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北沙市政府收到五万块钱捐款,捐款人冯桂香,附言上写着:为家乡撤县建市尽一点心意。谢俊放说,五万块也不是小数目,可这是个什么人,跟咱是啥关系,总该弄清楚才好收下,时间紧是紧点,发邀请信还来得及。谷玎也为这事“懵圈”了,琢磨了好半天,才突然醒悟,原来就是茜茜的真名。
谷玎说:“这个茜茜真能整景儿,还庐山真面目,感人至深哪!”
谢俊放说:“赶快写邀请信!”
谷玎就取出一张请柬,伏在谢俊放的写字台上写起来。他写:冯桂香亦即茜茜小姐台鉴……接下去都是印好了的铅字。谢俊放看了就笑,说你这是请的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谷玎说,签字吧,我一箭双雕,绝对没毛病!谢俊放就拿出一支粗笔,在市长的名下签了自己的名字,并拿出了鸡血石篆章。看看没有印泥,就喊文书。随着一阵高跟皮鞋的橐橐声,文书来了,那打扮极为摩登,优雅地笑着,如一阵和煦的春风,带进来一股淡淡的香气。谷玎惊异地发现,原来竟是和潘建关系不利索的小女子。
文书走了,谷玎说:“老谢,你要是想当一个好市长,那就把这个靓妞从身边弄走!”
谢俊放不解地问:“为什么?她可是潘胖子安排来的,我怎么能不要?再说,市长办公室弄个猪八戒它二姨当差,那也有损咱北沙形象!”
谷玎说:“别的我也不能多说什么,但绝对是良药苦口!”
谢俊放说:“得罪了潘胖子,我工作还怎么干?放心,我向来对自己池塘里的花只看不折,不会拜倒在石榴裙下!”
谷玎叹了一口气:“但愿我这不是杞忧!”
谢俊放说:“潘胖子刚一亮相就露了一把脸,在旌旗营的表现,那也叫临危不惧,光彩照人哪,听说穆江市委要派人总结他的事迹,号召全地区党员向他学习呢!”
谷玎说:“要是那样,我就退党!”
谢俊放说:“又犯倔脾气了不是?让潘胖子听到了,这么多年的交情就掰了。--你这个业余诗人跟李太白似的,一喝酒就明白,一醒酒就糊涂了!”
谷玎说:“可也是。我儿子劝我少喝酒,可为了少一些苦恼,这酒还得喝,喝了酒再睁开眼睛一看,那就到处莺歌燕舞了!”
谢俊放说:“再有几天就举行庆典了,还有什么不到位的么?”
谷玎说:“钱。你们让我干这干那,又拿不出钱来,我只好空手套白狼,连蒙带唬的,家里外头,我都欠四百多万了,一出门,后面跟一大帮要帐的。我就怕到时候这些债主不给面子,闹到庆典大会上去!”
谢俊放说:“我敢说,要是没有你,整个工程不堪设想,那个新加坡宾馆也就泡汤了!杨老板起用你,那才叫知人善任!”
谷玎说:“你别忽悠我。革命这么些年,几句奉承话我还是能经受得住的!”
说着话,那个摩登的文书又橐橐地走进来,笑吟吟地对谷玎说:“谷指,外面有个女的找你,挺漂亮的!”
谢俊放就哈哈地笑了,说:“怎么样?请君入瓮吧!”
谷玎瞟女文书一眼:“北沙的女人不漂亮的很少,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考验,我经得多了!”
谁也不会想到,谭静会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找谷玎。她站在走廊的一头,像秋风吹进来的一片叶子,带着悲凉无助的古典情调,和市政府的现代化大楼形成了鲜明对照。看到她谷玎就想,其实她大可不必,她完全可以现实一点儿,过另一种世俗的家庭主妇生活。四分之一个世纪,他们在同一块土地上生存,可心灵却越来越远,好像一块燧石和一块槁木,永远也不会碰击出情感的火星来了。
他们在一个适当的距离站住。
走廊里来往的人很多,谭静说:“我想和你唠唠,这么些年,我们俩没正经说过话,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们是亲戚关系。我们找个地方,行吗?”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
谷玎说:“金虹和宁宁的事你肯定事先知道,可你没告诉我!”
