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谷毛宁也知道爸爸和谭静的那段隐秘的恋情,为此他还到特意到文物馆去看过,那个一生不幸的谭静的确不在妈妈之下。有时他就生发着奇思异想,想着爸爸真和那个谭静结婚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还会不会生下他来?反正他就是觉得,当年那个有点儿浪漫气息的爸爸更可爱些。
谷毛宁说:“现在我爸也不是不写,他写一学二抓三落实,写假模假式的总结报告,写把全县人民思想统一到谁谁谁的讲话上来。比如说这次县改市,为了凑硬指标,他把农村母鸡还没下出来的蛋都算成了产值,上边也真是的,下边报了就信,就批……”
辛娟说:“那怎么能全怪他?你爸也是没办法,那是他的工作,他不这么干不行。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不是诗意的年龄了,我们得面对现实,而现实往往是丑陋而庸俗的!比如说你的工作,没有你爸的门子能行?”
谷毛宁说:“我不用他,我自己找工作!”
辛娟说:“你爸疼你爱你,你总不能让他太伤心!”
谷毛宁说:“抽大烟喝大酒,成宿打麻将,还满嘴脏话……”
辛娟说:“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他听到了一个脏字都脸红,恨不得马上洗耳朵。可人家说他缺乏劳动人民感情,小资产阶级情调。后来你爸鼓足了勇气,故意当众说了一句脏话,自己羞得满脸通红,别人还一时转不过弯子来,以为他说的是一句外语呐!”
谷毛宁呵呵地笑:“我爸可真是脱胎换骨了!假如我爸爸一开始就这个样子,你能爱他?”
辛娟说:“小孩伢子,别张口闭口爱不爱的!”
谷毛宁说:“我都二十一了,你在我这岁数上,不都怀上我了?”
辛娟说:“我们是什么年代,你们是什么年代!”
谷毛宁把拧过的衣物一件件抖开,又说:“我能理解爸爸,但我还是瞧不起他;和他一起插队的朔黎,不是成了著名作家嘛!”
辛娟叹一口气,绞着两只被水浸红了的手说:“算了,别说了,三句五句也是说不清的。人家多年父子成兄弟,你们可好,针尖对麦芒!”
儿子不再说话,嘴上吹着尖溜溜的口哨,到外面晾晒衣服去了。由于经常值班熬夜,辛娟的脸呈现出一种贫血式的苍白,美丽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雾气,鬓角还过早地出现了白发,所幸有现代药剂洗染,才使她本来姣好的相貌不至于太惨烈。她从儿子要洗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一看那隽秀的字迹就是女孩子写的,一堆空洞热烈的词句后面画着一簇跳溅的浪花。她心头一缩,正要喊儿子,却听到院外响起一缕口琴声,隐约缥缈恍如天籁。谷毛宁傍在大门口看看,喊一声:“妈,我玩去了!”还没等辛娟答应,推起车子跑两步,一个张飞骗马,撞开大门,就直冲到街上去了。
辛娟拿纸条的手有些颤抖,马上拨通了谷玎的电话。一个甜脆的女声警惕地反问道:“你是谁,找我们谷指什么事?我们谷指不在,我们谷指到前线去了!”辛娟气恼地说了一句,“前线?哪个前线?是波黑还是海湾?拿着鸡毛当令箭!”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三
谷玎来到谢俊放屋里,他正在接电话。对方是林业局局长戴凯光,也不容老谢分说,可着嗓门,就轰过来一顿排炮。
谢俊放说:“老戴,有话好说,气大伤身后悔难呐!”
戴凯光说:“老谢,你别装老好人。你们杨老板在不在?欺负人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一条铁道隔着,平时把我们算做城郊,到了撤县建市统计人口了,把我们又算进去凑数,家属区街道都钉上了你们的牌牌,等到动了真格的就不行了,林业局还是后妈生的。老谢我问你,你们粮本上每人四斤大米,为什么我们就供应二斤?”
谢俊放听了就咯咯笑:“我当是天塌下来了呢,原来就为这个。现在粮市开放,有钱多少买不来,谁还在乎那二斤大米?再说,那也是上头粮食部门的规定嘛!你老兄需要,呆会儿让宾馆送两袋子去,泰国米,吃了打嗝放屁都一股南洋味儿!”
