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老爷子说:“你跟我走,我去治治他!”
谷玎说:“爹,你怎么个治法?”
谷老爷子说:“到时候你这知道了!”
谷玎就跟随老爹向玫瑰酒家走过去。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得极其悲壮,惹一些熟人为之纳罕。进得屋去,谷老爷子开口就高声叫骂:“宁宁你个兔崽子,我今天和你没完!”
谷毛宁迎出来说:“爷爷,你这是咋啦?”
谷老爷子说:“咋了你知道。我豁出来给你偿命,非打死你个孽障不可!”
店里的人还在懵懂,就见谷老爷子奔到厨房里,把挑水的扁担掂在手上,抡成满月,就朝孙子砸下去。谷毛宁急忙抱头躲闪,那扁担带着链勾,在瓷砖地上碰出一声悦耳的声响。谷老爷子又砸,只见金虹从一边跑过来,惊叫着扑到谷毛宁身上,用自己的身子将他护住。
“爷爷,你打死我吧,”她说,“我不能活着看宁宁挨打!”
谷老爷子的扁担停在半空中。他对谷玎说:“儿子,咱认了吧,--你也都看到了,一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去死,别的你还要求她什么?”
谷玎看着这组静默的造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忽然谷玎身上的大哥大响了,是韩老翻打来的。他慌里慌张地报告说,李甸来喝药了,躺在新加坡宾馆一个装修好了的房间里,对着媳妇的照片,喝了一种牌号不明的农药,现在人事不省,嘴角淤出一大堆血沫子。谷玎怔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等他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就朝对方大声喊道:“赶快送医院,我马上就到!--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偿命!”
谷玎觉得浑身发冷,似乎连血都不流了,给医院打电话时,手竟然颤抖得不听使唤,好半天才拨准了号码。等他和小孙风风火火地赶到,李甸来已经被送进急救室里了,外面围着一群人,他从中认出了辛娟和刑讯金虹的警察小丁。
谷玎眼眶里充满泪水,揪住韩老翻的领子,大声吼道:“好好的一个人,他为什么自杀?你给我说清楚!”
辛娟劝解说:“老谷,你别胡来,要不是老韩发现及时,这人很可能就没救了!”
谷玎这才松开手。韩老翻煞白着脸,交给他一封信,他告诉谷玎说,李甸来接到这信一声没吭,跑到街上吃了一顿大鱼大肉,避开众人的眼睛,就走了这一步。信是李甸来的一个远亲写的,很简短很直率,用一种近于残酷的冷静告诉他,他媳妇和一个卖小鸡小鸭的搞在了一起,带着他挣来的血汗钱逃走了,而且连房子都变卖了,也就是说,他打工回来,连个落脚的地场都没有了。谷玎叹息一声,没说话,把那信折好,重新放到信封里,交给了那个等待定案的警察小丁。
医院里不准吸烟,谷玎只好把一只三发烟衔在嘴上,坐在候诊的条凳上出神。他脑子里很乱,三叉神经疼得厉害,有如一只蚂蟥在上面叮咬,被抢救的人还没结果,他就软软地昏倒了。
二十
晚上辛娟不值班,谷毛宁也被人提前叫回来,全家人终于吃了一顿团圆饭。本来应该和和美美,但饭桌上气氛很沉闷,四口人全都无话可说,似乎连笑得是强装出来的。小狗贝勒也感觉到了这种不和谐,它一反平时的活泼,躲藏在女主人身后,怯怯生生地打量着每一个人,眼睛里流溢着孩子般的明净和澄澈。
谷玎从衣兜里拿出省城大学的通知书来,默默地放到儿子面前。是财经学院工业会计系,四年,学费一万八千元。谷毛宁看了看,把那张盖着朱红大印的蜡光纸推还给他。
“我要是想上大学,自己就考了,还用得着这个么?”
“儿子,你眼界太窄了,到省城里看看,对你有好处!”
谷毛宁笑笑说:“还不如挑明了说,省城大学里美女如云,哪一个也比金虹强,对不对?”
辛娟眼里含着泪水说:“就算是爸爸妈妈爷爷求你了,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离开那个狐狸精!”
谷毛宁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你们不了解金虹,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倒觉得,和她相爱是我的福份!”
谷老爷子说:“宁宁,你是不是看上了她的钱?街上好多人都说,你这也是傍大款!”
“随便他们说去,我就是爱她,这是我的基本人权!”
谷玎说:“她的钱来得不干净,这一点她跟没跟你说过?”
谷毛宁说:“无论如何,也比韩老翻和潘建他们干净!”
