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北沙市班子人选终于在庆典之前批下来了。谢俊放果然修成正果,去掉了那个代字,但要待人代会之后选举确认。潘建也兼任了县委副书记,成了杨家良的第一替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谷玎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人三大喜事,请客请客!”
谢俊放和潘建就说:“天天吃喝,不腻的慌?”
谷玎说:“吃喝是次要的,找个肃静地方说说话,喘一口气!”
三个人就忙里偷闲,避开众人的眼睛,坐着小孙开的破吉普,跑到十多里外的北溟水库去。水库还是学大寨时修的,起初叫反修水库,后来就知道经不起推敲,改成了红星水库,又不能发电,又不能灌溉,就大兴了养殖业,还是谷玎引经据典,改成了北溟水库,取《庄子》“北溟有鱼”的意思,这才得到大家认可。
水库边有一小酒馆,远远的杏帘在望,来到近前,却是一幢建成鱼型的平房,在鱼嘴大张的地方开门,门楣上有“谁吃谁”三个鎏金大字,让人觉得极有寓意。躲开嘈杂与喧嚣,面对斑斓的大山开阔的水面,人便有了悠然的心境。要了杀生鱼和炖鲫鱼,又跑到房后地里找了些蘸酱的青菜,极力寻找一种返朴归真的吃法,把屋门一关,就别有洞天了。
喝着酒,谷玎先感慨了一阵,举杯说,咱这也是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兴吧!谢俊放也附和说,可不是嘛,现在是人情冷漠,友情不真,爱情也不够度数,别的不说,刑事案连个情杀都没有,都是图财害命的,连朔黎他们写小说找素材都感到没劲了,还是早年的交情铁。说得三个人一阵唏嘘,连连碰了好几个响杯。
渐渐就谈起了张家港见闻。谢俊放说,他不小心往地上扔了一个烟头,被人逮住,往身上套了一个值星官似的绶带,在大街上来回巡查,等再逮住了别人,才能把绶带交出去。不妙的是那里的人们都很自觉,害得他足足在街上转悠了三小时。好不容易逮住一个随地吐痰的老客,等到他如蒙大赦地要交绶带,才知道原来是个错误:那老客只是打了一个喷嚏,不小心把假牙震掉了。
几个人哈哈大笑,很开心。
小孙说:“你干嘛不说明你是北沙市市长?”
谢俊放说:“我又不傻,丢我一个人的脸还没什么,把北沙给搭上,人就丢大了!”
潘建说:“北沙和张家港规模相似,人家能做到的,咱也应该做到,有些经验完全可以照搬照抄!”
谷玎说:“从长远看,咱光变市不行,咱得来个北方张家港!”
小孙说:“杨老板还能在北沙呆多久?整个一个天王盖地虎,他不走,你们工作也伸不开腰!”
谷玎说:“一边呆着去!你算个啥,也不过是个车老板子,跟领导混混吃喝,乱炝什么汤?有能耐把你八爷弄来投几个资,那才叫真格的!”
小孙说:“我就是替你不服气,工作干得比谁都多,水平也不照别人差,别人提拔了又提拔,你闹着啥了?”
谷玎说:“瞎鸡巴咙咯儿,幸亏他们不是外人,要不然让人听见,这叫啥事儿?我谷玎有官瘾,嫉妒哥们是怎么着?”
谢俊放和潘建两个脸上不尴不尬的,都说谷玎该提拔,杨老板肯定心里有数。谷玎也是喝了几杯酒,拿起一根筷子,喀嚓从中间折断了,对他们两个说:“我谷玎说不上绣口,也算得上锦心,谁再提这个,我就和他绝交!”
小孙有些下不来台,用手在自己脸上掣一下,嘻嘻地笑着说:“大人不见小人怪,就算我放个臭屁还不行嘛!”
看看话题离辙,谢俊放赶紧往回拉,向大家报告说,陈荪江已经到大陆来了,目前正在北京住着,还跟人打听当年的小马倌。他说回北沙投资,正是因为北沙有谷老爷子这样的好人和善人。
谷玎说:“他是自做多情了。我爹是对马有感情,又不是对他有感情;真实的关系就是个‘东家吃米我吃糠’!”
谢俊放说:“这种事叫什么真?人家离开家乡那么久,也不过是要找个感情寄托,只要他肯来投资,别的就糊涂一点算了!”
