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看看到了春播时节,北沙烟厂厂长潘建揣了钱,要到原料基地旌旗营走走,也好心里有数。北沙县的烟好,主要因为是烟叶好,三等以上的护脖香,每年光是这个村就栽种一万多亩。潘建把这个村叫做烟厂的第一车间,小心呵护着不敢得罪,隔三差五就跑一趟,“巩固巩固感情”,无非是吃一通喝一通,给村民们扔下一点东西。村长史先发,也没上过什么大学二学,自己钻研出来一个烟草专家,省级劳模当着,县里开个上规模的会,也把他弄到主席台上去坐一会儿。钱赚得差不多了,又搞了一个花岗岩厂,开山采石,磨面凿型,一车一车运到县里去,近几年突兀而起的大楼无一不是采用旌旗营的石料。旌旗营往里走是莺歌岭林场,场长张临轩来回路过就说,旌旗营占我们的山种我们的地,现在又利用我们的施业区开采石头,抢我们的饭碗了!史先发有点儿老大自居,说你小孩伢伢毛毛还没长全,管到我的头上来了?有意见你找县太爷提去!张临轩找了几回,都软钉子碰回来,就骂史先发是山大王,西霸天,哈里发。史先发说,山大王就山大王,西霸天就西霸天,哈里发就哈里发。反正钱装在我口袋里,你眼气去吧!天长日久,纠纷得不到解决,双方就有刀兵相见的意思了。
潘建坐一辆丰田轿货车。一般来说,只有乡镇长一级干部才坐这个,来来回回捎东西方便,很有实用价值。为此老百姓编一套嗑儿:早晨坐半截,中午八个碟,晚上搞破鞋。但潘建不属于这个档次,烟厂作为县里的第一利税大户,他这个厂长已经是副县级了,仍然坐着一台老爷车,就有了很好的反映,说他艰苦朴素本色不变之类。但潘建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想长久在企业上干,也就是跷一跷脚就上去了,留下一部好车给谁坐?男人和车的感情有点儿像情人,扔下一个鲜鲜亮亮的情人给别人享用,那可是极其愚蠢特别难受的事情。
拐过街口,就看见谷老爷子坐一只马扎,抱着膀子守在在洋铁摊上,身旁摆一副棋势,像一只大布俑似的看人。北沙县的老人都认得谷老爷子,铁活和棋势摆了几十年,人摆老了,营生也日渐清淡。如今形形色色搪瓷铝器随处可买,很少有人再找他订活,无非是砸一些取暖的炉筒,收垃圾的撮子,修修漏了的水筲,或者有人家盖了雪花铁皮屋顶的房子,叫他给咬口铺面。他也并不在乎这个,只是要有个事干,找对手厮杀两盘,也就乐在其中了。看看街上的自行车多起来,又摆了一只气筒,为人们充气补胎,人们就叫他老活雷锋。
潘建就叫司机停下,把一侧车门打开,和蔼地叫着大叔,说这个谷玎一家伙成了总管,忙得陀螺似的,整天也抓不住人影。你告诉他,你孙子的事成了,叫他下星期来上班!
谷老爷子翘起嘴角乐了一下,脸上呈现出纵横错杂的皱纹,说:“那得谢谢你,要不然窝在家待业,一家人都过不安稳。”
潘建说:“谁跟谁呀,谷玎我们光腚娃娃,跟亲兄弟差不多!”
谷老爷子说:“让宁宁这小兔崽子给你打酒!”
潘建说:“不用,我还能缺酒喝?你跟谷玎说,把我们二百万摊派减到一百五吧,别逮住蛤蟆攥出尿!”
谷老爷子说:“这个我儿说了不算吧?”
潘建说:“怎么不算?县官不如现管,这会儿他权力大了!”
