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史先发正和潘建坐在一起喝酒。
史先发说:“阴天忽拉的,除了打麻将喝酒,别的也干不了啥。我陪不好你,要不要我叫酒漏来?”
潘建说:“算了吧,谁跟谁呀!”
史先发说:“你现在官当大了,牛×了,往后烟厂的事还归不归你管?”
潘建说:“管,咋不管呢?副书记只是一个虚职。”
史先发说:“趁着你说了算,给我批一百箱三发烟,成本价,我给你回扣这个数,行不行?”说着他举起一只手。
潘建说:“你也这么大岁数了,要那么多钱干啥?这边和那边的币子也不通用!”
史先发说:“和你比我也就是个下中农。听人家说,过路的在你家门口拣了一个蛋糕盒子,打开一看,上面的蛋糕都发霉了,底下装的都是钱,问到你们家,你们也不敢承认,结果倒让那人拣了便宜!”
潘建脸上窘一下:“瞎扯淡,没的事!”
史先发说:“你说巧不巧,这事儿偏偏让酒漏碰上了,要不要我把他叫来?”
潘建说:“不就是一百箱烟嘛,你老哥还跟我来这个?等庆典过后吧,杨老板必然要回省城探家,到时候找个优惠烟农的借口也就行了!”
史先发说:“杨老板跟那个女记者到底是啥关系?”
潘建说:“啥关系我怎么知道?其实别说杨老板没怎么样,就是解决一下眼前困难,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人嘛,对不对?”
屋外的大喇叭正播送着茜茜唱的那种叫春猫般的软歌。史先发说:“听说你倒是解决得不错,连这个卖唱的也让你给划拉了。--她那种胭粉脸子有什么好的?”
潘建说:“这个你也信?人家一个歌星,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她能看上我?造我谣的多了,还说我在穆江睡了独联体的女人呢,其实就是组织安排我我也不敢,他们的娘们厉害,我怕以身殉职!”
史先发说:“反正家家卖烧酒,不漏是好手。现在的事,我算是看透了!”
潘建说:“林业局那个胡泉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哈里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史先发说:“我好酒好菜招待他,他愣把摩托往沟里骑,怎么能怨着我!”
正在酒酣耳热,就听见村里的狗一阵狺狺,那声音相当惨烈,此起彼伏,极像一场多声部合唱,倒把茜茜的歌声完全盖住。正在纳闷,就有人气急败坏地闯进来报告,说山头的烟地里黑鸦鸦全是人,足有好几百个,一色的钩竿铁齿,把旌旗营给包围了。两个人就趿着鞋跑出去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酒也醒了一半,一个匆匆忙忙去打电话,另一个就用大喇叭喊人了。
莺歌岭的人由张临轩带着,犹如神兵天降,在一片片烟地里仇恨地践踏。随同前来的还有鹿林县的地赖子,为首的那人嘴上衔着一支大雪茄,也不用手扶,像牛仔那样用舌头舔来舔去的,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眯着,一看就是好勇斗狠的茬儿。
张临轩说:“地就交给你们了,哪块地种黄芪,哪块地种人参,那就随你们的便了,到时候把地租送来就行。”
那头儿说:“你放心,要是哈里发敢支毛,我找人废了他,保证神不知鬼不觉,让公安局连影儿都摸不着,还以为是天上的流星掉到他脑袋上砸的!”