谷玎嘿嘿笑,说:“想不到我爹老了老了倒成宝贝了。陈荪江找他,周硕也找他,我爹都够政协委员了!”
潘建说:“老谷的家庭不错,枝叶齐全,可别忙来忙去,后院失火。我在街上碰到辛娟几次,都是牵着那条叫贝勒的狗,一脸的闺怨。在医院,我看老焦总是围着辛娟转。”
谷玎嘻嘻笑:“咱老婆,那也是久经考验,对咱绝对忠诚!”
说到老婆,几个人嘴上就动了荤的,彼此讲一些乐子来助酒兴。潘建把一个听来的故事安到史先发头上,说是老史头在城里看了黄色录像,回家就埋怨老婆不够滋味。老婆说,一个叫床谁不会?俺叫得比洋娘们好多了。就叫,是二人转里那种哟嗬哟嗬的叫法,叫得铺张扬励。老史头说,你叫得不对,不是这么个叫法。老伴撇撇嘴:你知道什么?俺这是民族叫法!
几个人全都笑翻了。
谷玎说:“这就是你不对了,好歹史老太婆当年用奶水给你洗过眼睛,你也算是贫下中农乳汁哺育过的,糟践她你丧良心!”
潘建说:“当年是咋回事,你还不清楚?他老婆生第三个儿子,辛娟给接生的,那月婆子又吃猪蹄又吃穿山甲,奶水像喷泉似的,胀得受不住,才主动找我洗眼睛,也只是个废物利用,要说发扬风格,那不是她,而是我,想不到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拨乱反正!”
谷玎感觉到潘建的薄情,向空中喷一口烟,没说话。
谢俊放说:“老史头在旌旗营盘踞时间太长了,应该把他弄到城里养起来,和林业上的摩擦也能小一点儿!”
潘建说:“我和他渗透过这个意思,可他不干,他说,我是个农民,又不归你们组织人事部门管!”
谷玎感叹说:“他说得不错,哪怕他腰缠百万,他也只是个农民;他想的是他的地盘,进了城他就当不上土皇帝了!”
潘建说:“你只说对了一少半。你们猜,他最怕的是什么?”
他目光扫视着桌面,抛出谜底来:“火化!”
几个人一时都不出声了。
过了一会儿,谢俊放和小孙出去小解,潘建就对谷玎说:“你猜,告杨老板的材料是谁指使人搞的?”
谷玎说:“我哪里知道!”
潘建指指谢俊放的背影:“老谢着急了,要抢班夺权呢,他利用出去考察的机会,到省里活动过,要不然也不会去掉那个代字!”
谷玎说:“你别喝两盅猫尿瞎说!”
潘建说:“行了,就算我没说!”
潘建说完,也出去小解了。谢俊放红头胀脸地进来,看看小孙还在外面鼓捣车,就向潘建的背影努努嘴:“听说没?潘胖子朝杨老板下家伙了!”
谷玎说:“不能吧?他是杨老板提的!”
谢俊放说:“我就知道你不信。你这个人哪,政治上太幼稚了,对谁都轻信。你猜他往上捅了多少票子?我真怕杨老板一走,我和他尿不到一个壶里!”
谷玎说:“哥们过去都不错,你们的乱眼子事我不掺乎!”
正说着,潘建回来了,谢俊放装做若无其事,招呼潘建说:“刚才来了俗的,咱再来段雅的。咱也学学古人,对酒吟诗,怎么样?”
潘建说:“这个咱比不了谷玎,谷玎是北沙的才子,翘翘脚就是个诗人,来这个他还不得把咱们灌死?”
谷玎忽然觉得没了情绪,就说:“拉倒吧,家里还一大堆事情等着咱们,一百个大气球还没落实呢!”
突击建成的浴池已经交付使用,沿街的五个冲水式公共厕所也全部竣工了。五个建筑五种造型,看上去比普通民居还好。谷玎说,这也是撤县建市工程全面配套的重要环节,那得市长亲自剪彩。谢俊放说,一个厕所,剪什么彩?大家往里尿就是了!谷玎说,那也得你先尿,领导带头嘛!谢俊放说,你这个老谷,学会了搞形式主义那一套。好吧,我先尿就我先尿,又不是什么高难动作,不就是一个尿嘛!
谢俊放就带了政府的各路人马,利用公厕投放使用的机会,到大街上来学张家港。
用过了公厕,谢俊放说:“现在看着还不错,可眼看就冬天了,水管子上冻咋办?”
