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出来走走,利用运动减肥的方法,发散一下积郁在心的苦恼。来到阀门厂门口,他就想进去看看。几天前米大炮拿一份文书到市政府盖公章,拜了若干门槛,都在打扑克,根本没人理他的胡子。米大炮就又开起炮来,满走廊嚷嚷,先找谢俊放,回头又找他,说市政府外紧内松,是灯下黑,最后还是谢俊放拿着那份文书,亲自为他盖的公章。这事儿他和老谢都发了一通雷霆,但机关工会头儿解释说,是他们在搞文体活动,没理会米大炮的胡搅和就不错了。他说,谁给你们的权力占用工作时间玩扑克?工会的头儿笑笑说,你不也经常利用工作时间讲党课开党会嘛!他仔细想想,这种类比也不无道理,只好不了了之了。
大门新漆过,门岗正坐在四面玻璃的小屋里值班,看上去很是森严。他刚要进去,面目庄严的门卫伸出一只手来,把他坚定地拦在了外面。
“认不认字?看看这个!”
门卫指给他看一块新漆的牌子,它威严地立在门口,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楷体字。
他摘下墨镜说:“我是杨家良啊!”
门卫说:“谁也不行,厂里有规定,先登记后进,随便放你进去,要罚我的款!”
正在发窘,下班的铃声就响了,片刻之后,他看见工人们从车间里出来,不是像以往那样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向大门漫涌;他们完全静默无声,自觉排成一队鱼贯而出,像刚刚制作出来的卡通人似的。一个工人的工服扣子没扣好,门卫立刻把他叫住,正色说:“罚款五元。知道犯的是哪一条吗?”那工人当即系好扣子,连连说:“知道,知道!”他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情与理搅得心里难受,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谷老爷子正在收摊,一面把零零碎碎的铁家什往小推车上装,一面喝喝咧咧地唱道:伯牙说:什么人好德,什么人好战,上边共有弦几根?
字字行行全说对,就算樵公你知音。
子期说:文王好德,武王好战,上边共有弦七根。
韵透九霄鸾凤喜,音传山海龙虎亲。
宇宙调丝惊仙府,那本是瑶池雅乐常常伴斯文……
杨家良听了便想,文武之道,一张一驰,那也是不可偏废的。为政之道,乃是顺天应民之道,而天道如棋道,千变万化中总有恒定不变的东西。北沙历史进程上的这一步,对了还是错了?冒进了还是滞后了?他一直努力保持着自身的洁净,但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手上沾染的污浊,正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因为他毕竟不是站在云端的上帝,他的脚得确确实实踏在北沙这块土地上。他不由得羡慕起谷老爷子闲云野鹤的生活来。就走近前去,敛着声说:“老爷子,我能跟您下盘棋么?”
谷老爷子看看他:“你这种文化人,应该说手谈!”
杨家良一笑:“对,手谈一局!”
“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又是本地人又是外地人。”
“本地人明天见,外地人如果急着走,我不妨陪陪你!”
杨家良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摘下墨镜说:“老爷子,想不到我这么差劲的化装术,倒把你给蒙住了!”
谷老爷子愧笑一声:“不行了,老眼昏花,我还当是来采购三发烟的老客呢!--又搞微服私访啦?”
“心里不痛快,出来遛达遛达!”
“以后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出来跟我下棋!”
“怕是不行啊,官身不由己!”
“吃没吃饭?呆会儿我买几个包子,咱俩垫补一口吧!”
“不用,我饿不着。你老干嘛不回家吃?”
“你也知道,我儿子总不在家吃,孙子也到处乱跑,剩下我和儿媳妇,那饭怎么吃怎么别扭,好长时间我就不在家吃了!”
“时间长了可不行,冷一口热一口的,容易做下胃病!”
“从前金虹当老板,玫瑰酒家天天给我送盒饭,热热乎乎的,还有那么多红烧肉,吃下去那个舒坦;现在换老板了,不行了!”
“你看金虹这人怎么样?”
“人是没说的,有能耐,心眼也好,惜老怜贫的!”
“你们家有可能犯下了一个历史性的大错误,--金虹是个人才,你们焚琴煮鹤,把北沙的人才给挤兑跑了!”
“这事儿我没法吱声,我投弃权票!”
“你老很会做人!你这一辈子,没什么大作为,也没什么大波折,太太平平逍逍遥遥的,有什么诀窍么?”