因为关系到孙子,谷老爷子就如领圣旨,用粉笔在那只装家什的小铁盆里拙笨地写上:潘建,200→150。潘建看着发笑,扔下一盒三发烟,说一声你老抽着!就关上车门走了。谷老爷子望着车后那股淡淡的烟尘,心里就涌出无限的沧桑来:这个潘胖子小时候鼻涕拉涎的,十来岁了还尿炕,谁曾想能出息到这份上?有一次偷他家的莎果,还被他揪过耳朵,早知道今天,那耳朵是不该揪的。拿着那盒三发烟正看反看,嘴上就哼出一段大鼓:列国诸侯乱纷纷,出了些贤士与能人。
有一人字伯牙姓俞名瑞,这个人他本是晋国臣……
正在陶醉,玫瑰酒家女老板金虹拎一只铁桶走过来了。
天气乍暖还寒,别人还捂着冬装,金虹却一领风气之先,穿着米咖色呢裙,红羊皮软靴,一步一袅娜,步步生莲花,那铁桶也如振玉摇佩,极大地吸引着行人的目光。在北沙县城,金虹极有艳名,一副漂亮脸模子,隆准凹目,细皮嫩肉,很有洋味儿。可偏偏红颜薄命,从小死了父母,寄养在姨娘谭静家,还未成年,就被畜生姨父给糟蹋了。在制鞋厂干了两年,也招蜂引蝶的,引许多男人为她打仗。就干脆跑到南边去,不知道干了什么秘密致富的行当,二三年时间,竟带了十几万回来。正赶上严打,有眼线报告说,只要撬开她的嘴巴,连外地带本地的,能供出一个加强连来。当事警察小丁也是新招用的生瓜蛋子,立功心切,就把她弄到派出所,文的不行,就动了武的,一不小心,把她的踝骨踢折了。金虹表现得大义凛然,坚贞不屈,始终昂首相向,疼得脸上淌汗,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由于证据不足,就粘在手上,抖落不掉了。刘忠诚骂了下面一顿,就叫赔礼道歉,治伤放人,还赔了一两万元钱。人们都说,金虹有钢口,也就是现在,要是早几十年,也是个赵一曼刘胡兰。金虹说,一切我都忍了,趁着我有钱,帮我开个饭店吧,好歹我还得活着!刘忠诚也觉得其情可悯,又找了几个相关部门协作,帮她在主街黄金地段开起了酒家,也算一种补偿与安抚。因为她的容貌出众,也因为她的身世和名声,买卖竟然格外兴隆。
金虹走到洋铁摊前,放了桶,笑吟吟地蹲下,要谷老爷子给焊一焊漏缝。谷老爷子一向排斥异端,而且谷玎和她姨谭静还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不想理睬她,眼睛也不大看她,倔倔地回绝说:“你有的是钱,买一只新的不就结了嘛!”
金虹说:“桶是好桶,只是裂了一个缝子,焊一焊还能用。”
谷老爷子说:“你的活我干不了,我一个贫下中农,是为人们服务的。”
金虹就朝他微笑:“老爷子脾气挺大的。我就不是人民?”
谷老爷子乜斜她一眼:“你算什么人民?你的手白白细细的,除了数钱也不干别的!”
金虹笑眯眯地觑定谷老爷子:“咱爷俩扳腕子吧,扳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劳动人民了!”
说着就把一只精致的玉臂伸出来,腕子上戴一只玛瑙镯子,细嫩的指头上戴着戒指,擎在他面前,有如一个表决的姿势。谷老爷子吓的不行,慌忙把一双皴裂的粗手背过去说:“你这丫头,疯风傻势的,这成什么体统?”
金虹一双秀目热辣辣地涮他,操起那把又大又笨的铁皮剪子,就朝一角废铁皮剪下去。是一块厚墩墩的镀锌铁皮,铰起来很费手劲儿,金虹的另一只手就帮上来,屏了气息用力,一时满脸通红。才剪出一个小缺口,谷老爷子就受不了了,上前抢下来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叫真?我是说着玩的,好了好了,我给你焊,给你焊还不行吗!”
金虹不走,守在谷老爷子跟前看他干活,见他的饭盒里放着凉烧饼,就说:“爷爷,从明儿起,我让店里给你送饭,好了孬了,吃一口热乎的!”
谷老爷子说:“那怎么好。再说,我也吃不起!”
金虹说:“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能要你钱?兴你学雷锋就不兴我们学雷锋?”
谷老爷子说:“收钱我吃,不收钱我不吃!”
金虹说:“也行,一顿一块钱,先给你记帐,年底算!”