戴凯光说:“少来这一套,我怕吃了那东西变人妖!你能收买我一个,你能哄住我两万人口?东西不在多少,事不是那么回事,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为这个我们的工人都要造反了!你告诉杨老板,他调不调省里我也不尿他,我又不指望提拔。北沙县改成北沙市就牛×啦?他杨家良改成杨克思,还不是那么一堆一块!别把林业当婊子,用着了扳过来,用完了踢过去!”
谢俊放笑得不行,发出一长串咳嗽,才说:“哥们,消消气,别上纲上线上挂下联的行不行?晚上过来,我请你吃肥牛火锅,让谷玎去接你,怎么样?”
戴凯光说:“哥们是哥们,工作是工作。一块地皮上找饭吃,最好别把脸抓破。老谢,你一定把我方的抗议转达给杨老板,告诉他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谢俊放抹抹嘴巴,对谷玎笑了。地方和林业的龃龉由来已久,有一些摩擦简直叫人哭笑不得。昔日财大气粗的“林大头”已经到了下世光景,山上找不见几根毛毛,想弄一个菜墩都不容易。步履踉跄着总也走不出危困,作为县团级国有省直企业,仍然撑着庞大的架子,与北沙县来比肩膀头,就难免有一种悲壮感了。
谢俊放说:“这个老戴,也不过是打枕头吓老婆,壮壮虚胆儿。他明明可以直接跟杨老板说嘛,非把一瓢泔水泼到我头上来,你说是不是欺负我这个代字?晚上还得你跑一趟,到宾馆弄点儿好米堵老戴的嘴,再拉来喝一通酒,见了杨老板,他就老实了。”
谷玎说:“你知道我这个人,最不擅长请客送礼,于海石管宾馆,还是让他去吧!”
谢俊放说:“于海石不行。”
谷玎说:“怎么不行?这次县改市疏通关节,不都是他往上送的礼么?”
谢俊放说:“一个花瓶,老戴讨厌他!”
谷玎看他一眼,心想,你当杨老板的面咋不说于海石是花瓶?都是背后英雄。怪不得都说中国呼唤男子汉,真是该软的地方不软,不该软的地方却软了。
谷玎向他汇报了工程情况。韩老翻看不出怎么干练,胡子眉毛一把抓,笨媳妇蒸馍,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连个工程进度表也没有,整个工期只有六个月,而且资金不到位,如期交工投入使用很有难度。
谢俊放说:“跟我说也没用,大老板直接压到你身上了,好招损招你使去,反正到时候拿不下来,就不是韩老翻一个人的事了,你和他一根绳上拴俩蚂蚱,谁也跑不了!”
谷玎真像给拴住了似的,傻坐了一小会儿,起身要走。
谢俊放说:“你怎么不说话?”
谷玎说:“你让我说什么?哑巴让驴进了!”
谢俊放嗤嗤笑:“你去找潘胖子,那是个大头,先把他的二百万摊派抓过来!”
谷玎说:“他说只能给一百五!”
谢俊放说“老潘有潜力。老潘的钱好比海棉里的水,只要挤,总会有的!”
从谢办出来,谷玎身上发冷,看太阳都是黑的。到小车队来找小孙,小孙正在下棋,因为一个子儿吵吵嚷嚷的。谷玎上前就把棋盘掀翻了,疾言厉色地说道:“值班时间,谁让你们玩这个?小孙,你跟我走,今后全力保我,随叫随到!”
小孙嗫嚅了半天,才说:“平时你领着我们玩,又缓棋又偷子,今儿个犯的那股邪风?”
谷玎扑哧笑了,拍拍他肩膀说:“生气啦?屁股再臭也是自己身上的肉,我是跟你们闹着玩的!”
小孙说:“让我保你也行,给配个BP机吧!”
谷玎说:“配,你买一个,拿工程上报去!妈的,我也想开了,该花不花是土憋!”
走了两步,小孙又说:“干脆,你配个大哥大算了,那么些乱糟事,到时候谁能满世界找你?宰韩老翻,那家伙玩一回卡姐多少钱?洗一回桑拿多少钱?操他祖宗的,都是劳动人民血汗哪!”