谷玎说:“这个还没想过,把庆典应付过去再说吧,五个厕所十多万块,到现在还没地方找钱呢,我都欠一腚眼子饥荒了!”
谢俊放沉默了一下说:“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能让你个人掏腰包。--实在不行,就在厕所里生个炉子吧!”
谷玎说:“没见过厕所烧炉子的,到时候发生火灾,煤气中毒,那可就热闹了。再说,炉子咋烧?是不是还得放一张床,派专人昼夜值班?一想这些乱糟事,都闹心死了!”
正说着话,就见秦赖巴老婆从街对面的美容店里走过来,穿得齐齐整整的,眉毛也钳细了,脸上也做了些手脚,看似猪皮磨光,脸盘子葵花向阳般向上仰起,洋溢着穷人乍富的得意。见了谷玎,老远就打招呼,表哥表哥地叫着,十分的亲切。
谷玎说:“你男人咋还不回来?”
那媳妇说:“就这几天。这回总算有钱了,回来肯定给你带好东西!”
谷玎说:“我怎么能要你们东西?今后好好过日子,少让社会操点心,比啥都强!”
那媳妇说:“咱也是贫下中农后代,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现在你再看看我的奶子,奶十个八个个崽子都够了!”
说着就把胸前的隆起拍得得儿得儿乱颤,故意腆成个波霸模样,显示出一副粗鄙的豪壮。谷玎皱皱眉头说:“行了行了,什么事都得讲点艺术,别太直露,点到为止吧!”
说着话,见谭静背一袋粮食走过去,那纤细的腰肢大有不胜之状。谷玎心里不禁一疼,就招呼小孙用车给拉到文物站去。谭静回望他一眼,在秋天的艳阳下,那两只眼睛闪烁着深潭般清冷的光芒。
安着大喇叭的宣传车满大街广播着治理公共环境的条例,凌玲把摄像机架在最热闹的街段扫来扫去。按照事先编排,先由一个工人值星,等到谢俊放扔了烟头被逮住,再把绶带披到他肩上去,由凌玲拍下这极有说服力的镜头。节目刚演了个开头就砸了,原来一些干部看见市长被罚,都想巴结讨好,就纷纷向地上吐痰、扔纸、扔烟头,一时竟然弄脏了半条街,还没等老谢来抓,自己就黏上去顶替。谢俊放急得不行,拽住那条绶带不放,大声嚷嚷说:“你们也看不出子午卯酉,这是帮倒忙!”凌玲笑得不行,摄像机也跑焦了,对守在路边的谷玎说:“北沙毕竟不是张家港,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老谢东施效颦了!”
谷玎说:“慢慢来,一口吃不了个胖子,也都是地瓜屎没屙净。开了这些日子红绿灯,现在司机不是也学乖了嘛!新加坡人一开始也不能接受严规重律,慢慢适应了,就变了自觉自律的行为规范。--你当花园国家是怎么来的?在他们那儿,扔一张纸罚五百新币,合咱们两千五,错误严重的还要受鞭笞哪!”
凌玲说:“我倒是倾向物质主义。软硬件是互为作用互相影响的,北沙再有一忆美元投资,你要是能找到在大街上随便吐痰的人,那才怪呢!”
忽然看见一辆轻骑翩翩地驰过来,是一个少男带一个少女,远远看去,竟是如花似玉的一对。
谷玎对凌玲说:“快录下来,这种形象才能给咱北沙人长脸。我看过一本美学手册,讲的是吕布貂婵在一轮落日的背景下骑着赤兔马,这差不多具备了美感的全部要素。”
凌玲于是就把镜头对准他们。等轻骑来到跟前才看清,竟是谷毛宁和金虹,亲亲热热的,金虹还搂着谷毛宁的腰。谷玎不禁大为窘迫,用手挡住凌玲的镜头,也顾不得人多人少,当街就把儿子喊住。
“你给我下来!”他说。
“干啥?我们还有急事!”谷毛宁说。
谷玎看看金虹,压低了声音说“我问你,你跟她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大概比你想象的还严重!”
谷玎差一点晕过去,火气腾地就冒上来,朝儿子大声骂道:“操你妈的,你要是敢走这一步,我砸折你的狗腿!”
金虹看着谷玎,两眼含悲忍愤,用璨若齐贝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突然把头扭过去。
谷毛宁说:“这可是在大街上,你领人轰轰烈烈学张家港哪,随地吐痰罚款,你骂人说脏话罚不罚款?”