谷老爷子的脸就如风过池塘,乐出一层层的皱纹来,觉得金虹惜老怜贫,知疼知热,未必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坏。他一辈子靠直觉和经验,不大听别人的吆喝,这就使他成了一个性情独特很有故事的老人。家里人早就劝他扔了这摊子回去享清福,他说什么也不肯。又退而求其次,让他跟着大家学学气功,也不失为一种文明活动。谷老爷子就去了一回,站到场上,领功人喊:“头部放松,肩部放松,腰部放松,腿部放松,全身都要放松……”大家全都敛气收神,他却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人们都以为他中风了,慌忙来救,他却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土,愤怒声讨说:“这不是明明唬弄人么?真听他的就得倒下,不拉不尿就算不错了。--你们全身放松一个我看看!你们全是假的,假的!”大家都笑瘫了,过后一思量,谷老爷子的话也未必全错。
“以后有铁活尽管来找我,”他把焊好的水桶交给金虹说,“拿着使去,就不要你的钱了!”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医生,辛娟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要给日益增多的年轻母亲们接产,要为不想成为母亲的女人们放环,要为惹出麻烦但又不想承担后果责任者“清理门户”,要对付各种来路不明的性病,还要义务担任计划生育部门的节育知识普及课……在很大程度上,她是通过自己业务的窗口了解社会和人的,有时她就想,过去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现在看来,要换成妇产科医生才对。
她要经常加班,或者下班之后又被电话催去,说不定就要第二天拂晓才能回来。她的职业和资格使她倍受尊敬。倘若半路上遇到一个新贵刺毛撅腚,只要辛娟说上一句:“你这颗脑袋还是我用产钳夹过的!”马上就会把嚣张气焰打下去。尽管谷玎笑谑说,她是“掏马葫芦的”,“无它,唯手熟耳”,但也不得不承认,北沙没有县长行,没有辛娟,那可就要玩不转了。
难得有整块的时间休息,由于三代四口人只有她一个女的,家务常常积攒成堆,她的休息实际上就成了易地再战的代名词。谷毛宁本来在外面收拾院子,看着妈妈挨累,就进屋来帮忙打下手。
谷毛宁用力绞着洗好的衣服,清清的水从他手臂上流下来,在水盆里溅出动听的声响。辛娟欣赏着儿子成熟的肌肉,像蓬勃的枞树裸露着的筋节。谷毛宁比父母都健美,这也许是他爱玩好动的天性造就的。他打篮球、踢足球、游泳、滑冰……在他生活里,这些都没有明确的体育目的,只是因为好玩而玩玩而已。他脑子也好使,但不肯钻研,考了两次大学,分数都离录取线不远。满以为这一次笃定考取了,他又突然辍学下来,说什么也不到学校去了。“你们又让我学这,又让我学那,已经残酷地剥夺了我的童年,剩下的光阴还是让我自己支配吧!”他这样对家里人说。谷玎和辛娟平时没有工夫管儿子,到了这一步,终于开始反躬自省了。
夫妻俩为此大吵一通。谷玎认为,一个妇产科女医生,只管生不管教,那是严重的失职。辛娟哭了,伤心地说道,你好歹也算一个文化人,怎么能说这种话?那边女人马上要生孩子,你能叫她等等?人流做了一半,你能把人晾在妇科椅上,回家办自己的事情?想想你自己吧,整天总是忙忙忙,到底你都忙些什么?白天胡扯淡,晚上喝酒打麻将,宁宁的学习你管过几回?谷玎说,我也不愿意那样,可喝酒打麻将都是工作和生存需要,带有公关性质,不喝酒不打麻将,你就进不了那个圈子,这你应该理解才对!再说,你看看周围的男人哪个不是这样?我没出去花五花六的就不错了!辛娟说,怪不得宁宁不敬重你,这样一个父亲,配吗?当时谷玎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就把玻璃茶杯摔碎在地上,气咻咻地嚷道,你说我别的都行,说我这个不行;我怎么不配?孩子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稍大一点儿就用背带背在身上,像袋鼠似的,街坊邻居谁不说我是公鸡孵蛋?只是后来我当了头头,没时间了。男孩跟妈亲,俄底浦斯情结,你也不是不知道!辛娟吵不过,就哭得大气磅礴,故意惊动在院外纳凉的公公,谷老爷子进得屋来,不容分说,大耳刮子就朝儿子煽过去,又脱下老布洒鞋,来拍谷玎的脊背。辛娟看着反倒心疼了,又上前架住公公的鞋底,让谷玎趁机溜掉。一场混战之后他们才找到根源:儿子缺少调教,责任在他们,但任性和放纵,那都是爷爷娇宠的结果。