谷玎惨淡地笑笑,在前面的座位上坐好。这吉普车原来是电影放映队下乡用的,淘汰下来,才交给政府办跑维修材料,破得让人惨不忍睹,车门龇牙咧嘴的关不严,一发动,所有的钣金没有不颤的,看上去极像一只抖动着鞘翅求偶的大蚂蚱。
小孙说:“人家当官的大马金刀,你倒好,瘸驴瞎马,青衣小帽。就这破车,往哪儿一停,狗都围上来乱咬!”
谷玎说:“又不是当姑爷娶媳妇,好车坏车,轱辘能转就行呗!”小孙说:“算了,就当我伺候一个丐帮帮主吧!”
路过集贸小市,遇到阀门厂的几个工人蹲在一旁卖阀门,为首的是米大炮,吹一只洞箫招徕顾客,那调子竟十分的凄凉。原来阀门厂产品滞销,厂里开不出工资,就发一些大大小小的阀门顶账。米大炮身旁竖一块牌子,上写:可怜可怜穷人,请买一只阀门吧,家里等米下锅呢!
谷玎就叫停车,下来对米大炮说:“米师傅,这多不好,眼前的困难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别吵吵扒火的给社会抹黑!”
米大炮说:“你们当官的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工人拿不到工资,你让我们喝西北风?”
谷玎一时难以答对,把手伸进兜里,摸了老半天,也没摸到大票子,就想起牌局上连连失利,把几个私房钱也搭进去了。好不容易摸出几张十元的,扔到摊子上,又拿了两只阀门。
谷玎说:“我拿宾馆工地去,到时候让他们给装上,算你我的一点心意!”
米大炮说:“咱们买卖两清,你装你的,别算我,修那个鸡巴宾馆与我有啥关系?咱连大门都进不去,看着还怪生气的!”
谷玎就拎着阀门讪讪地走了。小孙说:“你这个人心太软,成不了大事!米大炮也不是没钱买米,他是造反派脾气,成心颠覆他们厂长!”
谷玎叹息一声说:“我就受不了这个,像唐僧似的,明知道是妖精,一扮成穷人就上当。唉,生成的骨头长就的肉,有什么办法?”
吉普车哼哼唧唧爬上山坡的工地,远远看到一男一女在烈士纪念碑下坐着,脊背相靠,像一个规范的“兆”字。谷玎看着那男的像他儿子谷毛宁,叫小孙帮着看看,汽车却又错过了位置,被一片葳蕤的松树挡住。
小孙说:“老大不小了,找个对象处着也对,扔把条帚占盘磨;你看现在,兴许是吃的东西太好了,男男女女都像疯了似的,找个处女和童男子都难了!”
谷玎不说话,只是拈着几根海豹胡子笑。
韩老翻让推土机挖掘机停下,所有人员来听谷指训话。韩老翻没什么辎重,大机械都是临时租用,只有一支队伍跟他干,春来秋往的如一群候鸟。工头李甸来就吹哨子,侉腔侉调地喊人。工人都汗唧唧地喘着,席地坐到青草上。初春的阳光已经有足够的热量给他们以抚慰,一张张黧黑的面孔向上仰着,葵花向阳一般。这让谷玎难受了一下,不知怎么,他总是联想到做铁活的老父亲。就叫小孙从车上拿出几盒三发烟来,散给工人们抽着。
韩老翻说:“你多余了,这么惯着他们,以后我怎么管?他们也是干活挣钱,谁也不欠谁的!”
谷玎盯着他翻翘的嘴唇看,红赤拉涎的,比喻成喇叭花绝不适当,只能让人想到发情母狗的蝶窦。于是他威而不怒地说了一句:“有人说你是资本家,我看你眼下还不配,你素质不够,眼下我只能叫你包工头!”
韩老翻嘻嘻地笑了,说:“谷指你看你,什么事一说就上纲上线,好像还以阶级斗争为纲似的!”
