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凯光叹气说：“这摊子事业，一茬一茬传到我手上，分明就是个破大家了。施业区地图上明确标出，二十八万公顷原始森林和天然次生林，还有一些宜林地，头些天上边用飞机航测了一次，稀了巴登的，剩下的地盘不到十七万公顷了，都让周围农村给蚕食掉了！”
谷玎说：“找个时间，你去和杨老板谈谈，要不然怕是连剩下这些根据地都巩固不住！”
戴凯光说：“你们杨老板挺牛的，他不吊我，我也不吊他，脓疖子，早晚要出头的！”
谷玎说：“没那么严重，而且他日后要当大官，就不能搞地方主义。他这些日子太忙，不然就过来和你谈了！”
戴凯光说：“这家伙把一盒子粉都搽到脸上去了，是不是想在北沙抢先实现共产主义呀！”
谷玎忍不住笑。这时有人敲门，来人是胡泉的女儿，拿一沓药费条子，找戴凯光签字报销来了。
戴凯光皱皱眉头，一面签字一面说：“真要我的命了，越渴越吃盐，损兵折将不说，还搭进这么多钱去。－－财务上金库都空了，拿木器厂报去吧，他们搞了点儿出口牙签，专剔外国牙的那种，还算有点儿赚头！”
胡泉女儿的含羞式如一道幕布遮着半张脸，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戴凯光和谷玎。
戴凯光说：“老谷，宾馆服务员的事你说了算，到时候你给这孩子说句话。要不然老胡不死不活的，一家人日子怎么过？”
谷玎看看那姑娘，长相很不怎么样，俯仰之间，头发挡住的那半边脸上露出一片紫红的朱砂记，周遭好像还长着几根毛毛，这才明白了她留这种偏颇的头发的真实用意。就惨笑一下说：“行吧，特殊情况总是有的！”
胡泉女儿走了出去，戴凯光又说：“胡泉伤得不明白，人家家属怀疑是被害，还要告呢！”
谷玎说：“又没有什么证据，光怀疑怎么行？”
戴凯光说：“怎么没有？胡泉下边的毛毛都被铰光了，他拿的那些第一手材料也都去向不明了！”
谷玎笑得不行，说：“农民毁林开荒的事的确有过，可怎么也不至于把胡队长的毛毛滥砍盗伐了吧？说不定他自己闲得腻歪，试验电动剃须刀呢！”
戴凯光说：“不管怎么样，老胡也算是以身殉职了，他不光是能喝，也很能干！”
谷玎附和几句，就说明了来意。
戴凯光说：“拿钱吧，一棵美人松长到一人高，没有三五百元下不来！”
谷玎说：“哪有钱，预算一千万，可到位的钱不到一半，很多工程都是我打条先欠着，遭老鼻子罪了！”
戴凯光说：“玩空手道，是不是？”
谷玎说：“赔本赚吆喝，毛驴跟牛顶架，全凭一张老脸造！”
戴凯光叹一口气：“老谷，我原以为天底下就我可怜，现在才知道，咱哥们都是苦命人，各有各的难处。好吧，看你和老谢的面子，我给你写几个字，钱不钱的，先打个条子，以后再说吧！”
就给莺歌岭林场张临轩写了一张便签。
谷玎面露感激，说：“戴局长什么时候过去喝酒？”
戴凯光说：“不能总吃你们，等老谢回来，到这们这边来喝；我们穷是穷点儿，喝酒的钱还是有的！”
中午谷玎请电业局的人吃饭，敦促他们把电线尽快扯过去，把变压器尽快架起来。电业局的人表示，不见兔子不撒鹰，给了钱麻溜就办，否则就是接了线也不合闸。谷玎说：“我打个条子先欠着。我代表政府，会黄了你们的钱么？阎王爷不欠小鬼债！”又拿出拚命三郎的劲头一顿猛灌，大家醉得酣畅淋漓，协议就达成了。
忽然看见张临轩也在饭店里喝酒，就觉得是天意玉成，不禁喜出望外，端了杯凑过去。有两个满脸凶顽地赖子模样的人坐在张临轩身边，喝得两眼通红，把脚提到凳子上，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脚丫巴。谷玎本想教训他们几句，又碍于张临轩的面子，只好忍了。上前握过那两只刚刚摆弄过臭脚丫子的手，又和张临轩碰了一杯，套一通虚词儿，才提到美人松的事。
张临轩看着那纸条说：“这工作，没个鸡巴干，当官的不给你做主，就会送人情，上嘴唇下嘴唇一嘎巴，就把我们给卖了。三十棵美人松，那得多少钱哪！”
