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上的牛被聚集到一起挤奶时,他拿它们毫无办法。胖胖的牛群不会给任何人让路,也不会受到汽车杀气腾腾的鸣笛声的影响,不像懒散闲逛的野兔,站起身,愤愤不平地站会儿,然后快速窜到沟渠里。彼得停下黄水仙,打开窗户,大口大口呼吸着荒野上的空气。今年野兔好像又长大了,一年比一年大,屁股、胡须、爪子,他确定它们长了。也许是塞拉菲尔德的辐射延伸到了内地,也许是从切尔诺贝利飘来的那场可怕的大雨让这些躲在洞穴里的小家伙孕育出了惊人的能量。
灾难来了,巨型的野兔将统治这个国家,它们有加长的脊椎骨、聪明诡异的外星脸,对于这些,他确信不疑。然而牛的日子却屈指可数了。它们是种古老的生物,是另一个时代的遗迹。他看着牛群沉重缓慢地行走,被它们的工作所奴役,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的事。当汽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它们的蹄子就在地上踩出得得声。
下午,似乎比家里要热,黄绿色的阳光变成了金黄色。如果他马上开始的话,现在是素描的最佳时间。可是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在方向盘后面,身上黏黏的,看着牛的大屁股不停地摇摆,向上提起的臀骨和肩甲骨就像桅杆,扬帆破浪起航。农场的狗在它们的腿间追逐。“快点,姑娘们。”一对白嘴鸦站在墙头上,神情貌似工厂主,监督着他们的工人,随时准备挥动鞭子。
罗伯森在他的牛群后跺着脚,经过车子的时候向彼得点头致意:“你好啊,威尔斯,下午好。”他的长筒靴沾着湿湿的深黄色的粪便,起了泡;他羊绒衬衣的纽扣紧系,遮着壮实的胸膛。“罗伯森先生,”彼得挪开支撑前额的两根手指,“真是个好天气,不是吗?”“出行的好天!去野餐了吗?”
他的邻居永远是这么热情。但是对话中暗含的事实是彼得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外出“工作”。他不用把家畜从小牧场赶到水井边,不用去饼干工厂里上下班打点,坦白地说,甚至不用在小镇办公室里弄皱便宜的套装。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做。也可以说,他是做一些另类的工作,不能列在单子上的工作。他坐在他的小矮车里,穿着色彩艳丽的外衣,两性都能用的罩衫还有一盒画笔和铅笔放在后座。从某个角度上讲,他从正常的日常工作中逃出来了。
但是这也很好,也是便于管理的。他们仍然很喜欢他,这个友善的怪人,这个有趣的家伙,经常戴着帽子,晚上总是待在小酒馆,能帮助别人消磨时间。他可能收入微薄,也可能是个百万富翁,这没办法证实。“画得怎么样,威尔斯?今天野外的色彩真棒!我从收音机里听到有关你的消息了。坎伯兰郡新闻报道你的作品已经达到国家顶级水平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活方式有点混乱,不正常的工作时间,还时不时地成为名人。但是他已经在这待了很长时间,几乎算得上是一个本地人了,一个能被接受的本土化的家伙。
让我们面对这个事实,自雇是可免除责任和义务的。有空闲时间和自由,多么好啊,当然还有钱。尽情享受你谋生的事业,不用每天担心在市政的办公室小隔间里遭遇谋杀或者纵火。在别人挤牛奶的时间里可能一时兴起,出去看展览,逛烟斗商店,听白天的音乐会,退潮时去海岸边看光滑洁白的石头,这些都非常惬意。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到下午再洗漱,醒来后在床上看书,或者收听“女人时间”。更棒的是,如果他极其喜欢的话,甚至可以在画室里穿着露跟女鞋,或者豹纹细高跟,戴上庸俗的珠宝。
