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虹说：“不要踢皮球，你接不一样么？”
谷毛宁听出是于海石的声音。他又紧张要兴奋地通报说：“两位老板，你们的生意来了。有一位美国客人，要到你们酒家吃饭！”
“不行，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接待过老外！”谷毛宁说。
于海石说：“人家是谢市长领回来的客人，来为岳棣夫人打前站。咱们的新加坡宾馆还没完工，老宾馆又不上档次，刚才看到了你们店门上那个英文招牌，非要去当一回上帝不可，爱你没商量了！”
谷毛宁犹豫了一下，说：“行吧，我们尽最大努力！”
谷毛宁不让金虹动手，他领人把店里略略收拾了一下，匆匆做了些烹饪方面的准备，还没等稳下神来，客人就到了。他们吃惊地发现，所谓美国人其实只是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国货，－－哪怕他是个黑人或穆斯林，也不至于让人觉得绕脖子。
金虹迎上前去躬身说：“你好，欢迎光临！”
赝品老外耸肩摊手，一顿呜哩哇啦。陪同前来的翻译揶揄地笑笑说：“他是岳棣夫人的私人秘书，叫杰克，不会汉语！”
“他是不会还是不说？”谷毛宁满腹狐疑地问，刚有的一点点认同感消失殆尽。
“出口转内销的，说汉语谁还知道他是美国人！”翻译的话里不无讥诮。
“私人秘书是干啥的？”
“干啥？全天候多方位服务，明白了么？”
“岳棣老太太都六十出头了吧？”
“有钱，年龄就不重要了。”
金虹听了心里就很不自在。她是一个女人，岳棣也是个女人；岳棣已经很有钱了，她正在为有更多的钱而奋斗。将来她会怎样生活？会不会也成为岳棣第二？她见过那老太太一次，她那慈善家的外表下掩盖着深深的痛苦。半个世纪前，她在北沙失身于一个流丐，后来偷渡到美国，嫁了一个可以做她爷爷的富商，很快，她又成了富孀，为了防止别人觊觎她的财产，从此不再结婚，只是接二连三换秘书。她把这当成报复男人的有效手段。其实眼前这个假洋鬼子，和她身上的一件貂皮大衣有什么两样？不知怎么，她对眼前这个装腔做势的男人产生了一丝怜悯。她站在一旁，为他们的马爹利酒加冰块，那种隔膜的语言她一句也听不懂，跟听某些领导做报告差不多。这使她联想到她见到过的最幽默而又最残酷的场面：把马放翻，用一只棍子翘开它的嘴，强行往里灌药。
使着刀叉，喝着洋酒，杰克的眼睛总是向金虹乜斜，好像她也是桌子上的一道菜似的。陪同前来的翻译恰好出去打一个电话，他就笑眯眯地朝金虹招招手。
"Belle（美人）！"杰克说，"dinner（主食）！"
“您想要什么？”金虹问他。
"dumpling（带馅的汤团）！"他说。
金虹听不懂，她痛苦地咧咧嘴角。于是他用手指指面粉，又指指肉馅，两手做合实状："kiss，"又做了一个跳水的姿势："swim。"最后又朝金虹比划出一个近于淫秽的形状："Doyouknow？"金虹又气又急，眼看就要哭了。她把谷毛宁喊了来。谷毛宁明白了，原来他想吃饺子，－－让饺子皮包住肉馅之后“接吻”，再让它们跳到开水锅里“游泳”，这哑谜蹩脚虽蹩脚，还是满有趣的。
他问：“Doyouwantbeeforlamb？”（你想要牛肉还是要小羊肉？）杰克说：“Ilikelamb，Thislambisverygood！”（我喜欢小羊肉，这小羊羔很好！）说着就趁醉握住金虹的一只手。他的那只手上有一只名贵的钻戒，光芒缭乱而璀璨，毫无疑问，那是用岳棣的钱买的。
金虹如同被一只宠物咬住，浑身痛烈却又不敢擅动，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谷毛宁。谷毛宁的脸变白了，从桌上拿起调味瓶，怒目逼视。
“流氓！”他说，“你知道这是在哪儿吗？”
杰克害怕了。"Sorryboy！"他说。
“你他妈的应该知道，我不是boy，我是boss！”他朝他大声吼道。这时候恰好翻译赶回来，谷毛宁就对翻译说：“你告诉他，我还没学过用英语骂人，你教教我，‘狗日的’怎么说！”
假洋鬼子终于现出原形。他一脸苦涩，用西北腔的汉语说：“我也是出门在外忘乎所已。你别骂我‘狗日的’的好不好？我爹也在台儿庄打过仗，那叫抗日的！”
满屋的人都笑起来。面对怒气冲冲的谷毛宁，杰克一再解释，几杯马爹利下肚，他犯了时空错误，还以为是在洛基山下那种牛仔充斥的bar。他甚至站起身来为金虹鞠躬赔罪。翻译很是后怕，他对谷毛宁吐吐舌头说：“你可真愣。人家岳棣夫人这次准备留下三百万美子，差点儿让你一酱油壶给砸飞了！”
客人走后，金虹深为感激地说：“这种人也真是的，吃了几天洋面包，就以为可以骑在自己同胞的脖子上。宁宁，要不是你帮我，说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谷毛宁说：“我不管他是哪一路财神爷，投资多少万，今后再有哪个男人敢用脏手碰你，我绝对轻饶不了他！”
金虹的眼睛就变得湿唧唧的了。
晚上七点多，金虹说：“算了，今天早点儿关门打烊。既然你知道我过生日，就留下陪我坐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谷毛宁不好意思了：“金姐，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金虹说：“那个我不在意。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他们关起店门，选了一个车厢座，在餐桌上点起几只红蜡烛，放一个大果盘，又把两只高脚杯斟满葡萄酒。他们对着潋滟的酒浆默坐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索尼音响里，舒缓柔曼的小夜曲如山泉轻轻流泻，一串串音符好像翩然的彩蝶。
谷毛宁举杯说：“金姐，咱们不用磁带，我给你唱‘祝你生日快乐’吧！”
金虹说：“谢谢你。多少年了，头一次有人陪我过生日！”
谷毛宁舔舔嘴唇，举起酒杯，就轻轻唱起来。一曲未了，金虹就哭了，眼泪叮咚有声地落进酒杯里。
“宁宁，别唱了，我受不了！”她说，“傻小子，你知道是谁给我寄的贺卡么？我自己！从十四岁开始，我就年年这么寄了！”