谷老爷子斜他一眼,神秘地一笑,推起小车来,一面走一面说:“诀窍当然是有的,我这个诀窍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无论是做人,还是当官,下棋,应付世界,统统适用,用一句官话说,那也叫放之四海而皆准。知道我们的祖师爷是谁么?老子,他那个炼丹的八卦炉后来就改成打铁的洪炉了。我的师傅临死前,把别的徒弟都撵到了外面,拉住我的手对我说,你是个本分人,值得我信任,这个诀窍我只能向你一个人传授……”
杨家良有些着急:“到底是什么?”
谷老爷子慢吞吞地推着小车,回头对他说:“我这个诀窍也是不外传的,起码,不对北沙以外的人说!”
说着,就吱吱扭扭地响到马路对面去了。
送站之前,谷玎给朔黎打了个电话。
谷玎说:“宁宁上学,肯定会给你添麻烦,请多关照吧!”
朔黎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大和式?咱们就用不着来这个了。宁宁如果不愿意住校,住到我家来也行!”
谷玎说:“随他的便吧。你知道,我这个犊子太任性!”
朔黎说:“再有十来天,我就到北沙了。我准备多住几天,和老插们好好聊聊,再分给玉秀一些父爱。--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谷玎说:“我看你是进入创作了。这么干能行吗?有多少人能理解你?新闻界还不得把你炒糊了?再说,你老婆敢要你命!”
朔黎说:“人道和艺术,哪一条都促使我干这件善事!也不过就是给那个苦命的孩子一个精神寄托嘛!”
谷玎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你是对的,你比世俗行为要高尚得多。咱们北沙见!”
谷家全员都到车站来了。辛娟说,好多朋友都给拿了钱,本来应该摆几桌庆贺庆贺,可时间太仓促,只好回头再说。谷玎有些不高兴,说,又不是自己考上的,张扬什么?这个拿钱那个拿钱,欠了一大圈人情!辛娟狠狠地瞪他,说,人家孩子上学咱也拿钱了,什么事还不得有个来回趟?你不张扬那就干吃亏!谷玎说,一提这事儿我就烦得要命。咋整,起初大家也都是好心,可弄来弄去,庸俗透了,真丢中国人的脸!辛娟说,外国好你上外国去,中国人就这么个活法!谷玎就长叹一声说,我连北沙都走不出去,还上哪门子外国!
谷毛宁买的是卧铺票,因为天好,老早就检了票到站台上等着。辛娟千叮咛万嘱咐,还扯住儿子的胳膊抹眼泪。忽然看见两个警察,半搀扶半押解,把秦赖巴弄到了站台上。秦赖巴气息奄奄的样子,谷玎一看,就知道他此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表哥,我欠你的太多了,这辈子没法报答,下辈子吧!”
秦赖巴沉重地喘息着,身子糯米糕一般黏软,裤裆一带还湿唧唧的。
谷玎上前拉拉他的手,鼻子有些发酸:“可惜,人是没有下辈子的,咱哥俩的缘份到此就算断了!”
秦赖巴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愚蠢表情,眯眼看看秋天的晴空,喃喃说道:“表哥,我知道,你这种好人死了要上天堂,我这种孬人死了要下地狱;可我比你们强,我活着就进天堂了!就这会儿工夫,我飘飘悠悠的朝上走,脚都踩着云彩了,道两边都是鲜花,小鸟,还有仙女弹琴吹箫哪,比北沙这损地方强多了!”
谷玎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种超然的执迷。他想,也许他说得不错,那也是一种境界,它只不过存在于那种病态的大脑皮层上。两个警察怕搅扰了谷家的送别,就一边一个架起秦赖巴,如同押赴刑场的死囚,拖拖拉拉的放到一个避人的地方,就抽起三发烟来。
谷毛宁说:“你们都回去吧,别送,送了怪让人难受的!”
谷玎说:“到了地方快来信,打直拨也行!”
谷毛宁说:“爸,我在家老是惹你不高兴,这回离你远了,你想我吗?”
谷玎说:“傻儿子,你说呢?”
谷毛宁眼睛有些转泪:“爸,儿子劝你一句,以后少抽烟少喝酒,工作也悠着点儿干。有时候我都担心,怕你活不过爷爷!”