张临轩说:“别胡来,咱们要咱们的地,保卫咱们的施业区,还是要坚持十六字方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居高临下,把旌旗营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只见男人女人纷纷从房子里跑出来,在村部门前聚起个大疙瘩,忽然又散开,纷纷到一个柴垛去拿柞木棒,呼啸着就朝山上冲来。到了相当的距离,张临轩说,要尽量避免短兵相接,他们要是敢往上冲,就用土坷垃砸他们!众人就选了好地形踞坐着,准备下足具威慑力却又不含杀伤力的弹矢。山下的人离了好远就站住,只见队伍里闪出一个人,一面走一面向山上喊话,因为气喘得紧,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看看进入了火力圈,大家发一声喊,就把土坷垃向他投过去,一时攒如飞蝗,直打得那人跟头把式的滚下山去。
张临轩说:“这样不行,这样容易激化矛盾,咱们得文攻武卫,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就找了一个大嗓门的工人向山下喊话,他在一边提台词。那工人果然底气足壮,声音竟然像叫驴一样响亮,把两手拢在嘴边成话筒形,红头涨脸地喊道:“旌旗营的农民弟兄们,我们是莺歌岭林场的老大哥,今天到这不是来打仗,而是串亲戚来了。我们的森林被你们伐了,我们的土地被你们占了,我们的饭碗被你们砸了,虽经多次交涉,但你们那个土皇帝蛮不讲理。眼下我们生活没有着落,万般无奈,只好前来收复失地,捍卫领土主权。我们有国家划定的施业区图,有国务院和林业部文件,是有理、有利、有节的,希望你们要认清形势,不要被哈里发所蒙蔽。你们要是执迷不悟,吃亏的只能是你们自己。想想吧,你们有冰箱彩电音响收录机,有自己的楼房,银行里还有存款,我们有什么?我们还是一无所有,正儿八经的无产阶级,在贫困线上挣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最具有革命的彻底性,动起武来,我们是不怕死的。我们的政策是团结大多数,孤立一小撮,如果哈里发能幡然悔悟,弃旧图新,我们也是欢迎的。我们两家山连山地挨地,同志加兄弟,远亲不如近邻,为什么非要拔刀相见?头上同一个太阳照,面前同一个五星红旗飘,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北沙,你们致富了,也不应该忘记阶级兄弟……”
山下的人骚动一阵。也有人向上喊,但因为逆风上坡,那声音都被凌迟了,变做羊羔般细弱而间断的颤音。山上的人就发出胜利的欢呼,由那个大嗓门领头,一齐唱起毛主席诗词来: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
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直唱得荡气回肠,威猛壮烈。正在陶醉,就见山下站出来几个敢死队模样的人,用棍子驱赶着一群狗向山上的冲过来。山上的人又用土坷垃投,但这回不灵了,那狗十分的敏捷骁勇,水里游鱼一般,利用作物棵子的掩护,很快就冲到阵地前沿。狗们把威慑的大口皆尽张开,发出一片惨烈的嗥叫,眼睛都红了,疯狂地向人扑去。山上的人慌忙抵挡,不想狗们专攻下三路,早就扯着腿肚子放翻了两个。被咬伤的人躺在地上胡乱踢蹬,嗷嗷直叫,嘴上爹长妈短地骂着,那声音既夸张又富有煽动性。
见张临轩也被狗咬伤了,莺歌岭的人就急了,说旌旗营的屯迷糊来狠的了,嗾疯狗咬人,比亲自动手还恶毒。狗嘴臭,咬伤了不好治,再说,得了狂犬病,那就操蛋了;爱滋病还能缓,狂犬病却是立竿见影的。有人就振臂高呼:“血债要用血来还,不怕死的跟我冲啊!”张临轩还想阻拦,但一伙人早就呐喊着冲下山去,挥舞着棒子和镰刀,从狗的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片刻工夫,就和旌旗营的人搅在一起了。
潘建打了电话出来,村民们正一窝蜂似的朝山坡烟地跑去。他回头又找史先发,却见他两个儿子各背一支猎枪,如同哼哈二将,守护在老爹身边。
史先发说:“不要管我,保护烟地要紧,那都是劳动人民血汗啊!”两个儿子就对潘建说:“潘书记,你都看到了吧?我爹就是这样,关键时刻总是想着老百姓利益!”
潘建说:“老史,咱们都是党员,党考验咱们的时刻到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两边的人动武!”
史先发说:“是莺歌岭侵略我们,又不是我们侵略莺歌岭,乡亲们要保家卫国,我有什么办法?”
潘建说:“你就不能看得远一些?出了事,先进去的是你,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史先发说:“为了让旌旗营的乡亲能过上好日子,我豁出去了!”
潘建说:“你死了也壮烈不到哪去,你这是村夫之勇!”
