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石说:“重要贵宾,被命名为北沙荣誉市民的,每人一只金钥匙,普通来宾是一只特制的金戒指!”
杨家良皱皱眉头:“那要多少钱?”
于海石说:“大致算了一下,连吃住行带礼品,加上庆典当天的消费,得四百多万!”
杨家良说:“能省就省,白天放礼炮,晚上就不放礼花了。直升飞机就算了,租金太贵!”
于海石说:“别处也都这样,咱们不这样,就要让人家笑话。要是你同意,这次我能请一个‘贝勒’来。那家伙借老子的荫凉,专做石油汽车钢材之类大买卖,估计手上能有一个亿,攥着好几国护照,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杨家良说:“去他妈的,我们北沙不欢迎这种衙内!”
正说着话,只见斜刺里冲出一个汉子,见了杨家良,扑通就跪在地上,鼻涕眼泪一齐涌流。
于海石上前挡驾说:“有话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汉子说:“杨书记大恩大德我忘不了啊,这辈子我报答不了,来世我变牛变马!”说着就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
杨家来赶忙上前扶起来说:“你这不是谢我,你这是骂我呢!都啥时代了,咱们不兴这个!”
几个人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把汉子弄走了。于海石就说:“光说领导干部脱离群众,就这样的,见了领导面,一下跪,二流泪,三喊万岁,疯疯傻傻的,不用警卫人员保护着点儿,领导就寸步难行了!”
谷玎问:“杨书记到底为他做什么了?”
杨家良说:“我忘了,哪个乡哪个村的我都记不得了,大概是毫不起眼的一件事。我们的老百姓太爱感动,受了伤害一声不吭,帮他们做一点儿应该做的事,他们就永志不忘!我们的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百姓!”
谷玎说:“我倒觉得,这种事叫人哭笑不得,我感到了其中深层的悲哀!”
这话让杨家良有些发窘。于海石朝他使个眼色,谷玎故意把脸扭过去,装做没看见。
正是暑假期间,中小学生由校方组织起来,为庆典仪式练团体操,一队队从街上走过,看上去朝气蓬勃而又喜气洋洋。忽然看见警察小丁押着四个人往派出所走,两人戴一只铐子,如手拉手般亲密,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出不尴不尬的步调,内中一人竟是韩老翻。
谷玎就喊住了问。警察小丁邀功之色溢于言表,喜孜孜地介绍说,是麻将聚赌,五元抻直的,给抓了现行。谷玎一听就急了,也不管人多人少,开口骂道:“你个韩老翻属猪的记吃不记打,前几天玩一个马子,被警察赤条条按在了床上,要是不看你包着宾馆工程,现在你还得关在里面吃大眼窝头;也不过几天工夫,你又干这个,叫我怎么给你说话?”
韩老翻嘻嘻一笑,说:“闲得腻歪,凑在一起玩玩,又没偷谁抢谁。人家国外干这个可是随便的。”
谷玎说:“外国好你上外国去,中国少了一批你这种人物,共产主义能提前一百年!”
刘忠诚看看杨家良,杨家良阴沉着脸不吭声。刘忠诚对警察小丁挥挥手说:“大街上不好看,赶快带走,罚几个钱就放了吧,别看闲得臭肉似的,工地上还真离不了他!”
警察小丁脸上就不好看了,嘟囔说:“好不容易抓的,说放就给放了,我还指望着这个立功呢!”搡着那四个人,吊儿啷当地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谷玎就向杨家良发作说:“就这种东西,怎么能把一个重要工程包给他?连我都跟着他吃挂捞!”
杨家良说:“老谷,对不起你了。他这样的包工头不在少数,报纸上经常曝光他们的洋相,--他没给自己修坟造墓,没娶七八个小老婆,那就不错了!”
于海石说:“现在的事情很复杂,杨书记也是没办法,未能免俗嘛!”
潘建说:“我看《穆江日报》上有谷玎一篇文章,又被《文摘大观》选上了。是关于茜茜的事。”
杨家良说:“我看到了。我欣赏你引用的那句话:你撤掉了走过的桥梁,再也回不到可爱的故乡!好像是一位俄罗斯诗人写的。”
谷玎说:“叫莱尼斯,十八世纪的,大概是一位酗酒的天才!”