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谷玎被这话噎住,看看凌玲和摄像机镜头,就觉得很没面子,两手抱头,沉痛地自责说:“我谷玎刚强一世,没想到灯下黑!”
凌玲看看父子二人,就模棱说:“许多事,那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也许你的价值观该更新了!”
“爸,你用不着生气,家里的事,咱们回家再说!”
谷毛宁说着,加加油门,那车就在绿灯欲变未变之际,倏地蹿到交通岗那侧去了。金虹回眸后顾,那飘逸的衣襟飞扬的长发留给人深刻的印象。
谷老爷子砸好了那批落水筒,生意又清淡下来,闲坐在那里,手里转着两只山核桃,看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嘴上又哼唱起来。山核桃已经磨得看不出沟纹,发出红亮的色泽。
子期说:“琢磨本是伏羲氏,流落瑶池因此叫瑶琴。
造琴当用梧桐木,上节清下节混,一取中节用,清浊两相匀……此琴文王抚得好,抚到妙处常常的会仙人。
文王世子伯邑考,他也曾以瑶琴毁骂过纣君。
妲己女定下一条毒计,周文王食子肉世子命归阴……谷玎神色戚然地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把新买的自行车锁,对老爹说:“爹,这个妲己女也要让我吃儿子肉了!”
谷老爷子疑惑地看着他:“哪个妲己女?”
谷玎说:“宁宁到底跟那个金虹搞到一起去了!”
谷老爷子张着嘴,露出东倒西歪的残齿,好半天不能合拢。
谷玎说:“爹,你把这锁头上加一根铁链子!”
谷老爷子说:“你要干啥?”
谷玎说:“我用它锁住宁宁的脚脖子,我不让他出屋!”
谷老爷子没接。他说:“金虹比宁宁大两三岁吧?”
谷玎说:“不是大几岁的问题,金虹的底子你还不知道?他真把那破货娶到家里来,咱还怎么在北沙城里呆?”
谷老爷子叹一口气:“当年你和谭静,我也是不同意,可我也没用这东西锁你的脚脖子。你比你爹厉害!”
谷玎说:“那不一样。我们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谷老爷子说:“我闹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可我看金虹还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能耐有能耐,心眼也好使,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考虑!”
谷玎说:“爹,你糊涂了,我们谷家几辈人本本份份,清清白白,没发大财,没当大官,剩下的只有名声,要是连名声都弄臭了,我们还有什么?这事儿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谷老爷子沉默了好半天,说:“有话好好说,你不能逼宁宁;要是宁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了!”
忽然看见张临轩从一旁走过来,爷儿俩就不再吭声。
张临轩说:“谷指,我正找你。”
谷玎赧颜说:“上次喝高了,吐了你一裤子,挺不够脸儿!”
张临轩说:“这回找你不是喝酒,是公务。”
谷玎一笑:“喝酒和公务还不是一回事?”
张临轩虎下脸来:“旌旗营的问题你们到底管不管?”
谷玎说:“你们戴老板和我们杨老板已经谈过了,听说基本达成了共识,具体事宜等庆典之后再细谈!”
张临轩说:“谁遭罪谁知道,他们当官的又不缺钱;我们的老百姓大半年没开资,已经忍无可忍,等不到那时候了!”
谷玎说:“这种事恐怕也不是一时半晌能解决的。”
张临轩说:“我已经解决了。据说你和那个哈里发不错,你告诉他,我把土地转手包给了鹿林县的地赖子,承包费只要一半,过几天就要到旌旗营去接收,让他们提前把黄烟割了,损失还能小点儿!”
谷玎很吃了一惊:“那哪成,矛盾激化,那就出乱子了!”
张临轩说:“也是疖子不挤不出头。人家有成套的刀枪跑,喝敬酒还是喝罚酒,是上残联还是上火葬场,让他照量着办!”
张临轩说完,就昂然地走了,谷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我怎么这么倒霉?他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正头相主,一个县改市工程副总指挥,怎么能管到旌旗营和莺歌岭去?庆典一开始,我这气儿吹起来的虚官也就撤了,祖坟都哭不过来,还能去哭乱尸岗子?
正在烦恼,谷毛宁恰好又带着金虹弯回来,他不禁气出七窍,指给老爹说:“你看看你看看,这王八犊子明明是在做广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