谷玎说：“张场长，都在一块地盘上混饭吃，和尚不亲帽儿亲，好歹撤县建市也算个大举动，你支援兄弟一把，有道是松柏常青，留个念性，我保证在每棵树上都给莺歌岭林场挂个牌牌！”
张临轩说：“你家盖不盖房子？木料我全包了；可盖那个鸡巴新加坡宾馆让我出血，我就觉得冤得慌，这等于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谷玎说：“不就是和旌旗营那点事么？哪天我出面，把你和哈里发找到一起，把陈年老账解决解决，老别着劲儿，大家都不痛快！”
张临轩说：“你死我活的事，是喝一顿酒能解决了的么？要说是陈年老账，你算去吧，一亩地承包费四十块，一万亩多少钱？四十年总共多少钱？加上利息，这就不好算了，得找银行的人才能算得清！”
谷玎听了吓一跳，赶紧避开这个，又回到主题上来。张临轩拿过一只大玻璃杯，倒满了酒说：“咱们不说这个，咱们喝酒。都说你老谷讲义气够哥们，要去拉树也行，你先把这杯酒干了！”
谷玎说：“我喝不了，酒都到嗓子眼了，再喝非得光荣了不可！”
张临轩说：“喝了就是哥们，是哥们咱就办事！”
谷玎看着那酒，心里不胜其烦，又想到也不失为一条捷径，少费了不少口舌，也值得一拚。就擎起那杯，满脸悲壮表情，咕咚咕咚地灌下去。还没到半杯，胃里突然往上一返，哇地就吐了，竟带出丝丝缕缕鲜红的血来。
张临轩吓坏了，连忙过去捶背，歉意地说：“我也是闹着玩的，想不到你却认起真来。没说的，下午你躺那别动，我一定把树给你拉来！”
司机小孙就过来搀他，嚷着要上医院。谷玎说：“别瞎咋唬，我自己知道，不是要紧的地方，这些日子总上火，支气管给呛了一下，见了一点红，也就跟犯痔疮差不多。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关了我的禁闭，工程就麻烦了！”
小孙不敢送他回家，就把他安置在邻近旅店的房间里，趁热打铁，开车拉上张临轩，就去办美人松的事。还没出城，遇到凌玲正扛着摄像机到处闲遛，听说是到莺歌岭，路过旌旗营，就要跟着采风，抓一些烟农生产生活的镜头。
张临轩借着几分酒力，不无嘲讽地说：“你就是那位姓凌的记者？早就听说过，人家说你很会理解领导意图，镜头光对着杨家良照！”
凌玲的脸蓦地红了，就说：“我们当记者的又不是谁家豢养的，坚持客观公正报导，才是我们的职业道德！”
张临轩说：“你能做到客观公正？你拿着北沙县的补贴，能不向着北沙县说话？”
小孙说：“现在是北沙市了，上头都批回来了，就像是现在的夫妻，把那事先办了，举行婚礼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张临轩说：“你要是真的客观公正，就应该把旌旗营毁林开荒的罪证拍下来昭示天下，那样，你才不愧为一个大记者！”
凌玲不禁有些后悔，有一种误入雷区的感觉，对此行的前程充满怵惕。
“你应该理解，我并不强大，干我们这行，极容易又极不容易！”她这样撤退说。
睡得正香，有人轻轻摇他。
谷玎说：“现在不办公，有事找别人去，天塌下来也别找我！”那只手却依然不肯罢休，一面摇撼一面嗤嗤地笑。谷玎睁开眼睛，就见身边坐着一个浓妆女子，乜斜着眼睛看他，目光里有一种攫取的成份。
他不禁大吃一惊，对那女子喝道：“你是什么人？谁叫你来的？”
女子并不慌乱，用一种南北混杂的口音，笑吟吟说道：“大哥，你别喊，喊也没用，我等你好半天了。我也不是强买强卖，先让你看看货色再说！”
那女的说着，把连衣裙的拉链嚓地一拉，豁地就露出一身炫目的白肉，那职业化的包装让人叹为观止，简直就像易拉罐方便面似的。
谷玎赶紧别过头去，正气凛然地说道：“你休想讹我，我自己的玩意自己知道，那也是久经考验，不见鬼子不挂弦的。你要是还不滚，我马上给公安局长打电话！”
谷玎拿起大哥大就要拨号。那女子抓着他的手，嘤嘤地哭起来，嘴上一劲儿说：“大哥，求求你，行个好吧，我也是没办法，家里生活困难，要不然谁出来扯这个？又不是什么好活，一个大酱碟子似的让人乱戳咕，还担惊受怕的，生怕给抓进去。”
谷玎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趁我睡觉掏我的钱包？”