谭静说:“你不认为,那么干既卑鄙又残忍么!”
谷玎好半天没吭声。
谭静又说:“其实,这事儿你家老爷子也知道一二,但他不说,他装糊涂!”
谷玎说:“你看他们配吗?”
谭静说:“如果要我看,金虹倒是委屈了点儿。她本来是一颗完美的果子,不幸被虫蛀了那么一丁点儿!”
谷玎说:“这事儿我也想开了,随他们去吧,现在的年轻人,谁知道今后能不能长远!”
谭静说:“我知道金虹,她太痴情,如果有这种事,只能是宁宁背叛她,而她绝不可能背叛宁宁!”
谷玎说:“不会,我们老谷家不出陈世美!”
谭静凄凉地一笑:“这个世界,我越来越看不准了。也许,他们只是演绎了一个并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不会有我们那茬人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了!”
谷玎心里隐隐疼了一下,也笑一笑:“我还是相信人类的,就拿你那个文物站来说吧,所有物件都证明着,人类是猴子变的,可并没有一丁点儿人类变回猴子的迹象!”
他们来到市府大楼后面的操场上。周遭高大的槭树向下飘落着金黄的叶子,稀疏的枝叉显得铁干峥嵘。他们的影子像梦一样虚淡而不真实。谷玎回忆着他和她那段令人唏嘘的往事,忽然说:“谭静,你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么?”
谭静把脸扭向一旁,显然在尽力回避这个问题。她说:“我更相信缘份,很多事都是前生注定的!”
谷玎说:“我怎么听着,你的话里有种暮鼓晨钟的味道?”
谭静停住脚,向他仰起一张恬静的脸:“谷玎,你还是那么聪明。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跟你道个别,知道么?我要出家了!”
谷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她从容裕如的表情上看到的好像不是出家,而是出嫁。他难过得快要哭了。
“谭静,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么干让我永远不得安宁!”他说。
谭静淡淡一笑:“红尘滚滚,非名既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头来还不是一个空字?这个世界,我算是看透了!”
谷玎说:“这个世界有不少丑恶之处,但美好的东西更多,你应该看到这个!”
谭静说:“你就是找一个班的书记政委来,也别指望说服我。过去我没走,那是因为有金虹;现在连金虹也走了,我已经六根清静。我还能记得你写给我的信,那里面有一句尼采的话:在汪洋大海之中干渴而死是很残酷的事。--你忍心让我干渴而死么?”
谷玎缄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谭静有她的道理,也许,削发为尼了断尘缘才是她的最好归宿。操场上不时有人走过,他认出来,那个和人朗声说笑穿灰色风衣的人,竟然是于海石。他用亵渎的目光朝他们看看,然后又转身向那些人耳语。那些人于是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谷玎知道他们会做何想法。尽管于海石的秽行闹得沸沸扬扬,但杨老板不会不讲情面地处置他,充其量赶出机关,易地做官而已。他为这个让他无法参透的尘世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理解你,”他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她说,有一种行将解脱的快慰,“我要上九华山,那边都联系好了。如果你今后公费旅游或者公出顺路,欢迎你到我的庵上进香,我一定为你好好超度,你可是孽根深重!”
谷玎那一刻真想搂住她哭一场,但大哥大响起来了,使命感又提醒他进入角色。他诚恳地看着她说:“既然留不住你,那我只能祝你一路平安,多多保重。不过,你马上就走不合适,你看,县改市庆典几天就举行了,来宾要参观文物站,你一走连个解说的人都没了。再说,赶在这当口出家,知情的好说,不知情的还以为北沙这地方太差劲,让老百姓心灰意冷了,影响多不好!佛家讲究慈悲为怀,但行善事,你就算帮个忙,行不行?”
谭静看他一眼,那目光里有一种温度,这暴露了她和尘世难以割断的某种联系。
“那好吧,我听你一次!”她说。
“我和辛娟会为你送行!”
“你可以告诉她,也可以不告诉她。这么多年,她一直提防着我,其实,她毫无必要!”
