边走了整整一个晚上，看到地里长着的不是庄稼苗子、穗子，而是另外一种东西。啥东西？他看了很久才看清楚是人民币。那人民币长得旺旺的，一采一把。一天早上，他起床后说起这个梦，我妈说那都是摸不着边儿的。我爹说他想要是在地里种上值钱的东西，就跟种了钱一样。
我妈说种啥？大烟值钱，你敢种？我爹说当然不，那事儿不能干，我种其他的。我妈说那你种啥，不种庄稼你吃啥？
不要我搞啥你都想打岔，弄得啥也搞不成。被我妈泼了冷水，我爹的心里不美气。他那天上午到地里看了一下，就回家了。他刚坐在凳上，我二爹进了门。
我二爹在镇政府开了几天会议。会议期间，镇政府组织他们到大理石村参观。我二爹在参观大理石村的石矿时，捡了一块小石头回来。他把捡来的石头跟我们村里的石头比较一番，竟然一模一样。这下，乐坏了他。他想也在咱们梅花塘试验开采石矿。只是几年来在征收农业税费方面，他的态度太强硬得罪了村里人，因此组织不起来人员挖石头，就来找我爹了。
我二爹把一块透明的白色石头拿出来让我爹看，又劝他跟他一起挖石头。
我爹问，哪儿有这种石头？
我二爹说，山上。
我二爹说的有大理石的位置就在我家对面的山上，而且是在换给我家那块荒地的附近。我爹被我二爹带去看了一下，第二天下午，他就跟着我二爹挖石头去了。
正值三伏，天气热得像一炉火。梅花塘大多数人家下地干半天活，在家歇半天，可我爹和我二爹为了挖石头，一天要在山上干十多个小时。有时候，我跑去了。我也想帮忙，我爹不让。他们埋头挖，我爹始终很少跟我二爹说话。我二爹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只要把石头挖出来，咱村就不会再穷下去了。其实，我也想为咱村里办点实事。我当干部，遭人骂，图了个啥。现在的干部不好当啊！种地就是命苦！我爹看看他，才说咱村儿里以后的路咋走呀？挖出石头，也是为咱村里铺了一条路子。他和我二爹放石炮，用钢钎撬石头，镐头刨石头。就像找宝贝似的，干得带劲儿。
别人见了，对我爹说，你二弟日弄你，大热天挖石头，热死你！
我爹没有被热死，但是，他的确中暑了一次。一天中午，他刚回到家里，躺在地上昏过去了。我妈把石医生找来，为他做了针炙，他才醒来。我爹醒来见了刚刚来我家的海田叔，就劝他跟他一起挖石头。海田叔说，你劝我，我还劝你别挖喽。万一挖出来不是大理石，岂不白出力气？那还不如我在家里好好睡几天觉！我爹说，万一要是挖出来是大理石，只怕抢着干。
我妈怀疑地说，石头真有那么稀奇儿？为了挖石头，你都不顾自己的身体了。你不要你的身体了，我还要，我去问问梅老二！
我妈出了门，消失在院子里了。由于担心我妈到我二爹家惹事，石医生和海田叔走后，我和我爹也赶去了老屋。我们在老屋的院里听到了一阵阴阳怪气的叫声。站在那儿的我妈脸色煞白，似乎被这声音吓着了。我爹到了她的身边问，哪儿来的声儿？我妈指了指厨房。我爹走过去了。我和我妈随后跟过去。进了厨房，我爹趴在了厨房里面的一扇小门上。我爹说他从门缝里看到了隔房里面有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是中年妇女的模样，却上身着红，下身着绿，有些异常。里面的墙壁上贴了许多神画，观音菩萨像面前摆放了一只香炉。香炉里正燃着香。那人站在香炉边上比划着一种奇怪的动作。奇怪的声音正是从她的口中传出来的。
我妈不小心撞到了门。门一下子开了。是我二妈。我妈说，老二媳妇在作法啊！我二妈受到了惊动，怪叫一声，回头说，你们冒犯神仙了，是要怪罪的。我妈说，二仙姑啊，谁敢冒犯神仙。我是来找梅老二的，问他咋把他大哥弄得迷上了石头！我二妈说，我就是正在跟神仙说这个事儿，让神仙保佑他们哥俩挖出来的石头是真货！我妈说，你不也是神仙，有没有啥法子让梅根子不再挖石头了？我二妈张口结舌。
我爹为了息事宁人，把我妈扯出屋来，说，你看‘神仙’都支持我挖石头，算了，回去吧。我妈转身去了上房。不一会儿，我妈从上房出来，说，娘说让你们别挖下去了。倒是富文说山上的石头多得是。不挖，哪里知道成功和失败。
我爹笑着说，富文太有道理了。不挖哪里知道成功和失败！不挖哪里知道到底是不是大理石！只有挖了才知道！我妈说，不行，我还是亲自问一问梅老二！我爹说，算了，算了，不问了吧。我妈说，不问，我不甘心。
刚好水建从外面回来。我妈问水建知不知道我二爹去哪儿了？水建一身疲惫，吞吞吐吐。我妈追问他有没有看到他爹？
水建蹲下来，不肯说话。
