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食品储藏室里冲洗了一卷照片。它们上面残留的化学物质滴在地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罐子的蜡纸盖子。新翻过的草皮让蔬菜园的土地变得深暗,水槽里留着胡萝卜的残渣等他擦洗。她还在他多洞的粗布工作服上缝上了斜纹粗布的补丁,加大了挂在楼上小屋里的被子,那个小屋过去是苏珊的,现在还是她的,直到她搬走为止,同时她还得清理壁炉,劈好木柴。他从来都不明白她怎么有时间做完这么多的事情。
他猜想,不,坦率地说,他明白,苏珊的组织能力——她的干净整洁、工作效率以及对于暗室的情有独钟不是源自于他。他和丹尼都不能容忍所有的这些事——幽闭的暗室、强烈的光线、扭曲的恶臭。但凯迪克家的女人们好像对此有免疫力。他们的女儿集中全部精力在她的工作上,她已经进入了全国最好的艺术学校,得到了骄人的奖学金,她用它买了一台高档照相机,真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她被弟弟称为工作脑袋。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最担心的是她呢?为什么他不像这样担心丹尼?他就像他父亲一样,是个辍学学生;他也小小地触犯法律,购买和吸食大麻;他就像巧克力一样古怪,决定要主管夏季音乐节,而一年中余下的时间他像个乞丐一样过日子。而她是乘上快轨的人,现在随时都可以去金史密斯学院。她是个有抱负、有进取心、有魄力的人。为什么他要担心她所踏上的那条路呢?
车子在前进,忽然前方的路映入眼帘,牛群已经进了有瓦楞的牛棚。莉蒂亚坐在红色的车子里,加速启动,搅得尘土飞扬。他把车子换到不灵活的前排挡,车子启动,发出刺耳的长鸣。这些预示着灾难的野兔子,像瘟疫一样回到路上,又溜走了。他妻子坐在车里,身体前倾,举着手向他挥动。“瑜伽练得怎么样了?”他大声问。
五点在格尔特峡谷,他把车子停在上面的悬崖边上,绕过峭壁的边缘,把他的画笔盒放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每年的这个时侯,山崖缝隙中的黑暗的浓度和杂酚一样,投射下去的阴影就像是缠上了下面的山谷。峡谷的外形就像哥特式的半身像,就像萨金特画的史蒂文森肖像。这让他想到了唐纳德,他用长长的头发遮住脸,挡住他在沥青屋顶上出事故时留下的伤疤。他常常琢磨把皮肤烫成那样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太可怕了,这是中世纪才有的酷刑,可怜的老唐纳德。他用了数年才重新出现在公共场合,之后他坚持用棕色的头发掩饰这个伤疤,甚至比他重新开始读书用的时间还要长。这么多年,这个灼伤已经有所恢复,当他把头发夹到耳后,彼得能看到那缓慢泛黄的恢复的痕迹,但是受伤的面积太大了。唐纳德从不开车,不是因为他是个粗犷的诗人,而是因为他的右眼失明了,不能感知距离。
也许过会儿他会打电话给他和卡洛,看他俩是否想在杰里家喝一杯。这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坐在一起,喝得微醉,恣意聊天。也许莉蒂亚和孩子们也会过来,他们可以一起开车回家睡觉。他会再打开一瓶接骨木酒,是的,他愿意再喝上一两品脱。木炭笔在他手里感觉很好,时松时紧,画出了真实的轮廓线。峭壁上的风翻动纸页,他伸手从盒子里取出别针把纸页固定住。
跟我再唱一次,我们奇怪的二重唱。
歌剧魅影。有趣的是唐纳德从来没有写过关于它的任何东西,这让彼得很惊讶。你会期待能够从这样一种经历中写出点什么。你会期待他对所发生的事有些怨言,作为在浅赤褐色的土地上继续前进的一步。唐纳德读诗的时候,彼得注视着听众们,想知道他们对他凹陷的脸颊和不能转动的眼球有什么想法,对他头发下的面容有何想法。但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而是为斯诺克台球和性爱的内容鼓掌,他则给他们的书签名。
如此荒凉的光,照射在劈裂的石缝里、凹坑中、峭壁上,他把它捕捉下来记录在纸上。对,这是个奇怪的职业,在石头的诱惑下,试图在画布上把山峰重新安置。“这是地质学的问题,彼得。”他的父亲可能会这样说。“这可能不是往运输车上装煤,但是原理是一样的。”他这个温和的、头脑清醒的父亲。他的咳嗽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但在一年内就要了他的命,他仅仅五十多岁。上帝保佑这个肺早已被熏黑的、受到不公待遇的矿工吧。