儿子退学后,辛娟经历了短暂的痛苦,马上像所有的母亲那样,默认事实,回嗔做喜,调整观念,重新寻找平衡。--倘若儿子真的考上了大学,那就很可能永远回不到自己身边了;再倘若找一个南方对象,那就是天各一方的悲惨日子。现在,命运把儿子留在了自己身边,现实的阳光会同时照耀着三代四代人,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天伦圆满!这样一来,她倒觉得,这原来正是她早就企盼的结果。
母子俩绞着一个大床单,看着白亮的水向下流淌,她感到了儿子青春的力量。
辛娟说:“宁宁,听妈的话,上班去吧,找个工作不容易。烟厂是个好单位,肉肥汤也肥,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谷毛宁说:“说不去就不去。别看县里把烟厂当老祖宗似的捧着,我可没拿它当好地方。我从懂事起就讨厌抽烟,一闻到我爸身上的烟味儿我都恶心。杂志上介绍,烟草里含有1200种有害物质,全世界每13秒钟就有一个人死于吸烟。咱们中国,一年光在抽烟上就死好几十万,还浪费那么多庄稼地。我要是说了算,就明令禁烟,像林则徐当年烧鸦片一样!”
辛娟听惯了儿子偏激的言论,就开导说:“孩子,你想的太多了,那不是你该管的事,连妈妈这样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都管不着。你还年轻,不懂这个世界;世界是很复杂的,有许多事情,人们是不得已而为之。”
谷毛宁说:“反正我不上烟厂,挣钱再多也不去!不自由,毋宁死,一个人整天干他不情愿的事,那有多痛苦!”
辛娟说:“实在不行就上别的厂子吧,再让你爸走走门子!”
谷毛宁说:“别的厂子我也不愿去,一个工人,社会最底层,说是企业主人,实际上不管乌龟兔子,都要管你,挤兑你,收拾你,命运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要当我就当厂长,工人我不当!”
辛娟哭笑不得:“傻孩子,你是不是看那些闲书看的?名人那也不是天生的,那得从凡人开始做起。不当儿子怎么能当爸爸?不当工人怎么能当厂长?再说了,厂长上头也不是没人管着,你爸熬上一个科长,还不是一样的!--你总不会不走正道,学那个韩老翻吧!”
谷毛宁说:“韩老翻算什么东西?我瞧不起他!就连我爸那个豆饼干部,我都觉着没劲!”
辛娟痛苦地耸耸眉毛。谷家父子之间隐暗的裂痕由来已久,而且越来越莫名其妙。她多次想说服儿子,但这极不容易,儿子头脑里充满叛逆的思想,全不拿世俗的观点当一回事,有时候谷玎说一,他偏要说二,谷玎让他向东,他偏向西。谷玎气得直劲揪扯自己的头发,谷老爷子就说,歪脖子好治,犟眼子难调。我看宁宁就不错了,跟他般大般的,有多少进局子的?前院老方家那个犊子,吃喝嫖赌抽,坑崩拐骗偷,还不是拉到西河套,给了一颗枪子儿!知足吧你!谷玎没了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看儿子情绪不错,辛娟就停下洗衣机,殷殷劝导说:“你爸爸不容易,你得理解他,别总和他扭头别棒的!”
谷毛宁说:“俗气,没文化!”
辛娟说:“你爸没文化,北沙城里还谁有文化?别看你爸初中毕业,那可是公认的才子啊,当年身后跟一群姑娘,众星捧月似的……”
谷毛宁说:“你说的那是过去,不是现在。我读过他过去写的诗:‘我面对两朵星星/一朵是火,一朵是冰/它们为我而聚焦/忽地化做两汪流水/于是,我饮它而醉……’这情诗写得多漂亮啊,姑娘不爱上他才怪!”
辛娟黯然了一下:“你怎么翻他的本子?你爸爸当年那些诗,也并不是完全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