水建之所以不想说话，是有原因的。和他同龄的江勇初中毕业后，江贵清给他买了一部照相机。江勇背着相机在周围几个村子走门串户地照相，非常得意，非常快活。江贵清觉得儿子照相没什么出息，又托人在秀水城给他找了一份工作。江勇走的时候，水建去送他了。水建一边为江勇高兴，一边又想着自己的事情。水建不是不想与山蛋和梁豆子一样到远方打工，跟江勇一样在城里找一份工作。他太想了。可是，自己没学历，出门打工还不是干体力活？于是，他不想出门了。他打算买一辆三轮车自己做生意。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我二爹了。我二爹说没钱买。得不到支持，水建很丧气。两个大人挖石头的事儿，他在暗中观察。有两次，他趁他们中午回家了，他一个人跑去山上捡了石头回来，然后，他骑自行车找去了大理石村。在大理石村，他把自己带去的石样拿给一位石头专家。石头专家说那石头根本不是大理石。水建回到家里好几天不敢把这件事讲出来。当他看到我爹和我二爹仍然卖力挖石头，他才忍不住说出了口。我二爹不相信，我二妈说她求求神仙，让神仙保佑挖的石头是大理石。我二爹平时厌烦我二妈的那一套，就跑出去了。他刚出去一会儿，水建就出去找他，却找不到他。
水建说了这些，我和我妈都很惊讶。我爹好久没吭声。他抽了半窝儿烟才说话，你爹是不是又去山上挖石头了，我去看看！水建说，我去，大爹。你们先回去吧。
水建到厨房喝了半瓢冷水，又跑出去了。我们回家后，过了一会儿，水建匆匆跑来。他光着膀子。一件背心搭在胳膊上。满身是汗。他说山上没有他爹。
我二爹实际是去了大理石村了。他晚上才回来。回来睡了两天。我爹一个人到山上挖了两天石头。见不着我二爹，他就跑去找他。听我爹回家说他在我二爹的床前问他是不是病了？我二爹说病了才好。我爹说那要找石医生看看是啥病。我二爹说他的病石医生看不好。我爹说那太严重了，看不好也得看！我二爹说有个事儿，不知该咋跟你说，不说，又不对。我爹说，你有话就直说吧。到了我这个年龄，风也好，雨也好，啥没经历过，还怕被你的几句话吓着？！我二爹说，那我跟你说，那大理石甭挖了，等过了四十年后再挖。
四十年后都成了八十几岁的老头了，还能挖石头吗？也不知能不能活那么大岁数！我爹明白我二爹的意思了。可我爹想不通。他说他们挖出来的石头白花花的，看起来很有感觉，咋会不是大理石？我妈说想不通也要过。我妈让我去山上把我爹的挖石工具拿回家。
我刚跑去山上找到我爹的挖镢，正要下山，看见我爹也上山来了。他让我把挖镢放下。到了我的跟前，我爹举起挖镢又吃力地挖下去。只挖了几下，他在一块白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全是白石头，坑坑洼洼，布遍了半亩地那么大的面积。有拳头大的小石头，也有几百斤，上千斤的大石头。这全是多天来，他和我二爹的劳动成果。又不是没这石头人就不活了。石头算啥？啥也不算。去它的，大理石！我爹捡起一块小石头，抛了出去。
依靠挖大理石致富这条路行不通，失落的不只是我爹，我堂哥水建也原以为石头真能够发财，发不了财，他依然渴望买一辆车子搞生意。在我跟我爹回来的路上，遇见水建，水建说他要想办法让我二爹支持他。
水建说到做到。三个月过后，他就驾着一辆三轮车，在周围几个村子跑生意了。车子是在秀水街买人家的二手货。价格不贵。只有七百块。家里出了一部分钱，水建又在外头筹借了一部分钱。买的时候，他在秀水街请了一个人教他学习驾驶。水建学了几天，就摸摸索索地上路了。一开始他驾着旧三轮儿跑生意总是翻车。车滚到了路边的麦地。车没伤着，人出现了小伤，休息两天，又开着三轮儿跑起来。刹车、倒车、拐弯……时间长了有了经验，也就越来越有把握了。半年后，水建把三轮车卖掉，又换了一辆中型卡车。虽然卡车也是半旧的，水建把它看做是家里的新成员一样，专程去一趟秀水城上了一个车牌号。他自己也通过考试，拿了驾驶证。有了证件，水建跑生意更有劲头了。收桐子、收芝麻、收黄姜、收绿豆——喽！水建一边驾驶着卡车，一边在路上吆喝着。他常常从秀水街或城里运回来一批村里没有的新鲜货销售，又从村里收购一车山货运到秀水街或城里卖掉。他除了在周围几个村子做生意之外，还去了其他地方。他甚至跑到了程财发的老家做生意。在程财发的老家，水建见到了我二姐。
我二姐脸色红润，谈起家常来，她的内心却是苍白的。她跟程财发分开快一年了。他们基本上一直处于分居状态。水建从程财发的老家回来后，我爹问起我二姐的状况，水建说了起来。他说他做完了生意，正打算带我二姐回供销社，刚好程财发骑着一辆摩托，回老家去了。程财发把他拦在他家旁边的公路上。卡车上坐着的我二姐看见程财发非常高兴，然后，她的眼神又暗淡了。原因是程财发只顾着纠缠水建，忽略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