杨家良说:“北沙城里能知道莱尼斯的有几个人?老谷,我觉得你的才华都被琐碎的事务压住了,真想和你一起好好聊聊,--秋天,在撒满金黄落叶的森林小屋里,或者在海边没人的沙滩上。”
谷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两下子,没法跟你比,我这两下子都是知青时代的过时货,明日黄花喽!”
来到玫瑰酒家,杨家良看着门楣上“民营企业先进单位”的磁漆牌子,以及嵌有CustomerisGod!字样的霓虹灯装饰说:“既然有老谷儿子的股份,又有刘局长重点保护,咱们不妨进去看看!”
谷玎说:“你们进吧,我就不进去了。我那个犊子他不尿我!”
潘建说:“那只是一种假象。要是不信,咱俩打一仗,看他帮着谁!”
刘忠诚说:“也够意思了,爷儿俩门里门外传纸条,都能上奇绝大观!”
正说着话,就见小溪从里面冲出来,泪眼婆娑的,把一条紫色绶带从肩上摘下来,恼恨地掼到地上。金虹追出来喊她,她头也不回,款款地扭着纤腰,行云流水一般钻进人群中去了。
潘建说:“这俊丫头我认得,是老谷未来的儿媳妇。受了什么委屈?”
金虹本来不想说,见都是头头脑脑,就把事情的缘由讲了。原来小溪给客人上菜,菜里的胡椒粉使她打了一个喷嚏,她也不是没侧身,只是反应稍稍慢了点儿,侧身的幅度不够,客人还没说什么,谷毛宁就不让了。他马上倒掉了那菜,还让小溪向客人道歉。客人说,算了算了,年轻漂亮的小姐打个喷嚏算什么?比味精还香!谷毛宁说,饭店不论大小,规矩是不能破的,要么道歉,要么炒鱿鱼,连我爹也一样!小溪在原地站了半分钟,眼睛里含着泪看他,他却把脸转向一边。于是小溪说了一句: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不是个人,你是个魔鬼!
谷玎听了脸就变白了,说:“你们都听见了,就这么个孽障,有什么办法?有时候我都怀疑,他的血是不是热的!”
金虹说:“谷叔叔,我认为宁宁是对的,小溪这孩子太娇气了!”
杨家良说:“我们的企业要是都这样,那就好了,只可惜我们做不到!”
刘忠诚说:“肯定小谷之前得先肯定小金,小金用小谷当助手,这本身就说明你有眼光!”
于海石说:“那姑娘长得够靓的,这么轻易就开了?”
金虹说:“回头我再做做工作!”
杨家良伸手和金虹握握,又指指霓虹灯装饰的英文字母说:“希望你们真正把顾客当做上帝,庆典那天,我说不定领贵客来吃饭!”
金虹说:“你这样的上帝光临,我们可以八折优惠!”
一路上谷玎想着儿子的事,总是高兴不起来。拐过街角,老远就看到谷老爷子坐在那里砸铁皮。
杨家良说:“老谷家三代人,都散布在北沙的门面上。老谷,你看看老人家那形象那行头,是不是跟这条街道相和谐?”
谷玎说:“和谐什么,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像漂亮脸蛋上的一颗痦子!”
杨家良说:“你去跟他说说,换个地方怎么样?”
谷玎说:“那地方他坐了半个世纪了,要让他换地方,他得把我吃喽!”
杨家良说:“我去试试看,你们躲得远远的看着,耐心一点儿!”
谷玎说:“我爹倔得厉害,冲撞了你可别见怪!”
杨家良就径直朝谷老爷子走过去。他曾向他讨教过莎果树的事,彼此也不算生疏。谷老爷子见他过来,就停下手里的活,不冷不热地打招呼。
谷老爷子说:“县太爷不坐汽车,是不是出来做廉政广告啊!”
杨家良说:“老坐车也不行,关节发皱,屁股长疮!”
谷老爷子说:“放在过去,你这就叫微服私访。行了,你张罗着把县改成市,旱地拔葱,官越当越大了!”
杨家良说:“你老这是在批评我。来,我陪你下盘棋吧!”说着就坐在他对面的马扎上。
谷老爷子说:“我不跟你下,我下不过你!”
