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娟张罗着给儿子买上学用品,谷毛宁就说:“什么都不用买,北沙的东西不见得好,又千里迢迢,拿那么多东西累死人了。我到了省城自己置办还不行么?”辛娟也觉得有道理,就不再勉强。倒是谷毛宁给家里人各自买了东西,给爸爸的是一个充电式电动剃须刀,给妈妈的是一个意大利披肩,给爷爷的则是一件驼色毛衣。正是换装季节,谷老爷子就把那毛衣穿在身上,竟是又可身又暖和,疑惑地问孙子:“这不像是机器织的!”谷毛宁就笑,说:“你也不想想,谁能给你织毛衣?是我在私人手里买的!”谷老爷子也就信了,直夸孙子长大了,比从前懂事多了。
辛娟很喜欢那个披肩,没事就披在身上,以便向人炫耀:“瞧瞧,我儿子给我买的,用他自己挣的钱!--你们看我像不像一个老阿拉木汗?”老焦就顺竿爬上来,说:“想你想得没瞌睡,可惜离得太远,吐鲁番西三百六呢!”辛娟就拿出一个镀镍的扩张器来,逼到他嘴上说:“再胡说八道,我薅下你的舌头来,你这个白衣魔鬼!”大家看了就笑,直笑得东倒西歪。
到了下班时间,辛娟已经把白大褂脱了,忽然又有人敲门,那敲法怯怯生生的,一听就是那种有着难言之隐的女孩找她搭救来了。门开得相当缓慢,来人先进来一蓬秀发,她看不清她的脸。辛娟说:“下班了,有事明天办,行吗?”女孩这才把脸向她缓缓抬起,她认出来,这是好久不见的小溪。她脸色惨白,一双明亮的杏眼黯淡下来,两行清亮的泪水蜿蜒爬过脸颊。
辛娟马上就明白了。
“谁的?”她问。
小溪不说话,她屈辱地摇摇头,一时泪水飞溅。
辛娟指指刑具似的妇科椅:“脱了,躺上去吧!”
小溪吃力地爬上去,像攀爬一座山峰。职业使辛娟对这种事情变得麻木了,但小溪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她和儿子有过彼此倾心的一段,她想,这个孩子至少犯了两个痛悔终身的错误,第一,她不该离开宁宁,第二,她不该如此轻率。
“知道吗?我儿子马上要进省城上大学了!”她说,声音很温润,但掩盖不住她想传达出来的残酷。
小溪不说话,甚至看也不看她。她的脸仰向天棚,那上面有一块水渍,花花达达的,像一片神秘的图谶。辛娟发现,衣服里的小溪臻于至美,令她联想到尚未开放的蓓蕾,却被一只粗暴的手轻易捻碎了,这真是暴殄天珍的大罪过。她把坚冷的铁器插进去,手都有点儿抖了,悲悯和愤怒就禁不住涌上心头。
“你应该去告他,不能就这么拉倒!”她鼓动她说。
小溪咧咧嘴角,做了一个欲哭不能的表情。疼痛使一张纯净的脸浮动着层层波纹,如雨的泪水沿着她的鬓角向下流淌。辛娟看不下去了,她说:“孩子,要是忍不住你就放声哭吧!”
小溪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她扑到她怀里,不说话,只是哭。辛娟抚摸着她头发,她的脸,她细瓷似的皮肤,鼻子也酸了起来。躺在这里的是个本来应该成为她儿媳的女孩,而另一个努力成为她儿媳的女孩也在这张妇科椅上躺过。她们有着质地相近的胴体,也有着极为相似的遭遇,作为女人,她有着物伤其类的悲哀。
“你应该向金虹学习,不幸使她变得坚强起来,也许,今后她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辛娟说着,把吸引机深入她的身体,用脚轻轻一踏,随着一声哀号,那颗罪恶的种子就带着血污落入污物桶里。她终于在这种时候给予了金虹客观公正的评价,她想,也许是小溪的参照,也许她不再危及她的家庭。
“好好休养一段,”她最后叮嘱小溪,“多吃些补品。--他给没给你补养费?”