正说着,司机就把潘建的半截槽子开过来。潘建说:“快,往出事的地方开,越快越好!”司机也是忙中出错,刚出了村子,就把车开进了阴沟里,那车一侧轮子悬空,一侧轮子着地,俗称狗刺尿,把潘建压在了下面。潘建身体明显发福,动作未免迟钝,又加几杯老酒下肚,力气不大够用,像一只濒死的牛蛙缩在瘪了的车楼里鼓气,到底还是司机先挣扎出来,奋力倒提着他的两腿,才把他拽出来。试试胳膊腿儿,都还健全,只是额头上鼓起个杏子似的包包,红艳艳的如山丹之花。
两个人抛下损坏的汽车,气喘吁吁地朝出事的地方跑去。只见山上一伙山下一伙,正在对峙叫骂,一片待收的烟叶已经被践踏成泥。潘建挺身站到村民的前面,高声叫道:“旌旗营的父老乡亲们,我是北沙市委副书记潘建,你们一定要听我的,千万不要胡来,赶紧回到村里去,你们的一切损失都包在我身上!”
潘建平时本来嗓音赫亮,但刚喝了酒,渴意上来,嘴里一阵焦干,用舌头舔舔上牙膛,竟黏连在了一起,用力向下一拉,唰啦一家伙,艰涩如尼龙搭扣,发声的效果就可想而知了。站在一旁的酒漏就很行家地说:“潘书记缺水了,我去给你找些水来!”就用油乎乎的造革帽子,到路边的水沟里兜了一汪水,潘建也顾不得卫生不卫生,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润滑了口舌,增添了一些活力。
潘建要村民们据守不动,自己上山,凭副书记的身份和三寸不烂之舌,劝说莺歌岭的人撤退。但莺歌岭的人并不认识他老大贵姓,一顿排炮轰回去,有一块坷垃恰好在他脑袋上炸开,把他的眼睛也迷住了。旌旗营的人就被激怒,说林大头的胆子也忒大了,连北沙市副书记的脑袋也敢打,幸亏不是真手榴弹,否则这么一下,潘副书记就得永垂不朽了。趁着潘建眼睛睁不开,几个莽撞汉子就策动了一群狗冲锋陷阵,很有步兵装甲协同作战的战术效果,果然灵验,那阵地当即克拔,却不想山上的人如一阵回头风向下卷来,大有拚死的架势。潘建闭着流泪的眼睛说:“撤,谁不听我的命令,我把他按盲流遣返回原籍!”人们这才利用了群狗的掩护,退潮般向村头漫涌而去。村头的小庙在一片片浓黑的阴云下色彩斑斓,一炉香火还在袅袅升腾。
潘建作为首批伤员,被司机扶到庙前的石阶上坐下。潘建的两眼越揉越红,如半开半阖的蛤蜊,露出乱糟糟的嫩肉。先后有几个人来为他翻眼皮,都粗手笨脚的不能成功,小寡妇看了就凑上来,那一双纤手果然十分的灵巧,也不知是怎么弄的,指头绾一个花,居然就成了。翻开了又吹,不想那沙土黏在里面,如同芝麻烧饼,弄出来很有难度,从怀里掏出手帕来试了一试,见潘建满脸痛苦,索性就伸出粉红舌头舔。那舌头湿软鲜活,所到之处,无比滋润,奇妙地一吸,就使潘建重见光明了。潘建看看小寡妇,认出是被史先发罚了跪庙的女人,就有些不是滋味。小寡妇却极其幸福地玩味着,向周围的人矜功自傲地说:“早些年村长老伴用奶水给潘书记洗眼睛,现在我又用舌头给潘书记舔眼睛,咱旌旗营是革命传统代代传哪!”
看看莺歌岭的人渐渐逼近,潘建就有些热血沸腾,不顾众人拉扯,勇敢地站到前沿去。忽然看到凌玲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那摄像机如一挺隐蔽的机关枪,向双方来回扫射。原来凌玲来拍烟农秋收,却不想赶上了这场面。
潘建说:“你们谁是领导?”
工人们回答:“我们领导被你们的疯狗给咬伤了,现在还躺在烟地里拔气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把民兵营的轻重武器拿出来,把你们这个盲流点给平了!”