谷玎说:“你小毛孩子懂啥?人家韩老翻跟穆江市副市长李哲很有交情,你潘叔叔又跟咱家不错!”
辛娟垂下眼睛,用冷冽的声音说:“儿子,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再瞒你,金虹她有性病,我给她检查过!”
谷毛宁用鼻子冷笑着,鄙夷地看着母亲说:“你还不如说她得了爱滋病!你爱儿子,可你的爱太卑鄙了!就算她是个妓女行不行?她是杜十娘,是李香君,是茶花女,是羊脂球,我有什么不能爱的!”
辛娟哭起来,对谷玎大声嚷道:“还不是都怨你,整天忙那些没头绪没意义的乱事,生生把儿子搭进去了!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辛娟哭得鼻涕眼泪的,贝勒就依偎着她的裤脚,发出嘤嘤的抚慰。
谷玎长叹一声,忽然跪倒在老爹面前,左右开弓,煽起了自己的耳光:“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谷家祖宗,养了这么个现世报,我没脸见人呐!”
谷老爷子泪流满面。他说:“儿子是好儿子,孙子也是好孙子,都是我不好,我活得太老了!”
谷毛宁倔强的脖子终于弯下来,把那张通知书拿在手上看看,认输地说:“行了,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嘛!”
于海石正领那伙新招的宾馆小姐练跳舞,看见杨家良从楼上下来,就说:“杨书记在大学里就是‘舞林高手’,让我们的小姐陪你跳一曲吧,检验一下训练成果!”杨家良无意留连,匆匆向那群佳丽扫一眼说:“现在不行。你马上打电话通知刘忠诚,立即领人赶到旌旗营,越快越好!”于海石还想问一句,但他杨家良看都没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宾馆大厅。他引颈向外探看,只见桑塔那轿车已经等在了外面,司机端坐其中,神情很庄严。
打了电话,公安局的人说,刘局长已经带人出发了。于海石想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那边的人含混地回应一句,就把电话挂了。他看看窗外,天阴得厉害,这给了他一种百无聊赖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职务和休闲养成的,它隐藏在身体深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悄然袭来,发疟子似的让他无法排遣。
小姐们全都跳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于海石就叫大家休息,然后再分别到各房间练习整理床铺。他对她们管束得相当严厉,但辅导起来也很有耐心,有时就不只是耳提面命了,还手把手教,并请示了谷玎,准备把其中优秀的领到穆江和省城学习参观。
小溪正在一个房间里练习叠被子,看见于海石过来,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
于海石说:“你在学校参加过军训吧?”
小溪不抬头,轻轻动了动下巴。
于海石又说:“宾馆的行李不用见棱见角,拒人千里的样子,让客人看了不舒服;宾馆的行李应该既规整又随便,富有曲线,像一个美人卧在那儿,让人一看就有一种亲切感,直想躺上去!”
小溪的脸红得愈加透彻,像一只汁液充盈的红富士苹果。
于海石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用领主式的目光盯着她看。小溪的鬓发又黑又直,这反衬了她肤色的白皙。她光洁的额头连一个微细的褶皱都没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名贵的瓷器。她的眼睛大而清纯,带着惊疑的神色,眼白里弥漫着烟波浩渺的幽蓝。小巧的鼻子下面,嘴唇丹红如霞,有着蚯蚓般细密的环节。一般来说,他憎恨这种花瓶式的女孩,一开始总是想办法治她们,譬如说,故意让她们干重活脏活累活,苛刻地要求她们的言行,想办法挑她们的毛病,一顿“杀威棒”打消她们自视不凡的优越感,否则就不可能驾驭她们。但他对小溪例外,小溪的形象神态总让他想起虞美人花,--既美且弱,袅袅不胜之状,嫣然一放,还没等你细细观赏,转瞬之间就要落了。他回味着她辗转于席梦思大床上的样子,不禁为一句俚语暗自发笑:辅导辅导,一扶就倒,对于小溪这种女孩子来说,极为形象不过。
窗外刮着风,一片片灰色的云从天空中掠过,在玻璃上反射出暗淡的光影。
于海石说:“你英语好,我可以送你到省城进修,怎么样?”
小溪不说话,两手绞着枕巾。
于海石又说:“愿意值台还是愿意领班,随你便!”
小溪还是不说话,眼睛向他幽怨地一瞥。
于海石捉住她的一只手:“我给你的戒指为什么不戴?”