并不是说没有任何规矩,不是绝对的理想国。但是在别人看来,这种自由非常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安排自己的行动,没有白痴老板、上下班打卡以及沾满淀粉的工作服。每天可以喝五杯摩卡咖啡,而不是从一台机器里流出盛在塑料杯里的淡淡的茶水。可以充分享受这种特权,还可以对此表示感恩,说他太幸运了。“我是个幸运的人,”他在采访中说,“一直做我想做的,别认为我不明白这些。”是的,他没必要在办公室工作十小时后又匆忙地赶到超市,或者在上下班高峰期与其他司机怒目而视。也许会和税务员发生争执,也许缪斯女神会垂青其他艺术家,但是一旦掌握了信用系统的运作方式,一旦意识到摩涅莫辛涅在短暂的偷情后还会回来,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的确,他很高兴能在工作日的工作时间,穿上大衣,步行去老尸路尽头的石堆纪念碑。他很喜欢待在同时也是工作场所的家里,守着那些不协调、有缺口的陶器,吹着从门下进来的风,用着活泼可爱的水壶,闻着莉蒂亚身上散发出来的防臭剂的气味,如果她从屋子走过的话。但是他也得到许多讨厌的东西,伴随着自由而来的是全身心投入、长时间工作、没有周末、无数的反对与嘲弄、脱离时尚、无数次失败、手握画笔的巧妙动作、始终如一的坚持。这是所得的代价。他冒险从事大胆的职业,取得了成功。因为这,他感到自豪。因为这,他不在意罗伯森开玩笑的责难。并非他在终于得到真正想要的工作之前没有从事过很多种差劲的工作,比如酒吧招待员、街道清洁工、香肠包装工人、保洁员、卖假蝇诱饵的小贩、租金征收人、玩具男伴。并非他没有像收旧货商贩一样身无分文过。并非他不熟悉国家社会秩序下的悲惨结果——稀薄的肉汤,尘肺病,过量饮酒,工人阶级联合的华而不实。
但是,他不会抱怨,起码今天不会。沐浴着金色的夏日阳光,面对着大自然在山谷中严谨地绘出的光与影,他不会抱怨。坐在一大群牛的后边并没有必要去斗争。他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有些墨守成规。
车子大概厌倦了不停的奔跑,停了下来。他发动了很多次引擎才又成功点火。一阵讨厌的结核病似的咳嗽从排气管里喷出来。罗伯森回过头看这边,墙头上的白嘴鸦们也转过头指责这不光彩的噪声。那些傲慢的家伙,有机会的话说不定它们会把他的眼睛啄出来。荒野上,毛地黄从烧焦的矮树丛的废墟中长了出来,荆豆闻起来很香,斑叶兰沿着壁垒的斜坡生长。他想知道荨麻现在是不是不嫩了,不能用来做布丁了——他有一张食谱,塞在画室的抽屉里好多年了,他想试一试。哎,彼得,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令人无聊的事,除非是那些脑子迟钝的人。”当丹尼和苏珊抱怨无聊的时候,他就会这样跟他们说。他从未感到过厌倦,尽管这些牛群正在考验他的快乐储备。
在远处,莉蒂亚的红色大众正在路上,向这边驶过来。
他妻子开车的速度相当快。她转过庭院的拐角,穿过牛棚栅栏,使它发出一阵响亮的金属敲击声,越过混凝土凝结形成的突起,车子猛地上仰,继而迅速驶下了突起处。“哦,小心悬架,亲爱的!”刹车发出一阵哀鸣,之后一群黑白相间的畜群让另一头的她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有时候莉蒂亚会陪着他外出旅行,现在孩子们能自给自足,通常到别处去。他们一起轻装旅行,带着装得鼓鼓囊囊的小帆布挎包,而不是幼儿袋。如果他徒步去荒山,她就会陪他一起去,或者她会缩短路程,带上她的摄像机,走最近的水路寻找珍品。也有时候,她会耍一些花招,以家庭杂务为借口,躲在晾衣绳上棉布衣服的后面,或者果酱罐旁边,让他把她留在家里。“我想今天我得在家待着了。”她会这样说,灰色的眼睛里出现一丝狡黠,一边忙碌着用纸盖住桶或是从一个旧衣柜上剥下亮漆。“好吧,亲爱的,希望你和你的涂漆好运。”他说着,在她的脸上给了一个笨拙的吻,没吻到嘴却压到了她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