此刻,夕阳西斜。也许应该重新换一个更好的角度。他把木炭笔装到袋子里,把画板塞到衬衣里,紧紧挨着肚子,把盒子塞到突出岩石的隐蔽处。往峡谷的裂缝中走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以仰视这个巨人。他开始往下走,越过露出地面的小石头,鞋尖向下冲到突起的石头上。对于肌肉来说,这感觉很好——收缩伸展,尽管他在晨跑时腿部也会有这种感觉。但是他蒙着眼睛都能走这段下坡路,因为他已经走过很多次了。往下走,往下走,二十英尺,三十英尺。不像爬坡那么费劲,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陡峭。不久坡度趋缓,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圈小碎石头和大鹅卵石。他在山谷下面从一块岩石跳上另一块岩石。
如果莉蒂亚发现的话,像这样的动作会让她紧张不安。“亲爱的,你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她会说,“如果你失去平衡怎么办?如果你滑倒,摔伤后背怎么办?”但是他从来没有因为高度而苦恼过。如果会苦恼的话,他就不会尽可能地设法看到如此罕见的风景。在山顶和山脊爬上爬下,感觉好像是他的第二天性,你无法向那些仅仅认为那里平坦长草的人解释清楚。他不害怕自己跌入急流奔腾的峡谷,没有一丝恐惧。如果他滑倒摔伤了后背,会是很糟糕的一幕,但总比处于癌症晚期或者过上漫长迷茫的痴呆生活要强。事实上,如果有机会,他是特别想去的,当然不是他慎重的妻子所希望听到的那样。最好让她看到一幅安全完成的画作,而不透露出他真正作画的地点,那个神圣不可触及的高峰,那个坚如磐石的高山鹰巢。
他取出衬衫下的画板,在悬崖边因为出汗有点湿了。他很快就能多画几张素描。很顺利的一天,很棒的工作。太阳沉到了地平线,用强光给峡谷的顶部戴上了一顶桂冠。
他摘掉了别针,在画作上轻弹了两下。太棒了,知足了。
到回家的时间了,可以泡杯好茶,然后喝几品脱的小酒。他把画板塞回衬衫里,越过小碎石踏上了回家的路。没有任何事情能和完成一项任务后带来的快乐相比。这令人眩晕的满足,对世界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也许就像罗伯森先生放牧牛群一样。他们可以觉得他古怪,可以觉得他是懒鬼,但种种都表明,自己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感觉兴高采烈、意义非凡,感觉兴致极高而又踏实坦然,感觉脚下的大地是公平的。
然而接着,他脚下的大地又带给人完全相反的感觉,让人感觉不稳、松散,土地奇怪地运动起来。他左脚下那块大的布满青苔的石头在移动、翻转。他能听到石头滚动着使他翻倒在路旁时和小碎石摩擦的声音。因为周围没有人能对他作出回应,所以当他听到自己喊“哇”的时候,觉得这一声多么荒诞和多余。当石头进行竞技表演时,时间广袤得令人难以置信。
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得出几种想法,比如说地震,或者峡谷里打火石的撞击声。那天,莉蒂亚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指着河边一只长着血红色鹿茸的牡鹿说:“看见了吗,彼得?”他想跳起来,但岩石已经滚得太远。他滑倒了。他感到一阵擦伤的剧痛,听到一声暴裂。
又过了如史诗般漫长的一秒钟,他的大脑才开始注意到结果。
他的左腿夹在了两块大石头之间狭长的缝隙里。滚动的岩石在他脚踝上方停住了,不,是紧贴着脚踝。他被狼狈地抛到了一旁,半跪在那里。他痛苦地意识到这场意外很糟糕,之后所能感觉到的只有痛——不是一般的痛,而是真实的、清晰的,他最初震惊的沉默,之后厌恶的低声抱怨,到最后疯狂的怒吼证实了这一点。尽管一种生理上的本能命令他从这个沟渠中出来,马上把自己从岩石间的狭窄缝隙中拔出来,但是他做不到。他挣扎了一会儿,精神错乱地拍打猛拉他的腿,忍着剧痛,毫不留情地拖动那条受伤的腿向不同的方向移动,但失败了。很明显,岩石是完全闭合的;很明显,他千真万确被困在此处了。彼得,彼得,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