谷老爷子说:“那可不行,那我就想办法快一点死了!”
谷玎笑笑:“儿子,我听你的,忙完了庆典,说什么我也得喘一口气!儿子,爸爸太忙,你的事我管得太少了,你能原谅爸爸么?”
谷毛宁说:“还是爸爸原谅我吧,我不是个孝顺儿子!”
谷毛宁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谷玎他们也追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小溪鲜鲜亮亮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包包,身后跟着她的络腮胡子爸爸。谷家的人都已经知道,小溪也到省城大学进修去了,是英语系,公费,提款时还是谷玎签的字。他们静静地看着她走近,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苦涩。
谷毛宁朝她走近几步,主动打招呼说:“真巧,咱们坐一趟车!”
小溪的眼睛有些躲闪:“你哪个学校?”
谷毛宁说:“反正离你那个学校很远!”
小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要是咱们再一个班就好了!”
谷毛宁说:“那不可能,那怎么可能呢?世界上绝不会有简单重复的事物!”
小溪说:“也许,那一次是我错了!”
谷毛宁淡然一笑:“都过去了。毕业以后还回北沙么?”
小溪的表情有些愁苦:“公派,恐怕不回不行。你呢?”
谷毛宁说:“北沙我一定是要回来的,不过不是这么个回法。”
小溪疑惑地看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谷毛宁说:“以后你就会懂了!”
这时小溪的爸爸从后面走上来,拉住女儿的包带,把她从他身边引开。看着他们隐入人群深处,谷毛宁不禁悲悯地笑笑,心想,我要带领他女儿寻求幸福,他打我的耳光;他女儿被人糟蹋了,他反倒给人下跪,真是不可理喻,可惜了那一脸雄性的标志。他看看手表,列车进站的时间马上就到了。
谷毛宁对爸爸说:“你因公请客,给玫瑰酒家打的那些白条子,我都放在家里的书柜上。那是我的正当收入,如果你不想捐献,那就尽快报销花了吧!”
谷玎蹙起眉毛,一动不动地盯着儿子,一边的嘴角咧开,好像是吃着饭突然被硌着了。他从中捕捉到一丝信息,这个信息好像突如其来,又好像意料之中。他看着喷烟吐雾的蒸汽机车牵引着列车开进车站,泪水就再也忍不住了。“儿子!”他哽噎一声,把头靠在儿子的胸脯上。他听到了儿子年轻的心脏强健的跳动。
“你真的要走了吗?”他说。
“我还会回来!”
“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你一直就是个不安分的孩子!”
人们开始上车了。这时一辆红夏利出租车直接驶到站台上,车上走下来一位极具光彩的女人,明眸皓齿地向人们笑着,见了谷家的人,文雅地点点头。他们这才认出来,原来是金虹。
“爷爷,毛衣穿着还合适么?”她亲切地和谷老爷子打招呼。
谷老爷子嘴巴大张着,却没说出话来。谷玎和辛娟也没说话,好像在痛苦而被动地接受着一个既成事实。他们眼睁睁看着谷毛宁和金虹一前一后走上火车,然后从一个窗口探出头来向他们招手。这个恍然如梦的结局使他们塑在了原地,仿佛连生命都停止了,变成一组神态各异的雕像。时空出现了褶皱,如同大地板块那种坼裂挤轧,一切都失去了物理维度,乱哄哄的站台似乎被魔法魇住,静得连一丝声息都没有。打开的车窗如同一个像框,他们在这个像框里看到了一帧鲜艳生动的大照片。
忽然辛娟一声啼泣,柔弱无力地走到车窗下,向他们仰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她悲怆地说道:“孩子,你们就这么走了,妈的心不好受。来吧,做谷家的媳妇,得把这只戒指戴上。--这是北沙的土地里淘出来的金子,过去你奶奶戴过,现在轮到你了!”
她把指头上的那枚戒指脱下来,抓住金虹伸下来的手,准确地戴到了金虹的中指上。金虹屈屈指头,突然止不住哭了。
“妈妈,请你相信,我不会给谷家丢人的!到了地方,我们会经常往家里打电话!”
金虹说着,一串串泪水明亮地向下洒落。列车开动了,她的泪水还斜斜地牵出去,如风中飘零的雨丝。“妈妈,妈妈……”她留下一长串幸福的呢喃,于是,站台上的三个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