小溪点点头,然后擦干脸上的泪痕,忍着疼痛,尽可从容地走出门去。辛娟一直目送到她走出医院大门,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那样子丝毫看不出破绽,似乎还很坚贞。
谷玎老爷车在大街上抛锚了。小孙两手油污,满嘴牢骚,一边修一边支使谷玎递工具。
小孙说:“堂堂谷指坐这种破玩意,我都替你寒碜。”
谷玎笑笑说:“咱这车也有好处,不丢,偷车的碰上都得骂晦气,弄不好还得推着走!”
小孙修着修着就忍不住笑了。
谷玎说:“你小子坏笑什么?”
小孙说:“我刚看了一本小人书,那里面画的可像你了!”
谷玎说:“什么小人书?”
小孙说:“叫《堂·吉诃德》。”
谷玎说:“人家那是世界名著啊,你这么大个人倒看小人书,唉,怪不得有识之士都说,人类又回到了看图说话时代呢!”
小孙说:“我看看小人书就不错了,有的人根本连书都不摸,回家就开电视,凌玲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结果连穿衣戴帽炒菜做饭都顺了撇了!”
谷玎说:“你看看原著才带劲呢。连西班牙人都说,即使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还有一本《堂·吉诃德》呢!”
小孙说:“你猜我笑什么?那个傻×堂·吉诃德,穿一套破盔甲,拿一杆破枪愣充骑士,骑一匹瘦马,起名叫什么驽辛难得,还跟着一个傻×仆人叫桑丘。你看,你,我,还有这破车,像不像那一套人马刀枪?”
谷玎哈哈大笑,拍着小孙的肩膀说:“像,像极了。怎么以前我就没想到这个呢!”
好不容易修完了,小孙就坐上去,让谷玎在后面推车。谷玎有点力不胜任,刚要抬头找人,警察小丁就过来帮忙了。
警察小丁说:“谷指,我们局长找你呢!”
谷玎说:“他找我干什么?我又没犯到他手上!”
警察小丁说:“刘局长说了,你那个表弟我们不能抓,抓了就得弄满手刺。”
谷玎说:“又私吞公款又吸毒,放在外边算是怎么回事!”
警察小丁说:“不抓归还公款还有一线希望,一抓就彻底没戏了,就连烟厂都帮着说情,要把他弄出来,放出去讨债。再说就他那个身板,烟瘾一上来,说死就死了,公安局又不缺爹!”
谷玎有些急了:“那也不能推给社会,庆典那天,要是广场上出现那么一个瘾君子,北沙就连脸带屁股都丢尽了!”
警察小丁说:“刘局长说,让你拿点钱,把他送省戒毒所去!”
谷玎说:“我哪来的钱?就是有钱,也不能花到他身上去,他算个鸡巴!”
吉普车终于轰地一声着火了。警察小丁拍拍手上的泥土,从兜里掏出一只镀金打火机来。
“谷指,这是秦赖巴叫交给你的,他叫你一定收下,说他活不了多久了,让你留个念性!”
谷玎接过来,轻轻揿着,望着那若有若无的火苗,一时不胜感慨。收起打火机,摇一摇头说:“他死了就死了,扔下老婆孩子,少吃没穿的,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唉,一想起这件事,我肠子都悔青了!”
警察小丁递给他一支烟,他就用那只打火机点着。
谷玎说:“玫瑰酒家怎么没开门?”
警察小丁说:“兑出去了,你还不知道?”
谷玎惊讶了一下:“咋说兑就兑呢,还指望庆典上能给北沙壮门面呢!”
警察小丁狡猾地笑笑:“金虹说了,骨折她能挺住,心疼她挺不住。我听说杨老板骂娘了!”
谷玎说:“我不信,杨老板从来不骂人!”
警察小丁说:“这回可是真的!”
谷玎说:“他骂谁?”
警察小丁说:“我怎么知道?反正这回不怨我!”
谷玎心里有些发毛,一只脚跨进了汽车里,警察小丁又在下面补充一句:“谷指,告诉韩老翻防备着点儿,那几个越狱犯还没逮着,听说他们专拣大款收拾!”
谷玎把车门重重一关,车开了,他才恼怒地骂一句:“啥鸡巴事都找我,我是北沙的总理呀!旌旗营跟莺歌岭动武,责任也追查到我头上,说是我没把张临轩的意思传达到。我嘎吧一下死了,我看北沙的地球还转不转!”