谷玎先给大家讲了修建新加坡宾馆的重大意义,也都是从杨家良那里趸来的,什么招商引资啦,检阅成就啦,建庙请神啦,为撤县建市庆典锦上添花啦,新娘子穿婚纱--配套成龙啦……外包工们不大感兴趣,目光就有些游移。不远处有两只野猫,在众目睽睽下丑态百出地叫春,那声音铺张扬励,就使谷玎很难堪。小孙用坷垃投了几下,那两只猫见势不妙,才弓着身子戗着毛,易地演练去了。谷玎索性扳起指头,把将要前来参加庆典并在此下榻的贵宾一一数出来,都是北沙的精英,名人要员,有省部级老领导周硕,台湾客商陈荪江、美籍华人岳棣夫人,著名作家朔黎,走红歌星茜茜,穆江市的有关领导李哲等……若干名字外包工听起来都很隔膜,一提茜茜就来劲儿了,都听过她的歌,就惊讶地嗟叹,想不到那么婉啭的嗓子竟然是北沙这种小地方滋养出来的,电视上看着,脸蛋腰条也足够漂亮。纷纷问茜茜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能不能看到真人?能不能听到她边扭边唱?谷玎就因势利导,说那就要看你们的进度了,如果能按时竣工,让茜茜小姐住进新加坡宾馆,我保证你们都能得到接见,说不定还能握到手签到字呐!那一些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就崇敬地看着谷玎,说谷指说话算数?韩老翻说,谷指代表组织,是甲方,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好好干吧,钱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工人们就呱唧呱唧地鼓掌,弄出了隆重的誓师气氛。
推土机又重新开动起来,马达的轰响震得树枝瑟瑟发抖,把一些嬉戏于林间的鸟儿都吓飞了。被翻开的生土竟有红黑白青黄五种颜色,如一条彩练铺展开,那土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子弹头,全都锈迹斑斓,用手抠出来,已经分辨不出形状。谷玎知道,这些东西肯定会有些来历,就生发出一股今昔之慨,摸出一个三发烟盒装了几枚,准备拿给文物站研究研究。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谭静,不知怎么,他一看到生锈的东西就会想到谭静,这的确很奇怪。
展眼望去,座落在小盆地里的县城云蒸霞蔚,房屋高低错落,新旧参差,看得出挣扎着扭曲着顽强发育的痕迹,且又十分拥挤。唯有脚下这片土地堪称景胜,可供游人前来瞻仰游览,俨然一处没有栅栏的公园。俯瞰苍茫,果然视野开阔,人间烟火似乎都变成了吞吐呼吸。就暗暗佩服起杨家良来,真是个驭龙牧虎之人,北沙这汪浅水是盛不下他的。一件事情,他说对,你就觉得对;他说不对,你就觉得不对,纵横捭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么想着就有些自惭形秽,生在小盆地里,一个井底之蛙,除了穆江和省城,也就是闹红卫兵的时候到过北京,眼界实在是太窄了。
忽然找不见了韩老翻,循声向烈士纪念碑方向走了几步,就看见他岔腿站在一棵油松树下,掂着黑黢黢的一坨浇尿。谷玎喊:“韩经理!”他不应声,又喊:“老韩!”还不应声,火气就蹿到头上来,可着嗓子怒吼一声:“韩老翻!”韩老翻这才车转身,让冗长的亮线划出一个扇面,溅落到地上,变为一片明灭闪烁的泡沫,那臊气就四下弥漫开了。
谷玎说:“你这个鸡巴人,怎么能对着纪念碑撒尿?”
韩老翻抖一抖,变戏法似的缩了回去,脸上嘻笑着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这儿也没个厕所!”
谷玎说:“这么多外包工,随便拉撒起来,那成何体统?没有革命先烈就没有北沙县,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韩老翻说:“我下回注意还不行么?”
谷玎说:“马上建一个厕所,简易的也行,在工地那一边,离纪念碑远点儿!”
韩老翻说:“预算里也没有建厕所的钱啊!”
谷玎说:“怪不得耶酥说,富人要想升入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真是越有钱越抠巴,修个简易厕所要几个钱?就算你这个乙方请我这个甲方吃顿饭,行不?”
韩老翻嘿嘿笑:“我不信耶酥,谷指,我听你的。厕所要修,饭也要吃,咱们吃喝拉撒两不误!”
谷玎喉结蠕动一下,瞥他一眼。他想起谢俊放所说的一根绳子上拴俩蚂蚱的话,他想,这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蚂蚱,一个有钱而没文化,一个有文化而没钱,要想蹦到一起,那是很难的。一种羞与为伍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来,于是他丢开他,沿着水泥台阶,穿过修剪得很好的松树林,朝方尖碑方向缓缓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