小溪凄然地笑笑,张张嘴,还没等说出话来,就变成一阵痛苦的干呕。她挣开他,急忙跑到卫生间去,对着搪瓷器皿,翻肠倒肚地吐了起来。
于海石很是不能理解,他扒在门口问道:“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小溪没回答。她从盥洗台上抓起一只口杯,用力向他投去。小溪干这个毫不在行,那口杯有些走偏,划了一道短暂的抛物线,落在地毯上居然没碎。于海石这时才有些明白,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小溪又抓起了另一只口杯,他只好一步蹿到走廊去。玻璃口杯砸到他身后的一侧墙壁,又溅落到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一声夸张的大响,碎成无数个锐利闪烁的晶体。
小溪把头抵在墙上,放声大哭起来。一群姹紫嫣红的小姐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又似糊涂又似明白。
一百个大气球,一个气球八百元,加上充气费,加上绳子,合起来也是一笔不小不开销。谷玎不得不沿门托钵,四处求告,虽说软钉子硬钉子吃了不少,总算落实得差不多了。作为回报条件,出资单位可以在气球下悬一幅大广告。
谷玎从来没做过广告,但人家要当面拍板,就逼着他硬充了一回策划人,而且要显示出倚马可待的急智来。他把落实下来的广告词都一一记到了本子上,要不然到时候乱出花点儿,惹出麻烦来,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林林总总的广告如同一个绚丽的花圃,基本上反映了北沙的社会全貌。烟厂是大户,两个气球两则广告,一个是:抽三发,发发发!另一个是:北沙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健康!计生委的广告是:少生快富奔小康!阀门厂的广告是:北沙大阀,保您财源滚滚!医院的广告是:欢迎前来就医,当然最好没病!酱菜厂的广告是:真珍牌臭豆腐让您闻风而至!林业局也出两只气球,一则广告是:治危兴林,还我昔日青山。一则是:双头牙签,适用于各种牙齿。只是良种场让他为难了些,起初拟定的是:高质量低收费,随时提供交配!谷玎觉得指向不明,容易让人误会,熬煎了好几天,才打电话和场方商量,最后改成:鳞甲皮毛,皆为名门之后;蹄角尾羽,良种独此一家。虽说有些掉书袋,但一时计穷,也只好将就了。
来到民营企业联谊会,当家的是个女的,看见谷玎,吓得就往厕所里躲,又被他瞄着影子,堵在里面千呼万唤不出来。女的也是个半老徐娘,平时彼此厮熟,看看蹲不住,只好认输说:“老谷,你这是干什么?咱们老是老点,也是男女有别,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哪!”谷玎就嘻嘻地笑:“我这也是穷极恶赖。妈的,好些单位见了我都坚壁清野,好像鬼子进村似的!”
女人说:“我们实在是没钱了,就饶了我们这种清水衙门吧!”
谷玎说:“我也知道大家难,不看僧面看佛面,临期末晚,就算帮我老谷过这关,怎么样?”
女人说:“怕的就是你来这个。你看这屋里什么值钱就拿去,我要是个喜儿,也不用抓也不用抢,自己就跟你去了!”
谷玎说:“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穆仁智,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嘛!”
女人说:“不就是一个气球嘛,我用避孕套吹一个行不行?”
谷玎说:“不怕寒碜你就吹吧,反正得写上你们单位的名字,好歹你们代表着一个方面呢!”
女人想了好半天,终于说:“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还得转嫁危机,让下面办!”说着就抄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单位,也不过三五句话,事情就办好了。
“找玫瑰酒家,人家金老板说,只要你亲自去,十个大气球的钱她也出!”
谷玎痛苦了好半天。他实在不想再踏进玫瑰酒家的门槛,但电话已经打过去,他就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车开到酒家门口,他让小孙下去试试,可不一会儿小孙就被卷了回来,向他频频摆手说:“人家不尿我,人家点名让你去!”
谷玎就想,堂堂正正,公事公办,也没什么不好见的。就鼓起勇气走进那扇门去。
金虹正在算帐,兰指翘楚地按着计算器键盘,看见他进来,抬抬眼睛说:“谷叔叔,你坐吧。我正在给宁宁结帐,这几个月他的工资和股份分红,满够他的学费。你拿着还是让宁宁来拿?”
谷玎说:“不会吧,他怎么可能挣那么多!”
金虹不卑不亢,从她脸上绝对看不出任何波澜。她说:“如果你不贪污受贿,两年也挣不到这么些钱;可我们的钱是真的,一个是一个,连一分钱的偷税漏税都没有,你信不信?”
谷玎不禁尴尬起来:“我信,我信!”
金虹把一沓白条子放到他面前:“谷叔叔,这就是宁宁的钱,一万七千五,你拿走吧,我们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