潘建说:“你们还是不是北沙市的居民?是就听我一句话。现在全世界都在讲缓和,连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能和平共处,你们有什么道理不搞好团结?”
那个鹿林县的地赖子头儿说:“你少扯哩哏咙。你们过的是啥日子,莺歌岭过的是啥日子?瞧你那德性,脚底下没根,还他妈没醒酒呢,你那个肥肚子里装的还不是民脂民膏!弟兄们,给我上,先把剥削阶级消灭了再说!”
潘建打了个酒呃,凛然说道:“就算我是剥削阶级,可你们工人农民都是劳动人民哪,你们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我。来吧,无论是莺歌岭的还是旌旗营的,要打要杀你们都冲我来,只要你们两边的人都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值得!”说着就匍匐下臃肿的身子,横亘在公路中间,如一个倒下的界碑。又抬头向两边的人说,“我想看看,哪一个有北沙户口的人,能忍心从市委副书记脊背上踏过去!”
两边的人一时静场,连狗都不咬了。天空浓云翻滚,喑哑的雷声似乎离人们很远,又好像就在他们头上。
地赖子头儿说:“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我们找哈里发说话!”
酒漏说:“没有史村长就没有旌旗营,没有旌旗营就没有北沙市,你们敢动他一指头,我们决不答应!”
地赖子头儿说:“我们大老远跑过来,总不能被疯狗咬伤好几个,倒见不着他们一滴血吧?打狗日的们!”
公路两旁有养路用的沙堆,都堆成整齐的梯形,沙堆里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卵石,那地赖子就拾起一颗来,抡圆了向对方投过去,可可地就砸中了一个。卵石绝非土坷垃可比,眼见得那人溅出一线明亮的鼻血来。村民们一声大哗四散开去,也纷纷摸石头,隔着潘建的躯体还以颜色,一时飞石走弩,交织出一张对攻的火力网。狗们都吓坏了,远远地躲开,发出泪尽泣血的干嚎。有几颗石头落在了凌玲身旁,她反倒从树后站出来,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两个阵营之间,风吹乱了她秀美的长发,她的脸色像汉白玉一样坚白。
一阵呐喊,两伙人终于交手了。血在黑土地上迸溅,受伤的人们一个一个倒下去。忽然一声炸雷,天上落下一片粗大的雨滴,衣服颜色浅的人首先发现,那雨竟是红色的。不知是谁一声惊呼:“老天爷,下血雨啦!”片刻之间再看,人们就如血浴一般,浑身上下都淋漓着黏稠的锈红,一时竟认不出谁是谁了。就骇然地扔下石头棍棒,脸皆上仰,敬畏地看天,腿上抖抖颤颤的,忽然一软,就次第跪在了小庙前面,一动也不敢动,如一群木雕泥塑。
“酸雨!”
凌玲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声来;她把一声痛烈的呼喊吞了下去,通过颤抖的手臂,把那情感那场景,统统装进了摄像机里。随着警车的嚣叫,她看到了急匆匆走来的杨家良,他身后是公安局长刘忠诚,以及满脸惊慌但又手足无措的警察们。
二十二
县医院收治了十几个伤号,旌旗营的和莺歌岭的基本一半一半。张临轩的大腿被狗撕开一个大口子,缝好了又化脓了,最后不得不把一大块肌肉剜了去,一面打抗菌素一面打狂犬疫苗。杨家良来看过,戴凯光也来看过,都说不出什么,只是向他透露,上面有消息说,林业有可能划归地方,也好统筹管理,集约经营,避免诸多矛盾。张临轩说:“归谁管并不重要,莺歌岭的人们快要连粥都喝不上了,这个才是最最重要的。”杨家良也觉得其情可悯,就让谷玎从工程款项里拿出十万元来,聊解莺歌岭的燃眉之急,并决心在庆典之后从根本上解决两家由来已久的龃龉。谷玎说:“到现在我已经欠外头四五百万元了,你让我上哪弄钱去?”杨家良说:“我相信你总会有办法的,咬咬牙,帮我过了这关再说!”谷玎只好长叹一声说:“好吧,让你套上了夹板,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按什么名堂给?”杨家良想了想说:“扶贫款吧!”