谷玎苦涩地一笑。
他们走出市府大院外,小孙的车正停在一棵大树下,人却不知去向。
谷玎说:“文物站挺远的,让我送送你!”
说着他打开一侧车门让她上车。她迟疑了一下,但这时他已经伸出手来拉她了。她借助他的力量向上一纵,那惯性使她扑到了他的怀里。一切都顺乎自然,合情合理,谷玎就势一抱,她的头发正好置于他的鼻子之下,于是,他清楚地闻到了微苦淡香的药枕气味。
“静!”谷玎突然叫了一声。这种叫法已经中断若干年了,它雷电般唤醒了深藏在两个人心中的旧日情感,如同千年古莲籽,竟在适当的温度和土壤下奇迹般萌发。在狭小而封闭的空间里,谭静缓缓向他抬起脸来,谷玎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就势抱住她吻起来。谭静发出一声哀婉的呻吟,口齿的清凉一下子穿透了他的骨髓。她的舌头像一条活泼的小鱼在他的口腔里翻转了一下,就这一下,仿佛足以把四分之一世纪要说的话说完了。匆遽中她推开他,又似怨恨又似感激地瞪他一眼,那眼里已经满是泪光了。
谭静什么也没说,跳下车去,沿着撒满金黄落叶的马路快步走开了。谷玎的心还怦怦地跳着,望着她那婉转而去的背影,怅然品味着这迟到的一吻,突然想到了辛娟,想到了父亲、儿子和许许多多熟人的面孔。他想,我这么做对吗?有必要吗?道德吗?磊落吗?他已经对不起谭静了,再不能错上加错,对不起别人了。
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拿出大哥大,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铃响了好半天,他才猛然醒悟,他是在冒傻气,家里已经不会有人了,有的只是一只名叫贝勒的小狗,它守着偌大的院子,同样孤独难耐,只不过它不会向人诉说罢了。
韩老翻坐在小孙的破吉普里,和谷玎一起从东山坡上下来。
韩老翻说:“谷指,新加坡宾馆马上就竣工了,你欠我的钱啥时候给我?”
谷玎说:“咋是我欠你的?是北沙市政府欠你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庆典过后一准还!”
韩老翻说:“再不给我钱,工人就开不了工资了,这回可就跟我闹不着了,孩儿哭抱给娘,我让他们找你!”
谷玎说:“实在不行,我破产还债,把新加坡宾馆给你顶帐,行了吧?”
韩老翻说:“你给我我也不要,庆典一过谁还来这儿住?清风冷灶的,还不得赔个老×朝天才怪!我看,杨老板手捧刺猬猬,难受的日子在后边呢!他说要买车,那是刘备摔孩子,刁买人心,境界还不如我,我这才是真格的!”
原来,因为工程用钱,谷玎的钱又迟迟不能到位,韩老翻真把新奥迪车卖了。
谷玎说:“你干的好事坏事,北沙的老百姓都知道,好歹有一条街道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
韩老翻就嘻嘻笑,说:“人也是会变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出息出息就是个活雷锋了!”
他们一起去找李甸来。韩老翻要给他介绍一个女人,要他相看相看。
小孙说:“活雷锋,你给介绍的女人,人家能放心?怕不是你先吃了回扣吧!”
韩老翻说:“那不能,那女人是我叔伯妹子!”
谷玎就很感动,说:“等朔黎来了,我让他给你好好写写,不是你出钱他抬轿那种写法,还美其名曰报告文学;要鞭辟入里,写出你真实的灵与肉来!”
韩老翻说:“算了吧,我知道那伙人,他们糟践人不睁眼睛,把我写臭了,往后再包工程都难了!”