杨家良说:“不下怎么知道下不过?常听谷玎说你的棋厉害,早就想来领教!”
谷老爷子看看拗不过,就下了。走了半天,围观的都看糊涂了,原来双方都揣着心眼,故意往输了下,那棋就走散了。
谷老爷子说:“你别绕我,有话就直说吧。你在阀门厂打扑克钻桌子的鬼点子我也听说过,其实你那也就是玩叠罗汉,踩了众人的肩膀站到高处去,还不是为了突出你自己?今儿个我就是不让你输,你戴不上破铁盆,戏也就演砸了!”
杨家良红了脸说:“老爷子,你让我下不来台!”
谷老爷子说:“我儿子怕你,我不怕你!”
杨家良说:“是我怕你,我给你儿子套上了夹板,害得他整天回不了家。我对不起你老人家了!”
谷老爷子说:“县里的老百姓骂你呢。都有吃不上饭的了,你还到处摊派,花这么多钱搞这一套!”
杨家良说:“骂得好。我准备让老百姓骂三年,过了三年,他们就不骂了!”
谷老爷子说:“到时候你一拍屁股到省里做官去了,骂了你也听不着,我们呢,寅吃卯粮,到时候就得过苦日子了!”
杨家良说:“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我们这次就是抓个机遇。老爷子,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谷老爷子说:“我不懂,我就知道吃饱了不饿!”
杨家良说:“老人家,我说了那么多句,还不如你一句。你说的是最为朴素的真理,以后的事实会证明,我们现在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你说的这句话!”
谷老爷子说:“什么事?说吧,我还有活!”
杨家良说:“是想让你老人家换个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谷老爷子说:“这事儿我早有准备,只等着谁来说句话,可谁也不来说这句话,反倒让你县委书记来说。你看,我老谷头是那种不讲道理的钉子户么?”
杨家良说:“那就谢谢你啦!”
谷老爷子说:“庆典那天,周硕是不是要来?”
杨家良说:“当然,他肯定要来的!”
谷老爷子说:“他什么时候来?”
杨家良说:“提前一天吧!”
谷老爷子说:“我提个要求,也不过分,让我这摊儿摆到他来那天。我们是光腚娃娃,从小走五道,长大了下象棋,他回到北沙,一准到这儿来找我!”
杨家良说:“一言为定,就让你摆到庆典前一天!”
杨家良起身走了,脸上有些发烧。回头看看谷老爷子,并不抬头看他,依然用他粗皴的手砸着雪花铁皮,嘴上唱道:子期说:“你既知此处无有高明客,想俺这穷山僻壤野店荒村,在那瑶琴上有六忌八节七不抚,曾记得不对知音决不该调动瑶琴。”
俞伯牙听樵夫之言却倒文而雅,可莫笑渔樵野水共山村。
吩咐声“众人,朝上请,请上那位樵公,我与他谈心!”……那手上的小锤敲打出有张有驰的节奏,分明是个伴奏的乐队了。
十四
新宾馆周遭要栽一批美人松,谷玎就去找戴凯光,让林业局帮忙。戴凯光板不住自己的粗武,正把几个基层领导叫到屋里臭骂,见了谷玎,就收敛了怒气,无奈地说道:“漏屋破锅病老婆,没一样顺心的事,我要是不骂他们几句,就得憋炸了!”
谷玎说:“官场上的人都能想得开,你骂他们,他们也不吃亏,回头又骂他们手下的去了。”
戴凯光笑了:“老谷,我就是不服气,我们这帮人马刀枪差什么,往哪个油田一开,它能不出油?也能骑马挂花,弄个共和国功臣当当。可偏偏摊上这么一块穷骨头,啃又没什么啃的,扔又扔不下,职工家属叫苦连天,让我这头儿活遭罪!”
谷玎说:“我看你们贮木场有不少新采伐的脚手杆!”
戴凯光说:“不瞒你说,逼得没办法,把明年的人工林采伐指标拿到今年来干了,过一时是一时吧,那木头还没有鸡巴粗呢。这真是吃祖宗饭,造子孙孽了!”
谷玎说:“总得想点办法,要不然木头采光了,好几万人口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