女人说：“我们也是讲职业道德的，靠诚实劳动！”
谷玎咝地吸一口气：“你们这叫什么劳动？明明是社会毒瘤嘛！”
女人说：“工人靠胳膊腿儿干活，你们干部靠脑袋干活，那个唱歌的茜茜靠嗓子干活，也都是出卖器官，跟我们还不是一样的？”
这种混帐理论让谷玎又好气又好笑，看她也是真哭真练，怪可怜见儿的，就叹口气说：“别哭，让人听见了，对你没好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女人狐疑地看着他说：“我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可没见过你这种一本正经的人，大哥，你是不是有病啊！”
谷玎就有些哭笑不得了，只好说：“我有病，我有病！”
女人说：“怪不得，你们这种人都是喝酒喝的，武功全废了，结果见了鬼子也挂不上弦了！”
谷玎说：“我头疼得厉害，麻烦你给倒杯水！”
女人把连衣裙嚓地拉上，看上去就很贞节了。她倒了杯水给他，看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就说：“大哥，你喘气都一股酒精味儿。酒大伤身后悔难哪！”
谷玎说：“没办法，赶到那一步，别说是酒，就是尿也得喝！”
女人叹息一声说：“你们用公家的钱喝酒都喝伤了，我爹却没钱喝不到酒，要是能匀乎匀乎，那该多好！”
谷玎说：“你爹是干什么的？”
女人说：“在煤矿上，都十八个月没开资了！”
谷玎说：“可以干点儿别的嘛，比如说，做点儿小买卖啦，修鞋啦，开个小吃铺啦，总会有办法的。初级阶段，困难都是暂时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女人鄙夷地笑笑：“大哥，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种人都是一个腔调，吃饱了喝足了，愣跟我们老百姓装！”
谷玎受了奚落，心里惭愧了一下，就说：“你以为喝大酒是什么好事么？其实也并不比钉竹签子坐老虎凳强多少，就冲这个，发给多大的奖章都不为过。我这脑袋，用手一敲，里边叮当直响，跟破铁盆似。我这心脏，一分钟能跳二百多下，跟架子鼓似的。人家死在工作岗位上那叫牺牲，我们长年战斗在烟酒第一线，喝死了连公伤都定不上，你说冤枉不冤枉？”
女人揉搓着两手，点点头说：“我理解了，理解万岁，对不对？”
谷玎觉得，让她就这么走了，也有些不够意思。就从衣袋里摸一张大票，看到上面的四个人头，又觉得未免亵渎，折叠了一下，才递到她面前。
“拿上钱走吧，”谷玎说，“目前正在严打，你小心着点儿！”
女人把两手背过去不接，看着他说：“我没为你干什么，我说过，我不能不劳而获！”
谷玎甚至被感动了一下，颤着声说：“你搽那么多脂粉，我也看不出你的年龄来。总之，你在我面前还是个孩子，拿去吧，你为我倒了一杯水，这就足够了！”
女人眼睛里涌出两点泪水，接过钱，朝他鞠一大躬，转身走出房门。谷玎这才如释重负，在枕头上重新躺下，却又一时睡不着，心里总想，光是把北沙的街道弄干净，那还远远不够；还应该顾及到每个皱褶，让一个崭新的城市拥有漂亮鲜活的封面，也拥有同样漂亮鲜活的内容。
他拨通了刘忠诚的电话。话到嘴边，却又收住，用一种一本正经的学术式的腔调对刘忠诚说：“警察头子，向你请教一个问题：违背他人意志，以直接或间接的强制手段，把人家不欢迎的东西放到人家的器官里去，这在法律上应该怎样定性？”
刘忠诚略略思考一下说：“强奸！”
“那么说，刚才我被人强奸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谷玎哈哈地笑起来：“我说的是喝酒，我们北沙这种传统的野蛮喝法。想不到相差甚远的两件事，在性质上竟然如此接近！”
刘忠诚操一声说：“你这种读书人真能整景儿，一不小心，又让你给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