来到医院,辛娟说,李甸来已经出院了,提着一大堆吃的,不知道送什么地方去了。韩老翻说,北沙地方不大,可也一二十万人口,到哪找这个蛮子去?小孙说,我倒有一个线索,不知道准不准。
就把车径直开往秦赖巴家,果然不错,老远就看见李甸来抡着一把大斧,在那幢破房子前奋力劈柴禾,秦赖巴媳妇坐在一旁奶孩子,另一个大点的孩子手拿一块点心,一边吃着,一边掂起小鸡子浇尿。谷玎有点儿发懵,也没下车,只是傍着车窗喊他一声。李甸来朝他嘿嘿笑,扔下斧子,把那个大的抱起来,凑到车跟前说,你们听听,他跟我叫什么!然后就鼓动孩子叫。孩子喊了一声爸,李甸来说,大点声!那孩子就如一只引颈高歌的雄鸡,梗着细瘦的脖子,拚尽力气大喊了一声。李甸来笑,秦赖巴媳妇也笑,接着又表哥表哥地喊他下车。谷玎摸摸海豹胡子,倒有些难为情了,嘴上嗫嚅一阵,也没说出完整的意思来。倒是韩老翻操一声,说,本想给你来点儿外援,你倒自力更生解决了!
车开着,三个人都不说话。过了好半天,韩老翻才说:“他原来老婆的照片我见过,很水气,像电影明星似的,现在靠了这么一个丑八怪,又有两个油瓶子,这不是从南极到北极么!”
小孙说:“你不懂艺术。人家那叫丑得精美,对不对谷指?”
谷玎不回答,把脸扭向窗外。
韩老翻又说:“李甸来敢于莳弄这么丑的女人,那也是够勇敢的,那得把灯闭了,窗帘挡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光也不透,再不就得从后面上,像牲口似的……”
谷玎突然大喝一声:“韩老翻,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你也不过停留在动物水平上,再敢佛头着屎,我把你从车上蹬下去!”
韩老翻立刻缩回去三寸,嘟嘟囔囔地说:“你这个人也真是,太压制民主了,好话赖话让人说完嘛。再说,刚才还表扬我,放屁工夫,我又罪大恶极了!”
小孙笑得踩不住刹车,差一点儿撞到电线杆子上。
晚上十点多,窗外秋风飒飒,谭静还在老旧的木床上辗转。她突然发现,一个人的夜晚如此漫长,她又是如此孤独凄凉,而这种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过。她明白了,她的慧根悟性和对禅释的肤浅认识,其实不堪一击,是那致命的一吻搅动了她的心底波澜,使她临入佛门之际却又难以把持。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她都会想起谷玎,年轻的谷玎和不再年轻的谷玎排成一列纵队在她面前走过,如同士兵接受检阅。她情不自禁地畅想,这个吻如果提前二十几年,他和她的生活也许就不会是这种样子。现在她终于承认,她一直生活在绵长的钝痛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极力掩饰着她的无奈。毫无疑问,只有远远离开北沙,听不到谷玎的名字,看不到谷玎的身影,闻不到谷玎的气味,从这块属于他生活半径的土地上走开,那才是明智之举。和许多皈依佛门的人一样,实际上那只是一种逃遁。
她害怕了,似乎稍一迟疑,她就会被滚滚红尘埋住,而且越陷越深。她决定赶快走,越快越好,不再盘桓,也管不得庆典不庆典,进了佛门,身置尼众之中,面对青灯古佛,残雪松风,心境自然会清静下来。这么想着,就询问了查号台,拨通了谷玎家里的电话。她根本就没想到,此时的谷玎仍然呆在那个新加坡宾馆,为迎接第一批贵客完善各个细节。她想告诉他,北沙秋天的夜晚让她感到恐惧和寒冷,--在这个十数万之众的小城里,她没有真正意义的朋友,只能把这种感觉说给他听。那么她传达给他一个什么意思?让他来陪伴她?让他把她从这种古墓似的地方接出去?她拿不准,也来不及细想,七个数字已经拨完了。
辛娟刚刚入睡,摸起桌子上的电话来,心里就很不高兴。电话那一端说:“是谷玎吗?”她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谭静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找谷玎干什么?”辛娟悻悻地问。
谭静毫无准备,这一问让她十分慌乱。她期期艾艾地说,她只是要找谷玎谈谈,也许,谷玎已经把她的事跟家里说了。辛娟从中嗅出一种偷偷摸摸的味道,于是鄙夷地笑笑说:“你们俩的事,他怎么能跟我说?给你写诗的那个人还在工地,你找他去吧!”说完也不听对方解释,怒冲冲地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