小孙听了就嘿嘿笑,说:“你把车门再关一下,--我这个桑丘还真得管好这匹驽辛难得,要不然,把你这个堂·吉诃德掉下去,北沙的地球转是转,那就慢多了!”
正要开往新加坡宾馆,大哥大就响了,一接,是刘忠诚。
谷玎说:“秦赖巴的事我同意了,出三千元,算是清理城市垃圾经费,行了吧?”
刘忠诚说:“三千元只够你表弟抽六天的,连戒毒所的大门都进不去!”
谷玎说:“谁表弟?你表弟!我顶多能出五千,你就是用电警棍出溜我,也只能这么多了!”
刘忠诚说:“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件事。老谷,市容整顿是不是归你管?”
谷玎说:“我们已经达标,通过验收了!”
刘忠诚说:“不对吧?你赶快到于海石家来看看吧,他也是你的手下干将,看看你就知道了!”
谷玎就叫小孙掉转车头,直奔于海石家。于海石家傍街住,虽然不是主街,也人来人往。只见一圈红砖围墙上,铺天盖地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性病广告,足有上百张,横七竖八,琳琳琅琅,那没贴实的纸角在秋风里哗哗地拂动,发出声势浩大的喧嚣。一群警察和街道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四周逡巡,见了谷玎,无不掩了嘴嗤嗤做笑,说谷指来得正好,这是早晨起来,一大群宾馆小姐贴的,你看责任怎么追查?谷玎一下子就明白了,气得满脸紫红,向院子里痛烈地骂道:“我操你祖宗于海石,这时候你还给我添乱,管不住胯裆下那四两肉,我把你送良种场去算了。我这就去找杨老板,让他把你这个大太监彻底劁一劁!”
在场的人都咋舌地盯着他看,好像不认识似的。
天色向晚,杨家良从宾馆溜出来,戴一顶前进帽,压得很低,把眉毛都遮住了,又戴了一副墨镜,夹克领子一立,人们就很难认出来了。他在一家杂货店的镜子里自己打量了一下,不匪不特的,看上去不怎么磊落。他从店主狐疑的目光里看得出,他大概把他当成了逃犯。他索性买了几只羊肉串,一面走一面在烟气弥漫的大街上吃着。他想,就凭这一点,也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市委书记来。作为平民会有许多苦涩,但自由却是平民的基本财富;而当了官也就失去了自由,官当得越大,失去的自由也就越多。
他很苦恼。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是在举着一只超重的杠铃,时间到了但裁判仍然不给他亮灯,他只好就那么咬牙挺着,仿佛连自己都听得到筋腱和骨骼的劈裂声。又好像深陷在一大摊泥淖里,有劲却使不上,他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在了对付那种黏稠、稀泞、类乎浆糊的物质上。别的且不说,旌旗营和莺歌岭的官司就远远没有完结,和林场签了合同的地赖子到法庭告林场,林场又告烟农,乱糟糟的搅在一起,理不出头绪来,一听就让人脑浆子疼。而凌玲非要把那盘械斗的录相带往上送不可,她已经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了,而且穆江电视台很欣赏她的才干,答应只等北沙县改市庆典一过,马上就招她回去做节目主持人。他不无遗憾地想过,他和她真是失之交臂;他和她本来会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身份使他临阵踟蹰,他错过了一片旖旎,那是一闪即逝不可重复的风景,而她也也会深有同感。
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于海石。他不能否认,他对他的单身生活提供了很多帮助,他又是那么善解人意,想方设法让他孤寂的身心深得慰藉。对这类人,恐怕任何领导都没办法抗拒,就像面对一只宠物,是一种人类的基本情愫使然,即使它贴你舔你,明知道下做,你也不能不甘之如饴。头天晚上,小溪的络腮胡子爸爸找到他的住处,扑通给他跪下了,好像于海石是他豢养的什么,来找主人交涉。于海石就更不堪言,不但下跪,还抱着他一条腿,鼻涕眼泪地求告,似乎把头些年的舞台功夫全用上了。那一刻他都气晕了,照着他那张小白脸,狠狠煽了两耳光。对于一贯温文尔雅的他来说,这么做有失风范,但他觉得,无论什么刻薄的语言,也取代不了这么有力的批判。他想,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他身边的人,他得高举轻打才成,不过,一切都要等庆典过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