“你太可怜了！”他呆呆地望着她说，“命运对你不公道。”
“我只希望别人的理解，不希望别人的可怜！”
谷毛宁望着她凄伤的面庞，突然涌出一股意欲抚慰的冲动。他想他必须爱她，而在他看来，她本来就是个可爱的女人，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暗恋她了。
他说：“我能理解你，我能！”
金虹看着他冷笑：“你能？不一定吧！我们不说这些，来，咱们先喝酒吧，让我们忘记所有的不幸和不愉快！”
他们说着别的，话题安全而又泛漫。几杯酒下肚，两个年轻人的血脉便开始贲张。
谷毛宁说：“金姐，咱们跳舞吧！”
金虹说：“我只会跳慢四！”
他们平时也说说笑笑，可一旦单独相对，总感到未免拘谨。他们小心而又极有分寸地搂在一起，像两只用触角互相试探的小虫。谷毛宁仔细捕捉她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刚刚剖开的新鲜菠萝味儿，和他某种童年的记忆相联系。她的裙椐像深秋里顽强而寂寞的花朵。她的头发有意无意地摩擦着他的脸颊，让他感到了生命深处不可遏制的骚动。一阵眩晕的旋转之后，他们贴得更近了，他感到了她美妙的曲线和剧烈的心跳；她柔软的胸部硌疼了他的手臂，于是他放肆地搂紧她，把脸埋在她怀里，伤痛般呻吟了一句：“金姐，我爱你！”
金虹怔了一下，随即把他推开，绯红着脸说：“宁宁，你喝醉了！再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
谷毛宁说：“我不想欺骗我自己，这是真的！”
金虹摇头叹息：“宁宁，我怕的就是这个，今天你说出这个来，咱们的搭档就算做到头了！”
谷毛宁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没道理！”
金虹说：“宁宁，你坐下，冷静点儿，听我慢慢说。你是个好孩子，我原来并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既然如此，我必须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并不是我的错觉，”他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到，你也爱我！”
“也许吧，我不想再和你捉迷藏了。”
金虹凄惨地笑笑，又端起酒杯来，小口啜着。她讲给他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一个不名誉的女人，偷偷地喜欢着一位健壮英俊的小伙子，她曾躲在窗子的一角看他走路，看他打球，看他使性子发脾气。当她得知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她是何等的伤心，但又不得不装出毫不相干的样子。她慷慨地借钱给他，又偷偷尾随他到火车站，亲眼目睹了他的计划受挫，为此她暗自高兴。由于她身世的不幸，她无论如何不敢正视这个事实；她只能把这份爱深藏在心底，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一但说出来，对双方都是伤害。
谷毛宁瞪大了眼睛，样子像一只非洲瞪羚：“金姐，这是真的么？你不是这种性格，你应该敢恨敢爱！”
金虹说：“在北沙，这种爱是不可能的，最为明智的做法，那就是我们必须分开。北沙容不了我，我早晚要走的。我曾打算，把这爿小店留给你和小溪，我一走了之。现在小溪走了，我想把它留给你自己经营，钱以后慢慢还我。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把它兑出去！”
谷毛宁说：“你走我也走！”
金虹说：“傻孩子，你跟我不一样，你清清白白，我一身泥水。”
谷毛宁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就是爱你！”
金虹说：“你知道我多少？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钱是怎么来的？”
谷毛宁说：“我不管你的过去，我爱的是现在的你！”
金虹说：“这绝对不行，我向你父母做过保证的！”
谷毛宁的眼睛里跳动着两朵火花，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坚硬的如凿如斫的棱角。他站起身来，走到金虹跟前，嘴角抽动两下，没能说出话来。于是他扑通跪在地上，两手拉住她一只手，颤着声叫“金姐，金姐啊……”这个动作比较古典，让他恍惚记起某一本骑士书里精致的插图。他亲吻着那只手，眼泪突然涌流下来，他感到了那些奇妙的液体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恣肆蔓延。
音响的光盘已经唱到头了，屋里出现了一阵奇静。金虹浑身颤抖着，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又黑又硬，像马的鬃毛。她在脑子里勾勒着一匹倔强的小马挣脱缰绳冲出篱笆的样子，然后发出一声哀惋的叹息，听上去仿佛是从深井里冒出来的气泡。她轻轻抽回那只手，站起来，从他身边踱开去。
“我想抽支烟，行吗？”她问。
“我爱过小溪，但从来没像爱你爱得这么深。”他说，“我没给任何人跪过，包括我爸我妈我爷。要知道，男人膝下有黄金哪！”
金虹走到吧台里，取出一包绿莫尔烟，衔一支在嘴上，再用火柴点燃。她深深吐出一口烟气，眼睛追逐着它们，仿佛往事都在那些升腾的烟气里。她背后的光导纤维画沉缓地变幻着，如水漫平野，如风聚沙丘。
“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警察小丁打我，我都没招，但我今天非得对你说不可，我想，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
谷毛宁说：“你也可以不说。我什么都不管，只当你是从别的星球下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